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暮西宫 第1章 谁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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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大兴城,在暮色中依稀可见几点细碎的薄雪,长街已然华灯初上,一名白衣少年骑着一匹乌黑黝亮的骏马,疾驰往大兴宫的方向,那匹黑马定不是凡品,竟把少年后面的随从甩出很远。
少年身上的斗篷也是白色的,洁白如雪,不沾烟尘,黑马白衣,在长街上十分扎眼,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列亲卫兵士,使得长街两旁的百姓无不驻足观望,却只望得白衣少年衣袂纷飞。
后面的兵士见白衣少年疾驰出甚远,拼命驾驭身下坐骑全速跟随,一时间长街上烟尘滚滚,灯笼飘摇,长街在也在影子里摇晃起来,百姓中似有人知那少年是谁,却不敢多言。
不多时,白衣少年便停驻在大兴宫前,少年刚要翻身下马,宫门口的众守卫便迎接出来,伏地跪倒,朗声道:“见过晋王!”
这白衣少年既是晋王,当是大隋皇帝杨坚第二子杨广,再一看少年样貌,果真是面色如玉,虽是年少,眉宇间的气势却非常人能及。
杨广定睛往领头的军士身上扫了一眼,粲然一笑,道:“高达?”
被杨广称高达的年轻守卫正是大兴宫的御令军都统,乃宰相高熲之侄,与杨广在军中甚为熟悉。
高达一抬头,肃然的脸孔上神色一缓,对马上的杨广道:“晋王大安,奉太子之命在此相迎。”
杨广一听是杨勇命高达来宫门迎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作势欲下马。这时,高达连忙给手下的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一见收到都统的神色便跪伏在黑马身侧,脊背对着马上的杨广,竟是要做杨广下马之阶。
夕阳如血,杨广面沉如水,脸在暮色中显得阴晴不定,就在此时,后面的亲卫赶了过来,在前头的脸色黝黑青年翻身下马对着伏地的军士就是一脚,噪声道:“二公子岂是你眼里文弱书生!公子在阵上杀敌之时尔等尚且不知在何处!”
这黑脸青年面上的胡须几欲将半张脸都盖住,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是十分秀气,水汪汪的带着一抹天真,若是单看眼睛,任谁也不会产生惧怕之意,也正是因为如此,此时黑脸青年怒气腾腾的样子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滑稽。
黑脸青年这么一说,使得高达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连忙躬身道:“是高达疏忽,晋王自幼军中历练,下臣万不敢将晋王视为文弱之人,然礼不可费,还请晋王勿怪罪。”
高达说得不卑不亢,但言语之中对黑脸青年的举措颇有微词。
杨广听罢,神色不定地扫了一眼高达,旋即,扯了一下嘴角对黑脸青年道:“孝廉,你以为此处军营否?”
杨广声音极为悦耳,饶是如此,被称做孝廉的黑脸汉子也是神色一敛,躬身道:“孝廉逾越了,请公子责罚!”
杨广摆了一下手,对高达道:“高达,孝廉生性鲁莽,你亦不是不知,不过,高达你自任宫室都统与在军中可是大有不同啊。”
高达听了杨广的话,一时语塞,知道杨广心中不是很痛快,低垂着头暗自琢磨:这晋王怎么看也不似十二岁的少年,怎地竟比太子还让人难以捉摸。
就在这时,从宫门里急急地跑出一名太监,尖声细气气喘吁吁地行礼道:“老奴见过晋王,请晋王大安!”
杨广一见这老太监是独孤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福生,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一扔,道:“王总管无须多礼,可是母后传召于我?”
王福生胖脸挤做一团,小眼睛一眯,连忙躬身道:“正是,皇后知晋王从军营返宫,特令我前来相迎。”
杨广听王福生说起母亲,目光一柔,脸上总算现出几分少年应有的表情,道:“吾也甚是想念母后,王总管先行一步通报,说我即刻去给母后请安。”
老太监离开之后杨广看了一眼高达,意味深长地笑道:“高达,听闻你武艺精进不少,他日本王找你切磋如何?”
