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落了，天边的彤云悠悠飘来一片，丹墀下的锦衣卫仰头看见了，偷偷打了个呵欠。站了大半天的岗，他着实有些累了，倦意涌上来，他揉揉惺忪的眼，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来。
    前些天刚刚承袭了父亲的职位，在这红墙碧瓦堆中谋得一处落脚之地。上头翻了翻他父亲的功劳簿，无罚无过，稳得像一碗端平的白水，于是便将他分派到乾清宫外当差。“相信你不会比你父亲差。护卫升上，半点差池也不能有”，他嘿嘿笑着，同其他一群年轻小伙子一起赌了咒发了誓，心里也真的漫上莫名的神圣与责任感。
    紫禁城里终日沉静。这份静默只有在皇帝每日早朝时才会稍稍打破。他看见大批随从护卫半个时辰前就在殿前忙活，殿内的侍卫们更要早起准备伺候，年轻的天子沐浴着朝阳晨光从乾清宫内走出，昭示着大明朝新一天的开始。
    便也是每日这个时候，他与天子的距离最近。天子从玉阶上一步步走下来，经过他的身边，带着一股淡淡的，高贵的龙涎香气，他竟紧张到无法呼吸。好在天子只是静静地走过，不曾也不会在他身畔有哪怕一丝的停顿或迟疑。他目送着天子一行缓缓消失在乾清门外，一颗心才恍恍惚惚落回原点。
    唉。又在胡思乱想。他摇摇头，刚一回神就看见有个身影轻盈地从宫墙转角掠过，敏捷得竟不似人类。不是吧！难道是刺客！？
    他心里登时就炸开锅了，手握绣春刀一声低吼翻跃过去，“谁！”
    那人也不答话，回过头来冲他嘻嘻一笑，却是极为俊朗的面孔。他身法十分灵巧，蹭蹭几步便晃出了锦衣卫的视线，锦衣卫在心底暗叫不好，忙不迭追了上去，若要让那人真得了手，岂不是糟糕！
    虽然平日里闷闷的不说话，其实他也怀了一身不错的功夫。父亲从小严格督导，他自认为这一身的本事不至于他人。锦衣卫一路点石踏木追到御花园，只见那人挂在树上冲他大喘气，“好小子，身手不错呀。”
    “少废话！”他扬起绣春刀，十足的皇家侍卫派头，“什么人！”
    “好人，好人。”那人仍是一脸嬉笑，“刚才经过乾清宫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小哥儿，我问你，皇上在不在里边？”
     “呸！”锦衣卫啐了一口，“果然是来图谋圣上的，看刀！”
    
     那人跳下树往旁边一跃，笑眯眯道，“反应这么大，十有八九是在了。我便再去一趟，不在这和你杂耍了。”
    
     锦衣卫“哗”地一刀迎上去，那人扬手一镖便震得刀柄乱颤，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两枚袖箭贴着锦衣卫的脸颊飞过，那人弯着眉笑道，“小哥儿，刀法挺准，要不是今日有事，兴许多陪你玩一会儿。”他两步叠到锦衣卫身后，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肘，“对不住。”
    
     锦衣卫只觉两眼一黑，噗通一声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乾清宫，他这是第二次来。站岗伺候的公公们又换了一拨，他一个也认不得。硬闯总不是办法，他拣了个年纪看起来较小的宦官凑上前道，“小公公，劳烦进去通报一声？”
    
     小宦官被他吓得青筋一跳，话都说不完整，“你你你你……你是谁！”
    
     “小公公快去，不然我送你个小礼物好了。”
    
     “礼……礼物？”
    
     “把手伸出来。”
    
     那人在小宦官摊开的手掌里放了冰凉一物，小宦官凑到眼前一看不由“哇”的一声叫出来，脸色绿了半边，他把匕首丢还给那人，忙不迭道，“我我我……我去便是！”
    
     “嗯。”那人收起匕首，乐呵呵道，“乖。”
    那小宦官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他等得有些不耐，正要往里去，只见殿内走出个红衣大太监，他一双锐利阴沉的鹰目扫过来人，对身边人道，“天子居所竟让人出入来去自由，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不想要脑袋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那罪魁祸首却又开了口。
    “公公此言差矣。”他笑，“不怪他们，怪我本事太高。哈哈，公公可曾帮我通传？”
    “天子岂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太监沉声道，“这位公子未免也太逾越了。”
    “我都知道。”他敛了敛神色道，“待我面见过圣上再来赔罪吧？”
    太监冷哼一声，“咱家现在应该是唤人将你拿下治以重罪才对。”
    他被这太监惹得有些恼，正要发作只听殿内传来淡淡问声，“何事喧哗？”
    太监立刻躬下身去，“回陛下，有一身份不明的刁民夜闯乾清宫，奴婢正要拿办……”
    “宣。”皇帝的声音短促有力，太监未完的话语被狠狠掐断了。
    “请……”太监朝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歪着头笑了笑，“劳烦公公了。”
    进得暖阁，烛光一下子明亮起来，惯于在黑暗中行走的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往后一缩，却听得御案后有人道，“器宇不凡，倒也不像个寻常人物。”
    他心中一凛，肃然下拜道，“云南沐氏云洲拜见圣上，恭祝圣上万寿无疆。”
    “云南沐氏……”皇帝想了一会，“黔宁王沐英之后？”
    “正是。”沐云洲点头，“云洲是家中长子，不过乃是庶出。”
    “朕也是庶出。”皇帝不以为意地笑笑，“爱卿请起。”
    沐云洲一向浪荡惯了，此番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磕磕巴巴道，“云洲本是江湖中人，一向……一向不喜繁文缛节，可陛下待我如此随和亲切，反叫云洲觉得礼法可畏……”他抓了抓头，“千头万绪，云洲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从怀中掏出张布帛小心翼翼地捧到皇帝跟前，“恭请陛下御览此物，可知大概。”
    皇帝将布帛摊开，只见上面龙纹暗涌，精美异常，一看便知是皇家御用之物。待从头细细读来，开头便是朱笔数行：
    皇德巍巍，日昭月明。镇国平滇，世封黔宁。昭靖有德，魂归观音，侑享太庙，万世升平。嫡子为王，昭节西南；庶子隐世，做主明华，秘侍天子，专奉帝皇……
    皇帝往下看去，落款竟是太祖皇帝的小印！
    “沐氏明华堂由太祖皇帝所创，网罗愿意为国家出力尽忠的江湖能人奇士，传到云洲已是第十一世，云洲有幸侍奉先帝与陛下，只恨山长水阔马瘦路遥，未能赶上陛下的正旦朝贺……”
    “无妨。”皇帝摇摇头，目光掠过一列列帝王的御笔朱印，最后落在那一行“天启元年正月初一”，他看了许久，终是提起御笔，紧跟在兄长的字迹后郑重地写下：崇祯元年正月初一。
    “简言之呢……”沐云洲看在眼里，嘻嘻一笑，“云洲及所辖的明华堂，从今天起便为陛下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抬起眼眸亦是回以会心一笑，“有劳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