前篇之——苏珏 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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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元二十七年秋,帝崩,太子启继位,年号奉昌。
先是举国大丧,继而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朝堂上一番变动自不必提,老百姓们却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只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换一个皇帝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在远离京都的乡野村庄里,更是如此。
北方秋末的夜晚,已是呵手成霜,凉风从破败的窗户灌入屋中,发出扑扑的声响,却盖不住外屋妇人凄凄哀哀的哭声,倒是小伙子憨厚的声音显得平静得多,“娘,快别哭了,在牢里挨几下板子有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阿牛命好,赶上了大赦!”
“儿啊,这半年多可苦了你,不过偷了张大户家一头驴罢了,就被抓去蹲大牢,唉,要是皇上早点儿大赦天下,我儿就不用吃这些苦了!”
小伙子笑了,“娘,若非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哪来的大赦天下?你这岂非是埋怨先帝死得晚……”
“啐!这话也是混说的!看叫人听了去……”
外间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我躺在里屋冰冷的土炕上,自嘲地笑了。那母子俩怕是再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口中的“先帝”和这个傍晚时分前来借宿的病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
是的,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先帝”,赫连珏。
服侍我喝了药之后,劳顿了一天的方茂躺在土炕的另一侧睡着了,我虽然也眼皮沉重,浑身乏力,心里却清醒得很。
睡不着,思绪飘飘悠悠,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仰元三年,四海承平,一派政通人和。为帝三载之后,我终于有机会离开京都,轻车简从,一路微服南下,说是去体察民情,其实不过找个由头去游山玩水罢了。
越向南行,越能感受到那不曾离去的暖意,即便是日落后,风吹在人身上也带着些许阳光的味道。将车帘掀开,我仰靠在软软的座椅上,看着碧空如洗,偶有大雁南飞,金灿灿的阳光暖身,也暖了心,一时间让我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红墙翠顶金碧辉煌的所在。
追逐着青山碧水,浩淼烟波,我到了湖州。
人都道“醉卧湖州芳堤柳,笑看娥眉不思归”,可见湖州人杰地灵,景美人更美。可是对我来说,湖州之所以能留在记忆中,只因那是我与他初识的地方。
每次细细想来,我都不清楚他到底什么地方吸引着我。他武功深不可测,可我并非好武之人,自幼只爱读书,不喜武枪弄棒;他英俊潇洒,可比他更美的人,无论男女,我都见过不知多少,任谁也没能留住我的目光;他秉性善良,待人诚恳,落落大方……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说明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武功高强、模样还不错的好人,若说这样的好人便能打动我,那我早已不知该沦陷多少次了,如何还能等到现在?
佛曰,不可说,一说即错,一释即落。
有些事,真的没道理可讲。
能让一贯清心寡欲的我怦然心动的人,他,是第一个,于是命中注定,我的情感与身心就这样选择了一个男人。
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发现那个人也喜欢自己。
他喜欢我,所以在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随我进京,入宫。
他喜欢我,所以以贴身侍卫的身份默默地看着我大婚,封胡氏为皇后。
他喜欢我,所以理解我的难处,知道子嗣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他喜欢我……
可他终究还是离开了我。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冲进他住的地方,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几个神态惶恐的小太监站着,四下里静得可怕。他果然不在了,而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空气中那仍未散去的熟悉的气息能为我带来力量,可紧握成拳的双手却遏制不住地颤抖,人也像被掏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躯壳。
习惯了身旁总有那个飘逸的身影,习惯了靠过去总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习惯了哪怕不经意的回首,也总有那双温柔含笑的眸子迎上来……他的坚韧、包容、隐忍,和脸上一贯干净如孩童般的笑容,让我以为他是永远不会受伤的。
却忘了武功再高,护得了身,护不了心。
我疯了似的命人查访他的下落,疯了似的自残来惩罚自己,然而身体上的疼痛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心上的伤痛,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已远远超出我自己的想象。
后宫里,我的疯狂行径终于让胡氏忍无可忍,听到她歇斯底里的一番言语,我才明白,之前他在宫中处于一种怎样的境地!自小长于深宫,我又怎会不知后宫里的那些阴暗勾当。原以为我只娶了胡氏一人,她又恭淑贤良,断不会有什么龌龊事情发生,却不料反而更让她一手遮天,将所有的手段都用在了他身上。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护佑我,迁就我,而在皇宫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在本是属于我的地盘上,我却没能保护得了他,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想象着那晚他离去时的心情,我满口苦涩,心如刀剜。
我搬进了他住的宫殿,不顾祖制和所有大臣的劝谏,坚决不肯再踏入凤坤宫半步。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小皇子,恐怕我会一怒之下废了皇后。
日复一日,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我知道以他的本领,若不想被人找到,那么终是徒劳。
再后来,我听说了那场变故,兄弟反目,故友成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在他抛开所有选择了我之后,我,又带给了他什么?
