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无骨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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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元年十月初一,渤海东珠大熟,正逢风高浪急,一艘官办的采珠船仓促出海,倾覆在了蓬莱附近。
一抬头,便冒出了海面。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的抬头,在荧光汹涌的海面上,满是破碎的船橹和沉没一半的桅杆,朝四周张望,辽阔的天空像一团巨大的墨,掺进些闪闪发光的砂粒,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流窜在墨云之中,将天空照亮大半,风暴像一头凶猛的野兽赶着时间,大口吃掉他们的同伴之后,犹犹豫豫的走了,留下一片不成样的残籍和雪白的星屑,天青色的海水卷起比桅杆高的浪潮,拖起人们摔落海中,漆黑痛苦,暗无边际,刚刚还手拉手的同伴被海浪吞覆,瞬间变成远远的一点,海水不断的冲上口鼻,一口口灌下去,人们拼命张开大嘴,咸的连眼睛都睁不开。阿义把身上能扔的东西都扔在了海里,只剩下半袋子珍珠,沉甸甸的一头在海水里一上一下,另一头被他牢牢攥在磨的血红的手掌里。
阿义犹豫着,想来最终还是胜不过生命,绝望的叹了口气,正要松手去解袋子的囊线,把身上最后一点重量也扔到海里。
“珠子,不能扔珠子!没了这东西交差,你想让他们打死我们吗?”工人大喜像疯了一样的扑过去,用手紧紧按住了放着珍珠的袋子,眼睛里绽出一行血色,带着些快要失去生命的恐惧,一个海浪打过来,他和阿义一起被拍进了水里,再冒出水面时,他的手里多了一袋珠子,他打开袋子,凑脸上去,嘿嘿笑着。
“便是我们毁了,也不能毁这珠子!”
他说。珍珠的斑斑幻彩流在他的脸上,诡异的让人骇然。
一个老头劝他,“被他们打死也比淹死在水里好,多想想家人吧。”
大喜头也不回的盯着珠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早死了。”
大船开来,在碧涛里划出相反的波浪,穿着长袄的小姑娘就站在船舷前,脸蛋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像极了蜜渍的樱桃,那笑起来啊,就好像老天都会睁开眼睛看一看,露出晴朗和煦的天气来。
那是他们主人的女儿。站在冰冷的海水中的阿义,光是看一眼那甜美的笑容,便已经感觉海水都不再冰冷了。
“阿义,走吧。”大喜抓住垂下的缆绳,脚踩上去,甩甩手里的珠袋,“至少我们手里有东西,上面肯定不会太为难我们……但愿吧。”
阿义和大喜抓住缆绳爬上来,首先递上一袋珍珠,验官面无表情的收过去,倒在手里数了数,大喜长舒一口气,一下瘫倒在地上,在海里不觉得累,这一下歇了,便会觉得四肢都像灌了铅一样,趴在甲板上不愿起来,舷另一边的士兵朝他一打手势,“下一批,跟上!”
大喜连连摆手,“不,大人,我不行了,就让我缓一会,就一会……”
“不够,你捞上来的这点远远不够,还不快点下去,是想吃鞭子吗?”士兵走过来,甩甩手里的鞭子。
“可是上个月我也只捞到这点啊,就让歇了!”大喜一骨碌爬起来,强调道。
“哦,是谁让你歇的?说出来,我去找他。”士兵冷冷笑道。
“是我让歇的,有问题吗?”一个娇嫩的女孩子声音从身后传来,诸人回过头,恭敬一拜,“纪小姐。”
纪晚槿裹着长衫从人中走过,将一双小手搭在跪伏在地的大喜肩头,脸蛋昂起,转动着眸子,朗声说道,“他们都这么累了,不能让他们休息休息吗?”
“小姐,他们可是……”
“你没看到他们都没穿衣服吗?海里非常冷啊,”纪晚槿气鼓鼓的,那个样子好像一只圆溜溜的蜜蜂,“他们也是人,是生命啊!这样光着,冻坏了怎么办,冻坏了就会生病,生病了就会死掉,你们这样做和草营人命有什么区别?”
“小姐……”大喜捂着心口,除了一股灌铅似的憋闷还有一种撕裂似的疼,他睁开眼,想要把她的样子全都看到眼里,却看到一双靴子,靴子抬起,狠狠的踹到他的脸上,将他踹飞出去,踉跄爬起,靴子又来一脚,直接将他揣入冰冷的海中。
“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用的,竟连一个毛孩子的话都要听!就没有一个上来纠正她的吗?”