高达一听,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面上却十分恭敬地道:“晋王之命,臣岂敢不从,只怕下臣会令晋王失望。”
杨广笑吟吟地摆摆手,一边向宫门走去,一边道:“去告知大哥,我于母后处等他。”
高达看着杨广的背影,心里对这名十几岁的少年皇子产生了些许异样之感,这少年的光芒竟是比太子还耀眼几分。
杨广穿过甘露殿前的碧波池,只见湖水如碧,大片大片的荷叶漂浮在水面上,荷叶上水珠滚滚,像是身着绿衣的少女在春寒中不胜寒地轻轻颤动。
碧波池边是大片大片的杨柳,虽是春寒料峭,柳枝却是发出的新绿,若不是春风还有几分寒意,相必御花园的花也要开了吧。
杨广刚到殿前,前来相迎的太监就一面迎接一面通传,想是独孤皇后等急了,着宫人一直在门口守着。
杨广也没去管行礼的宫人,手臂一挥,道:“免了,快带我见母后。”
此时的杨广这才显露出十几岁少年的本性,健步如飞地奔向母亲的居所,还没踏入殿门,就闻独孤皇后道:“阿麽我儿!”
杨广一个箭步踏入大厅,奔到母亲身前就跪了下来:“母后万安,孩儿不孝,让母后挂念了。”
独孤皇后见英姿勃发的二儿子跪在身前,正扬着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扶住杨广的肩膀,仔细端详着这个一年多未见的儿子,声音有些激动地道:“吾家阿麼长成好儿男了。”
杨广对母亲粲然一笑,看着一身雍容凤袍的独孤皇后,心里突然想起了大姐,犹记得上次见大姐也是这么雍容华丽地在自己面前,虽不及母后气势逼人,眉宇间的清愁却是让自己印象极为深刻。
时隔一年之后,眼前穿着凤袍的换做了是母亲,这让杨广心里不胜唏嘘,没来由地一阵心思恍惚。
就在这时,独孤皇后身边宫女紫未走上前来,想要为杨广解下披风,刚一伸手,便被杨广长臂一扫,推了出去,泪眼朦胧地坐在地上委屈不已。
杨广将紫未推出去以后,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淡淡地扫了一眼紫未,眼中似有嫌恶之意,旋即对独孤皇后道:“母后,是孩儿失礼了,只因孩儿自军中向来不容陌生之人近得身前,方才亦是习惯使然。”
独孤皇后一听杨广的解释,眉头皱的更紧了,看着杨广身上简单单薄的披风,道:“苦了吾儿,今次回宫母后定不许吾儿再去军中受苦!”
紫未一见此情形,赶紧自地上爬起来,伏地请罪道:“是奴婢冒犯了晋王,还请皇后恕罪!”
独孤皇后冷淡地扫了一眼紫未,道:“都下去吧。”
紫未见独孤皇后没有怪罪,眼中颇含幽怨地看了一眼杨广,正好对上杨广冷森森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颤,带着众宫人迅速离开内室。
待众宫人离开后,独孤皇后亲自帮杨广解下披风,心疼地道:“阿麼怎地不好生照顾自己,瞧这身衣袍,竟是一块皮草也未有。”
杨广自小就有个习惯,所穿之衣从不用皮草,使得独孤皇后一直十分不解。
杨广不以为意地随母亲坐下,一改方才的阴郁,对独孤皇后温声道:“母后,孩儿自小身子甚是强健,不需那些繁琐之物,况母后和父皇一再教导孩儿,君子当节俭,最忌奢华。”
独孤皇后见儿子如此明理,欣慰一笑,拉着杨广的手道:“阿麼向来深得我心,比你兄还要识大体。”
杨广听母亲如此说,心中虽是欣喜,却道:“母后,大哥文武兼修,对母后父皇更是敬孝,怎是孩儿能比?”
