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独坐在石板桥上，惘然望着水中那轮荒凉的明月，不知是在等待邪气幽深的女子，还是在追念悱恻幽怨的回忆。
    昏沉间，淅淅沥沥的声音在耳畔飘漾，似缠绵的雨水，又似冰莹的泪珠，一片凄凉意。然而他的梦却很美，伊人如画，碧秀温柔，心心念念，终成永久。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丫头呀，阿娘说这名字好养活。你呢？”
    “我叫叶澜，波澜壮阔的澜。”
    “澜哥哥，好好听哦，也给我取个字吧。”
    “唔……叫”萱儿”吧，古有萱草，可以忘忧，如何？”
    “嗯！忘忧草，我喜欢这个名字。”
    *
    “哎呀，快看，是昨天那个船娘！”有人喊了起来，叶澜从梦中惊醒，朦胧中一纤细身影立在扁舟之上，仿佛从天涯而来，拾回这被遗忘的岁月。
    “姑娘，你是活人吗？”
    “以后每日都会来我们镇上？为何呢，这样的营生、怎可能赚着钱？”
    “不会是逃妇吧，装神弄鬼躲在此地……”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着，船娘亦如昨日般低头不语，仍用食指比了个十字。
    “我买……”叶澜缓缓步出人丛，声音莫名有些发颤，他想看女子的脸，又似不敢触碰尘封的阴霾般隐隐惧怕。
    船娘则是清淡如水的模样，示意叶澜自己挑选。许是在河上待得太久，她纤弱的身体仿佛也被浓雾沾染，散发着丝丝寒气，叶澜也跟着起了凉意。
    “萱儿，这可是买定情信物诶，你只让我花十文钱？虽说我现下有些拮据，但、”
    “足够了呀，澜哥哥，十指相扣、十全十美，这寓意不好吗？何况，你已经把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我，不是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不要扇坠，只能夏天用。我要这个手串吧，戴在腕上，天天看见，天天惦念。”
    叶澜挑了一只白色石子串成的手串，船娘示意他把铜钱放在船板上。
    似嫌叶澜放的不整齐，船娘俯下身，将铜钱一枚一枚摆好，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唯有叶澜看清她凝露的指尖，触及铜钱时漾起缕缕轻烟——今夜子时后，携女来河边。
    船娘瞥了叶澜一眼，见他已经看清，便微点了个头，撑着竹篙，再次隐进濛濛白雾中。
    “爹爹，你回来了！”叶念胆怯地看着守在门边的几个仆妇，抓住叶澜的手臂。
    “嗯，今天觉得好些了吗？给你买了只手串，戴上吧。”叶澜为女儿戴上手串，心里却是阵阵发愁，几个仆妇的眼睛皆盯着他们父女，院子里还有里长派来的家丁，夜里该如何逃脱？
    就在叶澜准备冒险往茶水中下睡眠散时，却听到院中接连几声响动。他讶然看见院里的几个家丁都倒在地上，像似睡着了，赶忙回到女儿的房间，见几个仆妇也是如此，叶念也在榻上睡得香甜。
    他背起女儿出了家门，嗅到女儿腕上徐徐散发的清香，原来这一切，皆是她暗中相助。
    船娘已等在船上，示意他赶紧上船。
    “若是逃掉还好，若是被抓回来，可连累了你。”叶澜担忧道。
    “我渡你。”轻浅却坚定的声音，似午夜梦回的心语，缱绻着凄凉的爱意。
    “你、”
    她摇摇头，掩住他的口。
    “爹爹，我们要去哪？”叶念睁开惺忪的眼：“这河、”
    “念儿，不怕。”叶澜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女孩继续进入梦乡。
    小船划了许久，他看见远处隐隐的太阳光，忙牵住她的衣袖：“停一下，好吗？”
    “这里阴气重，说话损阳气。”女子愀然叹息：“何况、我又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不是吗？可是很像呢。”叶澜看着她的衣袖，眼前仿佛蒙上年少时的青丝带，清澈柔情：“那年，我外出营生，我们说好了等我回来后就成亲，永远一起。可分别后，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回到小镇，也寻不到她的身影……我有不好的预感，可又忍不住心存幻念，遐想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平安欢喜。”
    “后来，在亲戚的劝说下，我娶了一个远房表妹为妻，她埋怨我心里一直念着别的女子，烧了我们年少时的所有回忆。我便同她和离了、”
    “孩子叫”念儿”？”女子低头轻抚叶念的脸颊。
    “是啊，想念思念，心心念念。”叶澜握上她冰凉的手。
    “此后带着孩子，平安度日，千万别再回来了。这里阴气太重，我灵力又浅，只能护你们这一次。”
    “那你怎么办！”叶澜惊觉她的手似冰雾般消散，哀声喊道：“萱儿，你为何不与我相认？”
    “因为、没能让你忘忧……”
    往事沧澜远，回首已如烟。
    叶澜在一片蒹葭丛中醒来，曙光温煦，和风悠悠，女儿均匀的鼾声安稳而轻柔，说好的永久已一去不回头——
    “我等你。”
    “我渡你。”
    你没有走出这红尘轮回，我又如何能将情丝斩断？
    叶澜再次回到清枫镇时，已是人烟稀少，长街萧条。
    “里长一族又说要河祭，还要好几家的姑娘一起，大家气不过，将里长和张犇痛打一顿，两人没几天就伤重过世了，众人怕官府来查，都纷纷迁走了。”年迈的老人在桥上叹息：“好在后来来了个厉害的道士，在河边超度亡魂，解了这百年冤气，冰冷的河水渐渐变少，现下已经快干了。”
    “那她、是不是也解脱了？”
    “哦，是了，你当年喜欢的那个姑娘。”
    “她不是我当年喜欢的姑娘，是我一直喜欢着的姑娘。”
    “……她在河祭前只有一个要求，要我们封口，绝不能让你知道她的事，否则，死不瞑目。”
    叶澜无言，默然爬下河岸，霎时间，太阳透过浮云，射下一道白光，他似受到感应般冲了过去，沙石碎砾中，静静地躺着一具瓷玉般的白骨。
    这阴气深重的河流中，柔弱的你，是如何挣扎而出，化作船娘来渡我？
    叶澜小心翼翼地抱起白骨，见她心口处，藏着一块红色石头。
    心，骤然一痛，他怅然想起，叶念出事前不久，是他们分别的第二十个年头。他心下沉郁，到石板桥上回忆往昔，将刻着思念的红石坠入水中。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①
    “澜哥哥，我们住在彼此的心里。”
    “你说会等到我的，说过的话自然要做数，对不对？至于不回来的事，我可没有答应。”他拥着白骨，倦怠而安闲地阖目，睡梦中，仿佛又听到了潺潺清流，年少时错过的时光，在你怀里一一补上。
    注①：诗词引用，刘禹锡[唐]的《杨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