“爷爷?”纪晚槿被靴子的主人抱起来,脸颊绒绒的,像水灵灵的桃子。
“后面的还不快跟上,在我没有下休息的命令以前,谁都不得私自休息,不得懈怠,抓紧采珠!不然今天晚上就别想吃饭了!”穿着锦袍的老者大声吩咐道,声音不算很大,却有着绝对的威严,所有休息的采珠人一起起身,系上绳子,义无反顾跃入冰冷的大海里。
纪文程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摸着胡须,像是已经看了许多次,干净狠辣,已然麻木。
风再大些的时候,他抱着晚槿走回船舱,里面有朝廷下来的大员坐在那里。
一进去,便望见自己的儿子被喝出来,那套珍贵的茶具紧随其后被打碎了。
里面的太监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中了举人,连敬茶都不会吗?这茶叶不是新茶,喝着露水味不足,味道太俗,要不说是海里蹦跳长大的呢,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太过分了,父亲!”纪才珞拎着托盘走出来,拳头一振,“父亲,我堂堂举人,竟被像个下人一样的呼来喝去。”
“你算哪门子的举人,没有我跟几位大人夸下海口,你能当这个举人?”纪文程头也不回的说道,“用纸包住干茶,在火上烤一会,再沏一碗端进去试试。”
“父亲,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
“这方法,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常用到,那时哪有你这般脾气?”纪文程以手扶着加固过的珠柜,阅过成堆成堆的珍珠,将手按在上面说,“那时候的珍珠贝在浅海就有族群,海里好找,大人们满意,我也满意,但是朝廷对珍珠的需求量越来越大,短短数年,便将浅海能找到的珍珠贝全部捕捞殆尽,要想采珠,只有到深海里去寻了,深海的危险每丈剧增,捕珠二两,死掉的却有三十七人,再这样下去我们快要承担不起了……”
纪才珞说,“说来也怪,十月份以后的怪天气频繁,每年珍珠大熟的季节,都会激起不散的浓雾,近海长起丛生的礁石,海面上的风大的能掀起人来,能正常作业的天气越来越少了,人们都说,人们都说……”
“都说什么!”纪文程一拳砸在珠架上,声音镇定有余,似乎有着千钧之力。
“人们都说,是我们纪家经年累月不加节制的开采,导致浅海珠贝绝迹,触怒了海神……”
“触不触怒海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交不上足够的定额,我们一家都得跟着去见阎王!”纪文程使指尖掠过那些绿豆大小的珠子,“船只的损耗我们承担不起,皇帝老儿的怒火我们就能承担的起了吗?皇帝老儿有的是钱,咱们有的是人,还怕些什么呢?越怕越来什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就没事了……”纪文程用两指指肚紧紧捏着珍珠,竟生生攥出一手粉末,他心里也没底,从颊上淌下一滴虚汗,仍是一遍遍念叨着,“……不要怕就没事了,不要怕就没事了。”
纪才珞便不再做争辩,他整顿人手,到更远的海域采珠去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发生了海难……
纪才珞狼狈的爬上一块礁石,靴子踩在宝蓝色的官袍上,湿透的官袍又被蛤喇皮挑破,勾出丝来,一想到在朝臣和父亲面前夸下海口,此番一直在风暴眼上盯着,竟毫无收货,风暴来了,还折了一船,用来束发的幞头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一脑袋头发披散下来,贴在他的脸上,下起雨来,想起这些,他愤怒的将拳头全砸在水坑里,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从冰凉的海水中传上来,他抑着掌侧痛哭起来,眼泪冲着海水和沙子流进嘴里,这才尝到些羞耻。
他堂堂纪家的大公子,全蓬莱最有钱的宝船主,年轻的举人,平时都是要风要雨的,哪里曾受到过这样的挫败?
阴历十月的长岛县,天已经很凉了,天青水碧,一山秋色,村镇都倚着长山傍着海湾,荣荣金黄盘亘嶙峋,一路开落到脚下,耀眼的不像话。
他的穿着,与那些没有见过外面的岛民,那就是两码事。
他的浑身被海水打透,一身沉重的织锦官袍穿在身上并不温暖,此时拖着一片撕裂下来的衣摆,沾着泥水拖在路上,也不知道何时会扯断下来。
秋天风寒,他一直缩着脖子,不止是因为冷,实在是因为作威作福惯了,他想此时要是有个壳把自己装起来该多好?