他们说他死了,一把大火让高台山庄永远成为了过去,那个亲手弑兄之人远避他乡。
可是我不信。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我这样告诉自己,但心底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在不断地说着,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是你害死了他……
仰元七年夏初,我对外称病,将国事交待给七弟陈王,然后带着贴身侍卫方丛和方茂兄弟俩,微服出京。
我决定去昆山,我要当面问问那武家二公子,他是否真的……死了?
为了赶路快,我没有坐车,三人骑了马一路狂奔。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艰辛的滋味,尤其是到了关外,常常是狂风大作,沙尘逼得人睁不开眼睛,有时走上两三天也见不到半户人家,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还曾在野外被狼群所困。我咬牙撑着,再苦再累也绝不肯歇上一半日,更未想过调头回去,就算死在这路上,也只是老天对我的惩罚罢了。
好在我们终于到了昆山。虽然已是春末,大山深处仍积雪未化,寒意刺骨。我们在山里找了两日,最后总算在一名猎户的指点下,寻到了山谷中的那间石室。
在那里,我没有见到武家二公子武兆貆,却见到了——他。
乍一见面,我们互相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响,我才大喊了一声,猛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太好了……
反反复复地,我只会说这几个字,一路而来所受的苦都变得微不足道,能让我再这样抱着他,哪怕再多十倍、百倍的苦,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愿意。
初时他就那么任我抱着,好像也曾伸出双臂拥紧了我,那熟悉的感觉让我兴奋得全身发抖,满脸的泪水早已不知是悲是喜。
但他很快就推开了我。
皇上,你不该来这里,还是……快些回去吧!他转过身去,如是说。
我知道他仍在怪我,在受到了那样的打击和伤害之后,他怪我也是应该的。
只是请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他不语,硬是将我赶到了门外,不再搭理我。
我在雪地里跪了下来。
方丛和方茂都吓坏了,可我真的什么也顾不得了,在别人面前我是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在他面前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会动情、会犯错、会后悔、会执着的普通人。
就在我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拎起。
阿珏,并非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们缘分已尽,你属于那个重檐碧瓦的皇城,我却属于宫墙外面的世界,我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我歇斯底里的喊着,脸上因布满泪痕而冻得生疼,却又有新的泪水不断地涌出。不!如果你属于外面的世界,那么我宁可不做……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已被他点了穴道,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我只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说着残忍的话。
不要再来找我……
清醒过来,已是在山外的边陲小镇上。
本来不肯就此罢手,孰料九冬城烽烟骤起,夷蒙人再次来犯。边境燃起战火,小镇上也人心惶惶。审时度势,我终于不得不暂时放下私情,急速返京。
我是带着方茂离开的,让方丛留下来陪在他身边,照顾他,也好时时能让我知道他的消息。
想不到此一别,竟是悠悠二十余载。
回到宫中的第一晚,皇后胡氏独自来见我。
皇上,臣妾父亲乃辅国将军,拥兵自重,若他知道皇上罔顾伦常钟情于一江湖男子,并有意追随而去,试问结果会如何?
