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之——武兆貆  第6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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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抬首,发现不知不觉中前面已到了武细花住的院子,远望去房间里还亮着灯。武兆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见房檐下人影一闪,抬手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掷入屋中。那人转身要走时,屋里的人已追了出来。
    武兆貆掩住身形,静观其变。
    一招制住对方,武细花扬了扬手里带着飞镖的纸片,“‘明日未时,枫林谷’?你是谭微雨派来下战书的?”
    “正是。”
    “战书我可以应下,不过时间需延后三日,只因三日后是在下父亲周年祭,且容我尽了孝礼之后再去应战。你便如此回去复命吧。”武细花道。
    “阁下的意思是定在腊月初七,未时?”
    “不错。我想他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况且高台山庄周围到处都是你们微雨楼的眼线,他还怕我跑了不成?”
    “就依阁下所言,在下告退。”那人一抱拳,转身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武细花一人,他立在房前,月光将一道长长的身影投在地上,越发透着孤寂冷清。因背对着这边,武兆貆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一阵喃喃自语,在寂静的夜晚随风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欠下的债,自然要我去还。”武细花的声音说不出的落寞,“当年一意孤行,害得小雪……还有爹……他们都是因我才……所以我今日落得如此……不得不说是报应!所幸三日后,我还能在爹坟前磕个头……谭微雨定是想杀了我为小雪抵命,唉,我便偿了他心愿又如何,反正……”
    语声渐渐低落,再不可闻,躲在一旁的武兆貆心里却惊惧不已,他从武细花的话中听出了深深的自责和……求死的意味!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对谭映雪和父亲的死感到愧疚么?可是三年前即使在谭映雪的灵堂里,他还说自己无怨无悔,说今生的债唯有来生再还,那时候的他纵有万般无奈,也坚定地按照自己选择的路走下去!曾几何时,他会变得如此凄然,哀怨,整个人都似被裹在浓浓的伤痛中。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莫非是……那个苏珏负了他?想到此,心骤然一痛!
    不行,不能让他这样做!就算我听错了,就算他并没有想以死还债,求得解脱,我也决不能让他在这样的心境下和谭微雨动手!可是谭微雨又岂是肯善罢甘休之人,就凭他这么快知道了大哥回山庄的消息,并下来战书,可见他一直都没有放过他。
    怎生想个法子,能一劳永逸……
    武兆貆转身离开,边走边陷入了沉思中。
    高台山庄后山的演武场是武氏兄弟小时候练功的地方,自武细花离开后,便渐渐荒废下来,待到武丰碑辞世,武兆貆正式接管高台山庄,这里便成为他一个人的地盘,严禁旁人过来。有事无事,他总喜欢在这里溜达,或下场练一回剑,或倚着木桩坐在地上发呆,然后心情就会变得好一些。
    腊月初六,一大早,武兆貆将武细花带到了演武场,说二人好久没有对练了,就当活动活动手脚。
    武细花虽没什么心情,但也不想扫了弟弟的兴致。
    二人面对面站在演武场中,一人手执长剑,一人拿着花锄……就在这时,武细花发现场边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微雨。
    “没想到吧,希望亲手取你性命之人不仅我一个,还有小武,你的亲弟弟!”谭微雨脸上挂起一个嘲弄的笑容,缓缓走了过来,“雪儿的死,武庄主的死,小武都给你记着呢!他亲自来找到我,说要和我联手。我本不愿倚多为胜,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反正我这人也从不讲什么侠义之道,只求结果,有人帮忙又何乐不为呢,你说对不对?”
    武细花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貆儿……你当真……其实我本来已经决定……可是你,你就不能容我给爹磕个头再死么?你就如此恨我?”
    “对,小武恨你,明明是你害死了父亲,又有什么资格在父亲坟前磕头?多说无益,动手吧。”谭微雨厉声喝道。
    武兆貆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抢先刺了过去。他不敢再犹豫,武细花的一字一句都好像锋利的刀子划在他的心上,他怕再犹豫就无法举起手中的剑,怕所有的情感都喷薄而出,再也无法隐瞒!