当街撞到女孩子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女孩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白的,很瘦,柔弱无骨的样子,背部却很隆起,像是背了一个什么东西,把背篓像提包一样挎在手里,穿着一身普通渔家的粗麻小褂,挽着裤脚站在海边的沙路上,青白的唇薄而且小,像用青梅汁染的,似乎从来也不曾笑过。
经他这一撞,女孩子的周身像起了一层薄薄的海雾。
她是走着走着忽然站住的,原本冰霜一样的大眼睛在看到纪才珞的那一刻蓦地恍惚,颜色是变出来的,忽的一下在眼底升起,紧接着,眼里光芒碎了一地,猛地涌起一片惊惶,她急急切切的往前走了一步,他以为她是要冲过来,他拦住她要问道路,他以为她是会回答,结果没有,下一刻她一脸茫然,他眼看着她的眼睛里头瞬间明净,好像有什么东西浓浓地一闪又匆匆退去了。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皱着眉琢磨了一下,从脸上泛起点柔柔的笑意,低身打开背篓,从里面抱出条鲅鱼塞到他的怀里,他向后一步抱住,诧异的看着手里胡乱抽搐的鲅鱼,开口说了些什么。
她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板起脸来与他擦肩而过。
开什么玩笑?拿我当乞丐了吗?
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冲上去要和她理论,脚下却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踩到了自己残破垂地的衣摆上,一脚滑倒在地,这下连仅剩的一点形象都没有了,他哆嗦着从烂泥里爬起来,站起身来,浓浓的海雾里,她的身影仅存一点,他不敢耽误,淌着泥汤飞奔而去。
石头屋子不大,凉幽幽的,一双木门嵌在石头里,用一块石头固定住,石头上生着咸潮的青苔,到处渗透着无法忍受的湿气。
用作梁柱的木头连树皮也没削,长短不一不说,有的还弯出来一截来,委实有点儿风雨飘摇的架势。
石头屋子对着外面的那一侧——石头墙上被掏了个粗糙的窟窿,想来是那种从里面上了木板就可以当窗的架构。自那窟窿中,一线灯火幽幽地亮出来,一个瘦瘦的人影立在灯下,垂下长长的眼睫,慢慢笼住那沉静的瞳孔,像是潮水光芒溅落,在海岸线上泛起雪白的银光。她偏过脸,从嘴角勉强抿出一个无奈的笑意,叹出一口气来,解下衣带,露出和人一般无二的肩膀来。
在那光洁的肩膀下面,脊椎上,骇然长着一对银里泛青的贝壳。
而更让他汗毛倒竖的还在后头——小屋里,雪亮光芒一闪,银白泛青的贝壳从肉中长大,像一对翅膀,越变越大,直到变成一人多高,一声闭合,咣啷一声倒在地上。
珠贝含沙,裹而出珠,万金难求!
“珍珠贝,你是珍珠贝!”他丢掉了鲅鱼,摘了门口的蜡烛走进来,把光亮打在她的壳上,手掌抚在上面,用一双雪亮的眸子细致又贪婪的寻摸着上面的纹理,两根手指通过敲击从里面听出响来,“太好了,太好了,这么大的珍珠贝,要是吞吃了石头进去,里面的珍珠不知道有多漂亮!”
心里的算盘啪啪打着,一人多长的贝壳轰然而开,女孩子打着哈欠坐起来,“珠贝含沙,裹而出珠,需要十年,”他暴汗如雨下,一步卡在原地,瞬间连动也不能动了,她偏过脸来对他,目光尽收,眼神有些冷冷的,“十年啊,我干嘛要把那些东西塞进肉里?”
