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伶人情:情恨蚀骨,也待你眉眼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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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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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男孩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衣袍上沾着斑斑血迹,神思逐渐恍惚。
突然,有人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他看到一张傲慢的脸:“萧家人也真够没用的,就单一个孩童逃出来?”
“是的,六王爷。”
“你想活下去吗?”傲慢的六王爷微俯下身,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男孩点点头,只记得母亲最后的叮咛:“要好好活下去。”
“即便没有尊严?”
“……嗯。”一片飞雪飘到脸上,先替他哭了。
*
“小娘子很俊俏嘛,过来,给本世子唱支小曲。”七王爷的世子话音未落,自己已笑作一团,其余几个王侯子弟也拍着手,笑看戏台上粉雕玉琢的伶人:“快着点啊,小娘子,戏子无情,还怕羞不成?”
他站着不动,可是对面的落地铜镜上,分明映着一个妆容精致的袅娜女子,发髻上簪红点翠,丁香色的眼妆横扫入鬓,最羞(耻)的是那张嫣红的唇,如红梅一般在莹白如雪的脸上盛开。
“你聋了吗,拖下去鞭笞一百下!”
“等等。”一个少女跑了过来,她穿着浅紫色的云纹衣裳,墨发未梳髻,而是用一个银发冠松松绾住,其余青丝则随意披散,身上也无任何佩饰,反而在腰间悬着一支长箫,相比之下,她更像个风流俊逸的公子。
“你们真是无理取闹,他分明是个少年嘛,叫人家”小娘子”怎么可能答应。”少女撇撇嘴,点了点七王爷世子的脑门。
“堂姐真是厉害,他这副样子,你还能看出是男子?”
“他眉宇间有英气啊,不像你,只会淘气。”少女笑道,扯着堂弟的衣袖:“好了,去花厅用茶点吧。”
“哼,到你府上做客诶,也不给我们找些乐子,我们可过了用糖果就能收买的年纪!”七王爷世子带着几个堂弟起哄。
“那你们说想怎样?”
“让他唱一段啊,还没见过这么摆谱的伶人呢。莫非六王叔的府邸太难高攀,连伶人都如此嚣张、唔……”
紫衣少女拧着七王爷世子的脸,匆匆赶来的教习可没她那么好的心绪,直接踹了少年一脚:“要不要命了,赶紧唱!”
乐师拨动琵琶,是他这几日在练习的《倩女离魂》。
“可正是暮秋天道,尽收拾心事上眉梢,镜台儿何曾览照……”他羞惭地开口,好在脸上脂粉浓厚,看不出因窘迫而涨红的面色,眉眼低垂,执着绢帕做出女儿的愁容与娇态,他清楚地听到戏台下的嗤笑声,声声似针,直刺心扉,却还要继续耻(辱)地唱下去。
“俺本是乘鸾艳/质,他须有中雀丰标。苦被煞尊堂间阻,争把俺情义轻抛。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
“哈哈哈……小娘子这是思(春)了啊,想跟谁幽约啊。”
“行了行了,闹够没有,小小年纪就敢学这些村话,当心我告诉七王叔去,看他不罚你!”紫衣少女说着,便提溜起堂弟的衣袖,直接拽走了。其它几个小公子没有了带头人,也起哄不了,乖乖跟在后边,一行去了花厅。
“怎么,你何时同紫雨郡主认识的?”教习颇为诧异。
“并不相识。”少年摇摇头,那抹紫色的身影,于他完全是陌生的。
“这就怪了,紫雨郡主平素不喜听戏,连府中的一等伶官都不认识几个,怎会莫名帮你。”教习摆摆手:“算你小子今日走运。”
谁知,他走运的还不止如此。一个时辰后,有个小丫鬟过来,让他到后院的假山去,他疑惑地前往,竟看见紫雨郡主拿着点心盒在那等他。
“郡主有何事?”他目光疏淡,语气更是冷淡,虽然她帮他解了围,可他对她没有丝毫好感,他受的所有羞辱,都拜她父亲所赐,而她的眉眼,还跟她父亲甚是相像。
他双眉紧皱,心头又飘起了那年的纷纷大雪。然而,眼前却是一片阳光和煦,微风拂着幽雅翩跹的紫霞,如坠云梦。
