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梆子已敲过三更，张嫣在榻上辗转好久，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拥被坐起，心绪有些凌乱。她披衣下榻，取了宫灯便往殿外走去。无边的夜色与孤寂将她裹在这一片浓浓的黑暗之中，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走过了。
    她感到很平静，也很安心。就好像他仍然在她身边，在那样一个冬夜里温柔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将她作为一个少女所有的矜持全部轻而易举地抚开。
    张嫣有些恍惚，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奉先殿，心下不由一阵凄恻。
    到底还是在想他。
    她抬手理好鬓间的散发，像每次去见他前般郑重而端庄。
    大明朝一十五代天子的画像都列在殿内，她默默望过去，自己的夫君就是那最末的一个。那时的他刚刚登基，眉眼里有和煦而明亮的光彩。他一直都是那样一个温和的人，一直都是。
    张嫣眸中一热，撩起裙摆便跨入殿内。人生都是这般聚少别多么？自己仅仅与他聚首了七年，如今，却是永久地分别了。
    她走近画像，蓦然发现画像前早已跪了一人。
    “五弟？”她脱口而出，“怎么你也……”
    “皇嫂也是来看哥哥？”朱由检也是一惊，忙站起身冲张嫣行礼。
    “晚上睡不着，便想过来陪陪他。”张嫣垂下眼帘，“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寂寞。”
    “哥哥真幸福。”朱由检落寞地笑了，“叫五弟好生羡慕。”
    “净瞎说。”张嫣嗔道，“论深情，你的皇后嫔妃们哪个差了？怪你自己，也不数数，有多少日子没去后宫了？”
    “这不是前朝的事情多……”
    “别拿这话搪塞我。”张嫣丝毫不为所动，“自光宗皇帝以来皇室子息一直薄弱，到了你哥哥更是一无所出。现在光宗可就剩你一根独苗了，你不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么。别总认为自己还年轻，你哥哥他……不也年轻么……？”张嫣定了定神，“宝器传承一样是头等大事，你要时时放在心上。”
    “皇嫂说的是。”朱由检好脾气地笑着，“五弟以后一定注意。”
    “如此便好。”张嫣回身，不期然看见朱由检平日毫无波澜的墨瞳中泛起微微涟漪，目光恍恍惚惚似有无限委屈，心中不由一动，脱口问道，“心中有事？”
    “就是有，也无可奈何。”朱由检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争取不得，也争取不来。”
    张嫣从没见过这样的朱由检，心念一转猛地明白几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狠狠心，拉他一起在供案前跪下，缓缓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般了。皇嫂不便多说你什么，只是这龙袍重过千斤铠甲，你要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你的肩上担的是整个天下。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让儿女情长做了牵绊，祖宗的万里江山，百年基业全要靠你来守住！”
    朱由检微微侧过脸，太祖皇帝的画像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出幽幽荧光，他秉烛走过去，灯影摇曳，太祖皇帝威武不屈的脸庞忽明忽暗，只是那一双鹰目依旧犀利睿智，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的混沌与污浊。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志向，何况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朱由检拢了拢烛光，“我也疯狂地敬仰我的先祖，梦想像太祖皇帝那样马踏山河，纵横天下，登高一呼，义者云集，举杯碰盏间笑看风云，生生透出万丈豪情。那是一个会让任何男人心醉神迷，血液沸腾的年代。”
    很多年后，张嫣都不能忘记这样一个夜晚。锦衣少年举着幽垠的烛光站在太祖皇帝的画像前，向她滔滔地描述着他的志向理想，描述着那个迷人的年代。他清寂的眸子焕发出灼灼的光彩，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流动着令人愉悦的激扬。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抑扬顿挫的叙述像在讲一个动人的故事，唱一首美妙的歌。
    张嫣就这样托着腮长久地凝望着他，恍恍惚惚中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朱由校。他长身玉立，左手秉烛，看起来是那样地自信，从容。张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抬手覆上胸口，惊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皇嫂。”朱由检放下烛台，转身朝张嫣道，“德陵已经修缮完毕，明日便可将哥哥的梓宫移入……”
    “是……是么。”
    “还有，三位王妃入宫也有些日子了，前段一直在忙别的，皇嫂看是不是该挑个日子给她们举行册封大典……”
    “应该的，应该的……”张嫣喃喃道。
    “皇嫂？”朱由检关切地走近，“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张嫣有些慌乱地站起身，“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快些回去休息吧。我……我也回去睡了。”
    说完，张嫣快步离开了奉先殿。后来她想起自己那晚落荒而逃的模样，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