纪才珞这一眼看的出了神,抓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抹下来,又弄了弄头发,这才有了些人的样子,想来也恢复了往日帅气模样的八成吧,他这样想,对着铜镜一照,看到自己脸上抹的更花的泥巴,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诶诶,你很饿吗?你干嘛哭啊?”她慌了一下,瞪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
“要只是饿的那倒还好了,我哭——全是因为我们一家都是采珠人,世代以采珠为业,珍珠能换来钱,换来身上衣物,口中佳肴,人人都知道珍珠价值连城,以为我们家风光无比,但其实呢,朝廷不允许珍珠买卖,捕到的珍珠贝都必须上交,每年还有一定的定额,完不成这个定额还会重罚,可是我们的船遇上了海难,器材和人手全都折进了海里,眼见着交珠的日子已经临近,我却没有半点办法,如果再交不上珠子,那必然是龙颜大怒,到时候皇上定会移交纪家的采珠经办权,将一家老小全部按欺君之罪论处啊,我不能……”他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石头屋顶,眼神软软的,泛出泪来,捂着脸痛哭起来,“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一家老小被下欺君之罪啊……”
忽然一脸恍然大悟,把头从手掌心拿出来,从地下捡起些石头递到她嘴边,摇晃了半天,终究只是妄想,任他软磨硬泡,反复解说,她就是不张嘴,只是睁着眼睛愣愣的看向他。
“吃啊,快吃啊,吃了好吐出珍珠来,”他拿起石头塞到她嘴边,“你们珠贝不是都喜欢吃石头吗?怎么不张嘴啊?”
她闷声不响的站在角落里,咬着嘴唇,瞪着一双清白无辜的大眼望着他。
“你快吃啊!吃了吐出珍珠来!”
只是望着。
他失魂落魄的离开,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日日想着珠贝含沙,裹而出珠的道理,边走边放在心里叨念着,走了一会站住,在一阵饥饿感中清醒过来,是啊,从登岛到现在,他还未尝有一口水米沾过嘴唇呢!
摸摸衣袋,才知道自己身上所剩的值钱之物并不多。
他将一身官袍当了去——自己拾了海边的帆布捆成衣服裹在身上。那官袍虽叫他踩脏又撕扯下来一块,但拆下来也值十五钱金线。
店家摇摇头,指了指他靴子上鸽子蛋大的莱州玉。
叫他用刀剜下来放在柜台上。
他狠了狠心,剜下翠玉,换出钱来,不过几两碎银握在手里,放在昔日,一定会让他随意打赏了出去,可眼下却得小心翼翼的握在手里,在口中默默叨念着数目。
外面的大船每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都带着外面世界的好吃的好玩的过来。
停泊五天后,再带着岛内的珍珠、玉石和珊瑚回去。
岛上很小,打听到她的姓名并不难,也就是在那些人的口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青贝,是被这岛上的一对渔家收养的,那对渔家夫妇生病死了,只留下这一个孤女。
他到那市场上买了许多烟花,许多粮食和蔬菜,许多重阳糕和蜜饯,她看到不管,他一回一回的全搬到她家里,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就看到他在院里开出七八分田地来,泼上粪水和秋天的烂水果,用锄头一点点捣进地里。
女孩子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看他日复一夜的站在寒水里捕鱼,学着渔民的样子织网,缝补衣服——他那也叫缝补衣服吗?拿过来一匹帆布,费劲找到破了口子的地方,几针将窟窿的两端全都扎在一起,被她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挠挠脑后,一脚踩进沙坑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博得她的一笑。
好在岛上清净,并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你是怎样生活。
他从海中舀水,胡乱抹了把眼睛,眼瞅着屋中就不见人了。
他急匆匆从地下站起来,挤了挤身上的海水,奔跑到更深的地方,一脚踩着海浪,拖着长长的浪花,将那只湿淋淋的光脚提起来,也顾不上去擦脚底沾的沙子,只顾着张大了嘴看着。屋子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浪起伏,天上悬着巨大的圆月,竟占据了半个天空,金灿灿的,朝人头顶压迫下来。月光在万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面上挤挤挨挨聚满了银光闪闪的鱼群一般。
银青壳叶如两扇米斗舀满漫天星辰,而在那巨大的壳叶之中,只对海水敞开极细的缝口,水声哗然,海水在开闭之间一点点涌进去,她待在厚厚的贝壳里,将全身浸泡在完美包裹的湿润环境中,投身于黑暗冰凉的洗涤,想必也是十分安心的。
忽然,那贝壳巨震,海水从里面吞吐出来,有一巨物从中高高跃起,缎子似的长发在月光下流淌着辉光,于万顷碧涛之间舒展着身子,不断弯出人类无法弯出的弧度,在他的眼中,这坨扇贝肉白嫩幼滑、柔软无骨。
青贝,他想唤,却噎住一般无法出口,青贝对他视若无物,只顾着翻转身躯,一次一次从海中跃向空中。她的眼中只有这天、这月、这无边无际的辽阔的大海。如此自由。
翱翔的天鹅回旋在低空之上,不断拍击着翅膀,向她俯冲下来,欲要用尖利的喙去啄碎她的贝壳,尝到里面贝肉的鲜美滋味,她脸色骤变,立马将两扇贝壳紧紧关闭,砸入海中,吞吃了海水,想要让自己变重沉下去。
天鹅钻入海中,像一股利剑刺向她的外壳。
“青贝!莫怕!我来救你!”