独孤皇后开怀一笑,慈爱地看着眼前的杨广,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道:“母后定是怪孩儿今日未来请安,竟对二弟说起孩儿不是来了。”
随着话音,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懒洋洋地立于门口,那人一身墨绿长袍,腰间束着耀眼金丝腰带,仔细看来那腰带上还嵌有几颗流光闪烁的宝石,再加上男子神色俊美之中带有几分轻狂,轻狂之中又见几分懒散,使得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耀眼的发光体一般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大哥!”杨广见到站在门口的杨勇,立刻起身相迎。
“好小子,竟是快跟为兄一般高了。”杨勇懒懒地拍了一下杨广的肩膀。
“勇儿,莫怪母后说你,看你身为太子像个什么样子,明日便是你父皇登基大典,莫要给你父皇丢了颜面才是。”独孤皇后嘴里虽对杨勇严厉,却也难掩对大儿子的喜爱。
杨勇知母亲素来严厉,懒散的态度有所收敛,慢吞吞地走到独孤皇后身前给独孤皇后行了个大礼,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道:“母后今日美甚,父皇若是见了想是极为欢喜。”
独孤皇后听儿子这么说,心里不禁有些发窘,但这个儿子言语轻狂惯了,能说出此话也不会让人多惊讶,笑骂道:“逆子,竟敢调侃母后。”
杨勇面上的笑意不减,看了一眼杨广,道:“二弟以为为兄之言可对?”
杨广神色不定地看着自己大哥,甫一对上杨勇的双眸,隐约觉察到眼前的大哥似乎变得越来越另人难以捉摸了。
杨广微微一笑,道:“母后,大哥所言甚是,孩子也是做如此想,未想大哥先讲出口。”
杨勇这时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一年多未曾见面的弟弟,懒散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杨广在军中之事杨勇也略有耳闻,都道杨广少年英雄,丝毫没有王孙公子的骄奢之气,在军中呼声很高。
今日见杨广稚气已脱,器宇不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使得杨勇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二弟,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不是跟在自己身后一脸崇拜地叫自己“阿兄”的孩童了。
就在杨勇陷入沉思之中时,听到独孤皇后问道:“勇儿,阿祗何在?”
杨广一听母亲提起三弟,神色一动,道:“怎么我返宫也未见三弟?”
杨勇轻抚额头,有些无奈地道:“二弟,近来三弟不知有何机遇,小小年纪开始参禅悟道了,为兄也是无法。”
杨广看看独孤皇后,却见独孤皇后微皱了下眉头,淡淡地道:“阿麼莫听你大哥胡言,阿祗只是近来多读些经书,闲时多去寺庙为我和你父皇祈福罢了。”
独孤皇后虽如此说,杨广却觉得事情似乎另有隐情,这时,杨勇不经意地给杨广使了个眼色,杨广收到杨勇的暗示,知道此事大哥自会对自己说明,也不再追问。
“母后,我来此前听闻今日家宴设于母后处,可要孩儿备些歌舞以助兴?”杨勇转移话题道。
独孤皇后摆了下手,道:“不可,你父皇不喜铺张,既是家宴,简朴为好。”说罢,独孤皇后又沉吟道:“着人命你三弟前来赴宴,莫惹你父皇不快。”
杨勇一听,抚额轻叹:“母后,三弟心中郁结难以纾解,即便赴宴亦会徒增变数。”
独孤皇后听罢,皱眉不语,此番情境看在杨广眼中,心里的疑惑更加大了。
“母后,不若我去见三弟,三弟自小最是听孩儿所言。”杨广暗自琢磨了一会,大抵也知道杨俊为何闭门不出。
独孤皇后抬头看看杨广,刚想说什么,杨勇就抚掌道:“二弟所言极是,为兄也是忘了,二弟既归,三弟能不为所动,就如二弟所言,为兄与二弟一同前去。”
兄弟二人离开甘露殿,并肩走在往杨俊寝宫的途中,层层殿宇之中已灯火阑珊,提着宫灯的宫女纤弱地走在前面引路,后面亦跟随着一众宫卫,却是刻意与兄弟二人拉开了些距离。
杨广毕竟年幼,身量比之杨勇矮了半个头,许久没有与大哥独处,杨广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杨勇背负着双手,宽大的衣袍迤逦着还不是很浓的夜色,好似闲庭漫步一般,嘴角犹自带着一丝疏懒的笑意,腰间的配饰随着脚步的移动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
杨广稍稍慢了杨勇小半步,步履却是十分强健,白色的斗篷被晚风吹得沙沙做响,杨广见杨勇没说话,自己也闭口不语,感受着兄弟间许久不曾有过的亲近与静谧,亦感受着大兴宫傍晚的凉意,竟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就在杨广嗅着花香的气息心神大畅之时,杨勇慢悠悠地开口道:“二弟,三弟与阐儿自幼交好你知之甚详吧?”