“坐吧。”紫雨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扯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打开手中的点心盒,是一盒糖心莲子。
“谢过郡主的好意,只是在下一介卑微伶人,平日要吊嗓子唱戏,甜食一律不得入口。”
“一颗也不行么?”她这才不乐意地噘嘴,秀逸的脸颊显出女儿家的娇憨:“又不是毒药,尝一颗嘛。”
她说着,已拈起一颗莲子,塞进他的口中。错愕间,清甜的香气已经从舌尖漫延,在心湖漾起层层涟漪,褪进脂粉的洁净面庞飞起一抹淡红,他背转过身,不悦道:“郡主身份尊贵,怎能如此、失礼。”
“我只想告诉你,莲子的心原是苦的,但经过世事的磨难,可以甜蜜如斯,你亦然。”
她说完,将点心盒往他手中一放,便转身走了。午后的阳光有些炫目,他微闭上眼睛,在清馨的甜香中,周身仿佛缭绕着一片轻柔的紫烟。
这是他沦落为伶人之后,第一抹,有温暖的色彩。
此后,她时常来找他,似乎也知道他不待见自己,只是同他寻一个静谧的角落坐着,也不多话,默默地吃着甜食,偶尔塞给他一口。
“相识这么久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十一。”
“不是这个,是本名。”
“……萧然。”忧郁再次漫上双眸,这名字,已经在世间消失好几年了。
“好好听,跟本姑娘的箫声一样悦耳潇然。”她笑道,解下腰间的长箫,吹了一首《汉宫秋》,黛眉却微蹙起来,仿佛心底牵起了什么愁绪。
她没说,他也没问,彼此静默着,守着一块方寸天地。
时光如水,嘶嘶地从指缝间流走,转眼已是三年。
两人的习惯皆未改变,只是这次入冬后,她竟许久没来找他。是畏寒吧,他黯然摇头,拨了拨暖炉中的碳火,自己也讨厌冬天。
“这么说来,就是派咱们府上的郡主去了?”
“是啊,北黎国君凶(残)暴戾,这次和亲只怕是场阴谋,宫里待嫁的几个公主都是宠妃所出,皇上舍不得,遂在王府里挑选郡主,收作义女。”
“说只有咱们六王府的两个郡主年龄相当,又生得美,容貌不出众的嫁过去北黎王还不当场翻脸。”
“那是紫雨郡主还是嫣雨郡主?”
“紫雨郡主吧,王爷已经找她谈过了,你们没看她这些天都闷在屋里么。”
“为何是紫雨郡主啊!她可是嫡女,前王妃就留下这么点骨血,王爷也真狠心。”一个丫鬟愤愤不平道。
“快小点声吧,当心让侧妃的人听见了,她踩了紫雨郡主多少年,现下才终于说实话:”紫雨比我们嫣儿美多了,又出生高贵,自该她当公主才是。””
“呸,真是(贱)人一个,当初前王妃不就是被她气病的,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只是可怜了我们紫雨郡主……”
丫鬟们的私语如冰屑般落到他心间,他僵坐着,手中的铜叉还插在火炉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掌心的烫痛。
她从未跟他说过这些,总是笑吟吟的,带着清甜的香气,宛若一片绮丽轻盈的紫雾,美丽而自在。
几天后,她终于来找他,依旧是寻常模样,拿着点心盒,给他塞了块饴糖,自己也鼓着嘴:“好甜哦,今天就别唱了,陪我多坐一会儿。”
冷风袭来,她拢了拢浅紫色的纱羽披风,他黯然低头,看到披风缝隙处露出一道绯红,隐隐闪耀着金线织就的凤凰。
这是习俗,即将出嫁的女子应着殷红、粉红等明艳的色彩,以示好兆头。看来皇上已经赐婚了。
她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我要走了哦,老在王府待着也没意思,北黎常年严寒,冰雪连天,定是个晶莹美丽的世界。”
“……”他怅然抬头,凝视着她清莹的眼眸:“对不起。”
“为何这么说?”她愕然,连笑都忘了,清透的双眸蒙上一层薄雾,渐渐融成一颗水珠,她侧过头去,他还是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开解我,我却不懂你。其实,我想懂的,只是没想到,会如此来不及……”
“那我的开解究竟有没有起作用呢?我就要走了,你不笑一个给我看看么。”她用指尖轻点他的唇角,想牵起一个微笑,却在他沉重的目光中缩回了手。
“那年,我爬到假山上吹箫,看见你在树下颓丧地拣拾落花,就知道你同我一样,心中悲苦。我答应娘亲,会好好活下去,所以我常常吃糖,让生活漾着甜香。我很想把你劝好,跟我一样爱笑,好不好?”