他举起扫把跳进海里,吞吃了一口空气,潜下去胡乱挥舞,把天鹅赶得远远的,双手舞的脱力,眼见着将要下沉,一下坐在了她的身上升出海面。
“那天鹅是珍珠贝的天敌,我最怕那东西,”说这话的时候,青贝一阵一阵喘不上气来,一只纤软的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像是软体动物的触手,冰凉,咸腻,“老人说他们会钻透我们的壳,将我们的肉含在嘴里,每日要吃掉我们几十个同胞——真是可怕极了!”
他抱着她,用手掌不断拍着她的背,“有我在,我是那些天鹅的天敌,平常经常把它们拿来煮着吃,它们都怕的很,有我在,它们不敢靠近你的,乖,不怕了昂。”
她的脸蛋绒绒的,在他的怀里乱蹭,这样动着好像一只小猫。
海浪拍击着海岸,他拍着她,在他的怀中,银色目光深陷下去,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湿透的纸包糖,用手将黏在糖果上的纸皮全部擦去,用大拇指给到她的唇边。
“我们人类的小孩子要是受到惊吓了,父母会给块糖,吃了就不哭了。”
她张嘴把糖咬了进去,久久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
“好吃!”她紧紧捂住嘴,两腮鼓鼓的,舌头翻滚在口腔里,贪婪吸取着上面的糖汁,“真甜!你们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比这还好吃,”他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金丝蜜,百果,葡干,杏花豆腐,芝麻糖,都很好吃。”
“都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到时我陪你去选,金乳酥,重阳糕,仲宫糕,蜜百果,青梅丝糖,玫瑰丝糖,这些你都可以细细挑选。”柔柔目光,温言温语,将她心底那丝最后的戒备都熨帖到了脑后。
忽然,他将身子前倾,将泪眼埋在手心里,呜呜的哭起来。
青贝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用双手掩着面,急急的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是采珠人,此次出来是寻找珍珠的,是有目的接近你的,这次若不能带着珍珠回去,就要受到重罚,很可能连小命也保不住了!皇天在上,说得就要做得……”纪才珞咬住头发,将一把匕首开到颈子下,含泪喊道,“我不能背叛皇命,又不忍伤你,那就让我一个人去死吧。”
“不要!采珠人是什么啊?为什么要死去?”青贝用一双湿润的大眼睛看着他,抓住他摇晃起来,“他们要是需要珍珠,你给他们不就好了?反正也是误吃进的小石头,没有人会觉得这东西重要的!”
“不重要?”他听到这话愣住。
“反正我看到那些族中的长者啊,都不怎么在乎这样东西,放在嘴里没几天,就像垃圾似的吐来吐去,你可以随便找一只,让她把珍珠送给你啊!”她站起来,生龙活虎的提出个很好的建议。
“去哪去找这只珍珠贝呢?”他喃喃道,目光在她身上静止了一瞬,又偏开了。
那一瞬似乎很安静。
“是啊,去哪去找这只珍珠贝呢?”她仰头问道,忽然想到,等等。
“我?”
纪才珞摇摇头,也没有回答她。
女孩子静静一步来到礁石底下,抽出一把古朴的鱼刀,把刀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处,向上划了上去,雪白的手臂上开出来的是淡黄色的血液,女孩子像被什么击中面门,剧烈的摇撼了一下,她趔趄地倒退,一把抓住身后的碎石。
他冲过去扶住她。
她说,“把石头都塞到我的身体里,也会变成你们说的珍珠的吗?”
