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最后一个月，朝廷这汪深水又被一位名叫钱嘉征的年轻人掀起了波澜。皇帝为表重视，在东暖阁召见了这位才气横溢却又胆大包天的嘉兴贡生。
    钱嘉征满心激动难以自制，初次面圣的紧张与忐忑让他忍不住颤抖。他不停猜测御案后天子的模样，秦皇汉武多少圣君的面孔依次在脑海中掠过，迅疾飘渺得像一场梦。
    “抬起头来。”
    钱嘉征兀自一惊，心头一跳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稳住自己，肃了肃，这才挺直了腰板朝御案后面望过去。
    天子刚刚下朝，头绾白玉发簪，一身绣金蟠龙锦袍，斜倚在宝座上，嘴角带一抹淡淡的笑意。
    “朕等这份奏折很久了。”
    钱嘉征悄悄抬起眼，与天子的目光一触便慌忙垂下眼帘。
    “敢为天下先，凭这一点，朕要赏你。”天子的眼睛里流淌着冰玉一般的光泽，清冷又澄澈，犀利得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混沌污浊，只余下乾坤朗朗。
    钱嘉征不敢与之对视，受宠若惊地垂下头道，“陛下过奖了……臣，臣只是胸有鲠骨，不吐不快……”
    “你这份折子不啻于一个大惊喜。”皇帝扫过御案上的奏折，笑意更深，“现在的大明朝很需要这样的惊喜。”
    钱嘉征正不知如何应对，只见一名红衣太监脚步匆匆入得殿来，在皇帝跟前恭谨地弯下腰，轻声禀报着什么，皇帝略一点头，一挥手，那太监便直立起了身子，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
    皇帝抬手示意钱嘉征起身，朗声道，“你且坐下，好好来见证下这崇祯朝的第一件大事吧。”
    钱嘉征起身一揖到地，由小宦官引着在皇帝下首边坐了下来。红衣大太监拂尘一甩，尖声道，“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上殿——！”
    魏忠贤？钱嘉征心头一凉，不由坐直了身子如临大敌。再悄悄抬眼看御座上的皇帝，只见他仍是斜倚着身子，十指交叉，英眉一轩，唇角逸出几丝冷笑。钱嘉征看得心惊，只觉天子的笑如万丈玄冰，竟叫人动弹不得，他定了定神，目光又朝店门那掠去。
    门口那苍老的身影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像是费了极大的气力，好不容易跨进殿来。定睛一看，当年权倾天下的魏阉此时已是垂垂老者，两眼混沌无光，当真是尘满面，鬓如霜！钱嘉征心头生出多少感慨，待魏忠贤走进，不由又打量得更仔细了些。
    今天的魏忠贤只穿了件粗布长衫，背上斜跨了个长条布包，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十分沉重的样子。他笨拙地走到御案前，将包袱放在一边，撩开衣襟恭恭敬敬地跪下身，颤声道，“奴婢叩见万岁，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贤卿免礼。”皇帝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温和，听起来带了几许调侃的意味，“今日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魏忠贤道，“奴婢有本奏，乞望陛下恩准。”
    皇帝似乎早有预料，笑着说，“但凡九千岁所奏，朕无所不允。只是朕这里也有一份折子，朕不知该不该允准，还得向九千岁讨个主意。”
    红衣太监躬身上前，与魏忠贤交换了手中的奏折。皇帝接过来却是并不着急，他朝魏忠贤道，“九千岁不妨先看看朕这份折子里都写了什么？”
    魏忠贤磕了个头，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折子，还没看几行就已面如死灰。只听那红衣太监寒着脸拉长声道，“臣启吾皇万岁，今有内侍魏忠贤犯上作乱，祸害苍生，特列十大罪状，万望吾皇圣裁：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功，九朘民，十通关节……”
    突然听见自己的奏折让钱嘉征吓了一大跳，再看魏忠贤，他并了四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卑微得几欲低进尘埃。
    皇帝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他冷冷地俯视着跪趴在地的魏忠贤，一阵厌恶涌上心头。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断不敢奢望陛下宽宥。”魏忠贤沉默了良久，终于平静地抬起头，“但奴婢尚有一物恭呈陛下。”
    他将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高高举起，，但见皇帝目光一沉，两道浓眉蹙在了一起。他起身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在魏忠贤面前停下了脚步，伸出手轻轻抚过那个包袱。
    “你这样藏着掖着，就为了这一天？”
    “圣上明鉴。”魏忠贤的眸光透出片刻的苍凉与游离，“老奴所奏，还望陛下恩准……”
    皇帝也不答话，他动作轻柔地掀开了包袱，里面露出一柄焦尾琵琶。他皱了皱眉，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它，轻轻说，“多好的琴。”
    皇帝走回御座，再开口如细雨穿空风过回廊，“准你所请。”他朝红衣太监道，“拟旨，许太监魏忠贤引咎辞职，发配凤阳祖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