皇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冷冷看着她。
何尝不知道辅国将军权倾朝野,隐然成为一种威胁,但眼下我手中力量未成,还有仰仗其的地方,尤其现在北疆吃紧……
臣妾可以替皇上保守秘密,扼除后宫里的蜚短流长,且尽我所能打消辅国将军觊觎天下的野心,作为交换,皇上必须答应臣妾永远不再去找那人。
其实我知道,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启儿,如果辅国将军真要谋权夺位,抢走的不仅仅是我的江山,也是启儿的。
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冒险。
朕答应你,不过不是永远,待启儿年满二十岁的时候,朕将传位于他,此后的事情朕自己做主,届时皇后只要安心做太后就是了。
成交。
之后的岁月千篇一律,有朝堂上的权益争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有阴谋、背叛、勾心斗角,也有赤诚、忠贞、和肝胆相照……唯一没有的,是两心相许的情意。自从他离开后,我的心已死,情已断。
时光荏苒,回头看看,二十载倒也一晃而过,且比当初和胡氏约定的时间还迟了两年,只因启儿二十岁的生辰是在北疆沙场上度过的,之后又被些事务拖住,直到如今,才算终于撒了手。
于是,我就这样“旧疾发作,不治而终”,身边只带了方茂一人,悄悄离京,起程北去。
还是二十年前的那条路,人却已不复当初,只有想早日见到他、守着他的心境一如从前。就算他依然没有原谅我,但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开,我要一直陪着他,用余下的所有来补偿当年我欠下的这份情债。
明明再有两天,我们就可以到那个小镇上了,为什么偏偏让我病倒在这里?
在这个小村子里歇息了两日,感觉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我催着方茂再次上路。去往昆山的路途和二十年前一样艰辛难行,我却已经不再年轻,如果不是想见到他的念头一直支撑着我,我想我恐怕早就倒下了。
尽管如此,不好的预感还是越来越强烈。
坐在马车里,我用力抓紧胸口的衣服,急促喘息着,胸中憋闷窒息的感觉仍没有丝毫减轻。闭上双眼,唇间反复吐出的只有那个名字,声音弱不可闻。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没人能回答,漫天黑暗袭来,渐渐将我吞噬其中。
醒来是在野外,黄昏的余晖里,只见方茂惶恐哀戚的一张脸,周围黄沙遍野,杳无人烟。
一车,一马,一斜阳;断山,断水,断人肠。
我知道,我见不到他了。
轻轻挡开递到唇边的药丸,我紧盯着方茂,尽量清晰地开口。
“包袱里有我这些年写给他的信,另外,我走之后,把我的骨灰带给他,他若……肯原谅我,便将我埋在他寝室地下,让我能每日守候!待得……待得他百年之后,掘出,我要与他同葬,生……既不能相守,只望……死能同穴!”
喘了口气,我缓缓又道:“若……他还是不肯原谅,便将我扬在他屋前屋后……让他……踏上一千遍,一万遍,我……也心甘……”
“主子!”方茂伏在我身上,放声大哭。
“别哭,我还有话,要嘱咐你呢……”我抚着方茂的肩,“本来你留在山中与他一起,最是安全,但我也知,你还有家人在等候,送我过去之后,你速速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只因我怕日后胡氏反悔,若寻我下落,倒要着落在你身上……总之,你万事小心……”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不甘、再放不下,也挣不脱命运的摆弄。
阖上眼,似乎又见到他孩童一般单纯的笑容,还有眼底那毫无保留的率真,这样也好,留在我脑海中的你,依然是当年那个一杆花锄踏遍江湖的翩翩侠少,就让我,也将最美好的一面留给你。
我,多么想永远是你的苏珏……
你,会原谅我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