“珠贝含沙,裹而出珠,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他留出两条大腿,留她枕在上面,将她抱在怀里,喃喃低语,“应该没问题。”
拔出刀时,女孩子面色平静,倚他躺下,捡起海边的小石头看了看,挑了圆的、小的,一点点塞进了自己的手臂里,用外膜分泌出的珍珠质将石头牢牢裹住,忍受着漫长无尽的痛苦,不断的分泌出宝贵的黏液。
夜晚风凉,他抱她起来,把脑袋露出肩头,手指划过肩膀下的那两半银中泛青的花纹时,隐隐带出一片亏欠。
“三日后,取出来,你答应我,金乳酥,重阳糕,仲宫糕,蜜百果,青梅丝糖,玫瑰丝糖这些好吃的东西,你要带我一样一样去吃,你答应我!”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时,她那份天真朝气的期许,流着口水穿过眼前朦胧的海雾,直抵他的心头。
“我答应你……”他将嘴唇抵在她的耳边,“我全都答应你。”
她乖巧地背对他躺下,阖眼慢慢的睡了,纪才珞睁着眼,一直到天明。窗户纸上渐渐透出鱼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枫树叶子已经开始染上酡红,窗下的石砖上结了一层薄霜。西侧的天空中,一弯月牙正在悄然无声地消融在晨光里。
睁眼时,身侧已空无一人。
他早早的就起来床,捡来干燥的柴火,把鲜鱼切进白粥里,又炒了几样官场的名菜,端来一盆水,将为数不多的家具全都清洗干净,青贝坐在床角,看着他细心叠好床铺,将微皱的床单全部抻平,又将她少的可怜的几件衣服都拿出来晒过,重新叠好放回柜里,她坐在桌前看着丰盛的早餐流下口水来。
丰盛的浓油大酱她一筷没有动,反倒摘下铁钩上的黄花鱼生吃起来,他开始给她梳头,捡取了些砗磲和珊瑚编在发髻上,又找出些鱼皮来剪出花朵,编成发网包住头发,摘了些梅子捣成汁染在两颊和眉心,没有人类的血肉,青贝的唇本就无色,抹上梅汁涂上兰粉,到镜前一照,倒有了几分人模样。
码头很长,从陆地上跑过来做生意的什么人都有,他开始担心自己用一枚翠玉换的这点银钱够不够支撑他俩玩到天黑,好在贝壳是个离不开水的,在阳光下晒上不足一个时辰,便吵着要喝海水,才珞带着她曲曲折折绕过市场,摸到一片无人的海域,她在堤上跃起,在空中打开两扇银青的贝壳,砰一声将她扣住,在海面上一咕嘟喝进了好多海水,摇摇晃晃的沉落进去。
青贝的身子本就小小的,被水一浸,仿佛随时会化进那曲曲潺潺的柔光里,她将自己关在里面,耳边弥漫起奇妙的沙沙的声音,她看不到。只感觉到黑暗中无数老迈苍苍的容颜,它们目光淡淡,严厉而戒备,注视着她。
“你的身上沾了些人气,你想去哪?”耳边响起一阵同类在开合他们的壳时发出的咔咔碰撞声。
细心之下,听出那是同类的语言。
“我看上一个人类,他对我很好,我要跟他到人类世界去!”
耳边响起一片哗然。
老蛤喇们咔咔摩擦着自己的蛤喇皮,“那个男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夫家待你怎样?”
“他是商旅还是学政?是捕快还是工匠?”
蛤喇们咔咔发问。
“都不知道……”她问,“不过好像知道他是个采珠人……”
蛤喇们沉默一会。
她又问,“采珠人是做什么的啊?”
那蛤喇游到她的壳前,低声敲击着自己的壳,“你真不知道?”
青贝摇摇自己。
“没事,挺好的工作。”一个蛤喇说,“他这工作离了你不行。”
“真的?”她兴奋的问。
“经常能出现在海上,在陆地上不会待太久,平时又比较喜欢咱们贝类,就是……就是……”
“就是啥?”她兴奋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你可千万别带着他回门!”
远处的大船驶来,他急急的跳下堤坝,连鞋也顾不上回去拿,光脚踏在棘石滩上,望着波涛轰鸣,空无一物的海水,心里急的能生出火来。
莫非青贝逃了?她丢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忽然,水声卷起,自海水中,有一巨贝高高跃起,柔软无骨,却生得人臀细腰。
他上去拉住她的手。
“干嘛?”
“走,跟我上船。”他催促,再迟一会,他真怕这心脏能跳出来。
“可是……”青贝站在船下,四处环顾,十分不舍。
他抓着他一只手向上提,几乎要把她拽倒。
“一阵就回来了,哪里有这多不舍?”
她心头一下很奇怪,那双平视时都会温柔笑起来的眸子,为什么一下变的这样急躁,这样沉不住气。
“才珞……”
他听她唤住他,回头甩了一眼,“有什么事?”
她攥紧了拳头在胸口,“你忽然变的好奇怪……”
这声音分明让他心痛,可他却顾不得了,传说中,裹而出珠,价值连城,一粒万金!
“来,我抱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