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亮是在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乘坐大舅哥开的黑色红旗轿车第一次走进大表哥当老板的这家企业。那是2000年6月30日。一下车，地面上明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人眼睛极不舒服。大舅哥的工厂与大表哥当老板的工厂一直就有业务上的往来，所以班亮随在大舅哥身后一道走进了办公大楼，径直上了二楼。
    此时的班亮面庞微黑，虽然还戴着副金丝眼镜，已无半点书生气。他是在离开工作了五年的国营企业后，碍于无奈进入了养殖业，说好听了是养殖业，其实就是承包鱼塘，已一年半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大多是围着那上百亩的池塘转，尤其是夏天，几天是白天加黑夜，也正是班亮走进表哥工厂的这个时候，所以即便是可以拿下这份工作，依然还要兼顾那百亩鱼塘。专职鱼塘的时候，基本就是体力劳动，走脑子的地方基本上都交给了合作伙伴，又不能整日坐在屋中，黑了才是正常的。班亮其实不在乎这些，本来就是农村娃出身，整那些表面的东西管个屁用，素面朝天的干活，至少心不累。
    走在前面的大舅哥已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班亮的心开始有些忐忑。虽然即将面对的是大表哥，从血缘关系上讲要比眼前的大舅哥离自己更近些，可毕竟你要面对的是一家中型企业的老板，而一年中班亮就与这位整日天上地下跑比国务院总理都忙的大表哥见不上几面。要让班亮说出自己最近一次与这位老板表哥见面是什么时候，班亮还真就说不出来。
    门开了。估计这是唯一一次班亮站在这扇门前，门外的人敲了门后，门随即就被人从里面打开的情形。因为来之前，班亮已经告知了大表哥。老板级的人物对之前约定好的时间是相当在意的，也许是多年来形成的职业习惯吧。那一刻，班亮知道还多少掺杂些亲戚的因素——表哥接待表弟的微场面，而一旦班亮决定干且胜任了这份岗位，表哥便成为不知隔着多少层级的领导啦。对于班亮来说不能是仅仅胜任这份工作，还要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给他丢面子，至于待遇，不用谈，无论多少你都得认可。
    大舅哥与大表哥点头之后，大舅哥就返回到了一楼的财务室。班亮被让到门侧的沙发上，斜对着表哥那张大老板桌。坐在桌后的表哥，应该是38岁的年纪吧，同龄人中该是事业有成的那种，不大的眼睛白晰的皮肤发际线已明显后退的超短发型，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天气，依然是衬衣领带，好在空调开着，让人感觉不到他那如此严密包裹着的难受劲儿。
    这是一间相当于两个办公室面积的房间。他身后是紧靠墙排放的两个双开玻璃门书柜，柜内的书尽是些大部头，那厚度连班亮这喜欢书籍的人都得花好大精力才会真心读入进去，估计都是装点门面的。这位老板表哥肯定不会读完其中的任何一本。靠门这边是个报刊架。与班亮坐着的沙发相对临窗下又是一组沙发，两组沙发前各有一个条形茶几，几上各有一盆油绿的君子兰，最左边的山墙上悬挂着一副不知是哪位名人龙飞凤舞的墨迹，班亮一时猜不出的几个字。靠班亮坐着的这边墙角处摆放着一盆绿色大叶植物，临窗那边是一台正吹着冷风的柜式空调。屋内有股淡淡的清香，分明是没有花的，或许是使用了空气清新剂的缘故吧。
    是表哥先开口的：“你不要有顾虑，这份工作你肯定能干，要相信自个。”他面前是一台正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班亮点点头：“我既然决定来了，肯定要得干好这个岗位，要是不行，我会自动提出的，不会让你为难。”决定来之前，班亮真的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是先从妈妈——就是眼前这位表哥的姑妈——口中听说的消息，说表哥的工厂里需要一位会电脑操作的统计员，想让班亮去，让班亮尽快给个回信。而班亮在职工大学中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了四年计算机应用专业后，根本就没怎么接触过电脑，哪里谈得上会操作？一上来肯定什么都不会，人家会接受吗？会给表哥脸上抹黑吗？是妻子的开导促成了此事：去吧，不去怎么知道行还是不行。毕竟，养鱼是临时的两年合同，这还不到半年就到期了。最最关键的是自己不喜欢那行尸走肉般的差事。
    大表哥笑笑：“没那么玄，用心学，没有学不会的。”随即按下了桌上的电话，是个女生的声音。话音刚落，便响起了敲门声。门前站着位婷婷的女孩儿。
    大表哥说：“小尹，你带他到白工那，就说是我前天跟他介绍的那个人来面试了，明天正式上班。你一说，白工就知道。”
    “好的。”脆生生的声音，小尹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班亮赶紧站起身：“要是没嘛事的话，一会儿我就直接回去了。”
    大表哥点点头：“行啊。”班亮不会看到他出门的瞬间，大表哥眼中那含义深刻的目光。
    拐过楼道，小尹做着自我介绍：“我叫尹丽丽，在办公室工作，你是新来的？”
    “对，我叫班亮，说是干统计方面的工作。”班亮笑笑。看上去，她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
    “我们这几天没发招聘广告啊，谁介绍你来的？”尹丽丽有些疑惑地侧过脸看看班亮。
    班亮随口一说：“朋友。”
    “那你肯定算外聘的了，只有外聘人员才会单独跟老板面谈。”尹丽丽拂了下额前的头发。
    二人已出了大楼的角门，下了七八级台阶便进了一个小院，径直上了楼梯。班亮随在她身后走进了工程师的办公室，是二楼楼道略靠尽头的第二个房间。靠窗处的两张办公桌前相对而坐两个工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尹丽丽向坐在左边这位说：“白工，这是班亮，今天先跟您见个面，老板说让他明天正式上班。这是李工。”
    班亮一一打过招呼。尹丽丽就告辞而去。
    白工，35岁上下，中等个子，一副知识分子的样子，指指这边的沙发，班亮随着白工坐下来。白工开始介绍即将要面对班亮的工作岗位：每天早晨先到各车间收集收据，之后录入电脑中，之后再跟我到楼下的试验室做小试。班亮点点头。电脑就在白工身后的那张桌子上放着，看来是只等人去操作了，可自己这手啊，与那键盘几乎就是你认识它它不认识你的状态，哀。白工又开始询问：接触过EXCEL、WORD软件吗？班亮摇摇头：没有。白工又问：会做简单的重氮化试验吗？班亮还是摇摇头：我只是初中时的化学知识。白工那一脸的失望，班亮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心里就凉了一大截，难道真的应付不了这份工作？也是，这份工作来得太易了。
    那位40岁左右身材略高于白工的李工开口了：“天天接触多练习，这么年轻，没问题，肯定学得会。”班亮尴尬地笑笑，那一刻真的万分感激李工那鼓励的语气。
    “明天正式上班吧，8点之前进厂……”白工介绍着工作之外注意的事项，唯一没涉及的便是工资。
    当班亮辞别白工李工返回办公楼大厅时，大舅哥已坐在沙发上等候好一会儿了。
    回到家中，班亮没对家人说起心中的那份怅惘：干几天再说吧，总得试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