杨勇的这句话一出口,杨广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对的,沉默了半晌,叹息道:“阐儿与阿姐如何安置大哥可知?”
杨勇脚步稍稍一顿,沉声道:“父皇已封阿姐乐平公主,奈何阿姐对父皇积怨颇深,仍自称宣后,令父皇母后一直不郁。阐儿……你也知此子身子向来不甚健朗,现已卧病于床榻,想是时日无多。”
杨广皱着眉头,想起那个总是面色苍白外甥宇文阐,那个总是安静温顺得令人厌烦的孩子,想来也只有九岁,正好跟三弟杨俊同龄,宇文阐一见到自己和杨勇便吓得只打颤,只跟杨俊脾气甚为相投。
“想必阿姐心中定是甚为难过,阐儿不过九岁孩童,向来极为温顺。”杨广略带嘲讽地说道。
杨勇听了,低低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杨广,道:“二弟所言甚是,阐儿向来温顺,然不温顺又能如何?废帝岂能安享太平否?”
杨勇一缕变幻莫测的眸光一闪而过,使得杨广心里一惊。
人都道杨勇性喜奢华,生性浪荡不羁,杨广却是知道,大哥早年也曾在军中历练,杀伐果敢,艰苦而不惧,因而,在杨广心中从来就没忽视过这个大哥。
“大哥是说……”杨广眸光一沉,在脑中一直盘桓的想法就要脱口而出。
而就在这时,杨勇立即打断了杨广,恢复了一贯的懒散与漫不经心,道:“二弟心里明白就好,皇权霸业岂能妇人之仁,以后二弟铭记,天下是我杨家天下足矣。”
听到杨勇最后一句话,杨广的心头一震,一股豪气油然而生,眼睛里似乎点燃一簇火苗,眸光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上几分。
不知不觉中,儒子殿已经到了,这座儒子殿是未成年皇子的居所,杨坚的姬妾很少,之前因为一些缘由收了两个侍寝,如今已被封为妃子,想当然尔,杨广的兄弟也不是很多,除了大哥杨勇,三弟杨俊外,还有两个侍寝所出的四弟杨秀,五弟杨谅,这两个皇子还是孩子,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而已。
照理说杨广也只有十二岁,还未成年,理应居住在此处,但独孤皇后偏爱杨广,破例为杨广另觅了大兴宫东侧的神龙殿为居所,此事杨坚也不以为意,因此,杨广对儒子殿倒不是很熟悉。
杨广看了一眼儒子殿的宫墙,只见宫墙之上已经长满了青苔,上头的琉璃瓦也是斑驳不堪,只有上头的匾额还是簇新的,但这并不使得整个宫室显得颓败,相反的,反而有一股清幽的意味,倒是适合静思的好地方。
正在杨广站在门口观察这座宫殿的时候,走在前头通报的宫女已经引来儒子殿的众人,一时间灯光如织,想是儒子殿所居主仆皆以到场,独不见杨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