“好。”他牵了牵嘴角,眼看就要泛起笑容,一颗泪珠却先落了下来。
“郡主,哦、公主,王爷找您,说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丫鬟在阶沿说道。
“知道了。”她的眸光倏然一暗,旋即又如钻出阴云的星辰,闪烁着潋滟的光。她解下腰间的长箫递给他,娉婷一笑:“偏偏你姓萧,一直带着岂不是让我想你?还是你想我吧。”
他碰到她冰凉的柔荑,她微微一缩:“其实,是怕你忘了我。”
“我会记住你的,只要、这世间还有糖……”
*
“王,暗卫探到消息,殷国竟悄悄和鉞国结盟,欲向我们派/兵。”
“什么,居然比本王还狠,我这还没出(疆)界呢,他就要送自己的女儿上黄泉了。”北黎王冷笑着,摔碎了手中的酒爵:“即刻启程,回去召集大(军),看谁玩得过谁。”
“是,那位倒霉的公主怎么处置?”
“就随她父亲的心愿,送去黄泉吧。不过,要把她吊在城门上,让他们的百姓看看,昏君是怎么对待自己女儿的。”
“你们两个守在这,等她咽气了再走。”
两个士(兵)抬头看着绳索上悬挂的女子,还是一袭瑰艳的嫁衣,绝色的脸庞,美丽不可方物,只是那双星眸,在渐渐的死去。
“嘤嘤嘤……”
倏地,幽幽飘来一阵女子的啜泣,凄惨诡异至极。
两个士(兵)不由对望一眼,背脊隐隐发凉,他们知道不是城门上悬挂的那位,因为她自上嫁辇后,始终一言不发。
“你有没有听说过,穿红衣裳死的、都会变成厉鬼。”其中一位压低声音道。
“别胡说!她好像还没死吧。”另一个的喉咙已经有些打颤了。
“会不会是,有厉鬼嗅到了怨气,过来、”
忽然间,一抹惨白的鬼影从城墙下飘过,两人再也镇定不了,觉得没必要把命赔在这里,慌忙上马逃走了。
*
“紫雨……”温柔的呼唤在耳畔徜徉,是奈何桥上最后的眷恋吗?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他正笑望着自己,是她期盼已久的,温润恬和的笑容。
“你怎么会来的?”她捏了捏他的脸,确认不是做梦。
“初见时你就说过,我眉宇间有英气,堂堂男子汉,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哈哈,男子汉扮鬼吓人么?”
“没办法,我这些年只学了这个嘛,以后会多学些本事养家。”
她吐了吐舌头,自他身上的甜香中,找到了衣袖里的荷包,拈起一枚桂花糖正要放入口中,却被他握住了手腕:“这糖可不能随便吃。”
“为何?”她不乐意地噘嘴。
“你没看荷包上的双囍刺绣吗,这是喜糖。”他笑着,轻吻她的脸颊:“小娘子,你穿着一身嫁衣,是要嫁给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