    不知是因弟弟的出卖激发了内心的斗志,还是被求生的愿望所驱使,武细花以一敌二,一开始竟不落下风,可是时间一长,他终究有些不敌。正在勉力支撑,突然,辛辣的药粉扑面而来……
    武细花不觉怔住,紧接着身上一凉,武兆貆手中的长剑已刺入他腹中!他在狐疑中竭力抬起头看着弟弟,然后闭眼,倒地。
    一切都按照自己所设想的发生了,武兆貆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抛下剑伸臂将那人紧紧抱入怀中,感受着那温热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面色已如死灰般惨淡,他心里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感牢牢攫住,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从好久以前,他就想这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这个愿望直到今天才实现。所有的伤痛瞬间爆发,不可收拾,他痛心那人所受到的伤害,痛心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痛心今生无缘只待来生……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痛哭着,也借着如泉水般涌出的泪水,祭奠自己即将被深深埋葬的情感,虽然这情感为天理伦常所不容,但它的真挚、热烈却不输于世上任何一段情。
    有一种羁绊,终究越不过,有一种情感,终究不能得,甚至,不能说破。
    看着武细花在武兆貆的怀里停止了呼吸,谭微雨怔愣在当地,脸上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半晌,才喃喃道:“小武,你……也别太难过了。”
    武兆貆满面泪痕,用颤抖的手轻轻为武细花整理着散乱的衣衫,声音嘶哑:“谭楼主请回吧,我已在父亲旁边为大哥留好了位置,待会儿我要亲手为他沐浴更衣、入殓……”他抱着武细花缓缓站起,转身向山庄内走去。
    谭微雨看着他们的背影,猛地一跺脚,转身疾走。走了两步忽又折回,大声道:“小武,那个叫苏珏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武兆貆没反应。
    谭微雨也不再多说,自言自语道,“哼,管你是何方人士,总有一日被我查到,我对他下不了手,对你可不会有半点心软……”
    六个时辰后,武细花在自己的房间里幽幽醒转,腹部的伤口已被包扎好。
    武兆貆坐在床前的矮凳上,正一手支着额头在打瞌睡,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来。
    “貆儿,你……你配了龟息散?”
    “是,大哥早年亲笔写下的药方册子,我每日翻看,早已背得烂熟。”
    “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细花目光如炬,盯着他。
    “因为……”武兆貆别开头,“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爱着的……兄长!”他终于说了出来,却还是打着亲情的招牌。
    “可你不是恨我的吗?”
    “我……”
    泪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滑落,爱到深处不可得,是不是就会转为恨?恨命运的捉弄,恨自己剪不断放不下的执着。
    武细花长叹一声,伸手搂过弟弟,轻拍他的肩膀,“貆儿,对不起,是大哥不好……”他以为他的泪是为了父亲,为了心爱的女人,独独想不到是为了自己。
    随后的日子里,武兆貆亲自照料兄长的伤,端药送饭,洗澡擦身,决不假手他人,也决不让任何人踏足这个院子半步。因为两人心里都明白,一旦风声走漏,谭微雨势必会卷土重来。
    每日除了照料武细花,武兆貆似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他待在武细花身边的时候,又经常会走神,总是愣愣地怔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武细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问时,他却什么也不说。
    武细花的伤渐渐好转。
    这天晚上,武兆貆守着武细花服了药,又检查了他的伤口,然后催着他睡下,为他盖好被子。
    还来不及说什么,武细花便沉沉睡了过去。
    武兆貆在药里加了东西。
    看着那人安静的睡颜,心里的痛再次泛滥成灾。虽然明知道不可得,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用想念来抚慰自己,只要心里还被那人填得慢慢的,他就觉得很满足,很充实。
    而今晚过后,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已决定要放弃。
    好在放弃也是为了那人,没什么可犹豫。
    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只有寒风扑打着窗户,发出呜咽的声响,像人在悲鸣,桌上的铜烛台溢满了烛泪,一簇微弱的灯火微微颤抖着,最终挣扎着跳跃了几下,还是熄了。四周跌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屋里笼着炭火,本不冷,但坐得久了,武兆貆还是渐渐手脚冰凉,他似是丝毫不觉,就这么直直坐了一夜,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床上的人。
    直到一抹微白透过窗纱洒在桌前,他才重新有了动作。
    伸出手,又抽回,再伸过去……终于极轻地在那人面颊上触了一下,然后毅然起身,离开。
    回到房间换了事先备好的衣服,一抹熟悉的气息飘散开来,被那人拥在怀中的感觉再次升起,武兆貆伸手在那柔软的旧衣服上摸了摸,然后抹了把脸,将早已写好的信笺置于案上,抓过那白瓷小瓶紧紧握在手里,快步走去了后山。
    冬日的晨曦,薄雾缭绕,墓地里一座新坟扎人眼目,武兆貆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点了三柱香插入墓碑前的香炉里,然后深深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新掘好的墓穴,目光在墓前面的石碑上流连……
    片刻后,他缓缓举起手中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倾入口中。
    一片烧灼的痛楚中,他想到了留下的那封信,信的末尾是他写下绝笔:
    “灞桥烟柳绿,潇湘竹泪残,不羡天长久,人世几轮还,身前多少事,相思两难猜,禁断犹不悔,俗尘共我眠。
    大哥,貆儿去了,若有来世,唯愿再遇心底之人……”
    这番话,那人怕是终不能懂,“心底之人”,那人怕会一直以为是她吧!
    其实却是他!
    眼睛沉重得要睁不开了,阳光却灿烂地升了起来,一片光亮中,他恍惚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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