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张嫣落胎的事发生在天启七年的八月十三，后宫立刻扬起了一片愁云惨雾。服侍过皇后的宫人们都遭到了严刑拷打逼供，魏忠贤恼怒而阴沉的声音整日回荡在紫禁城上空，“到底是谁！说！是谁！”
    皇后缩在坤宁宫整日闭门不出已有好几天了。孩子的离去摘走了她的心，掏去了她的肺，每日这样抱膝呆坐，原本顾盼的水眸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光彩。哭得笑了，笑得哭了，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奉圣夫人客巴巴接旨！”宫门外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朕再三叮嘱……务必尽心……骤失爱子，实为悲痛……有负圣望，难辞其咎……即刻打入冷宫，没有旨意，不得释出……钦此！”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张嫣干涸的眸中又一次涌出了泪水。愤怒与悲伤几乎让她窒息，她“哗”地起身，几步奔到殿门边，“魏忠贤，客巴巴！你们恶贯满盈，罪恶滔天，你们会遭报应的！”
    门外的客巴巴与魏忠贤面面相觑，一时竟怔住了。
    “魏哥！”客巴巴眼中涌出委屈的泪水，她扑上前一把抱住魏忠贤的左腿，“不是我！你知道的！我怎么会！皇上一定是被小人蒙蔽了，你去向皇上说清楚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够了！”魏忠贤猛地抽出腿，“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谁也救不了你！连我自个儿这颗狗脑袋扛不扛得住还是个问号呢！”
    “魏哥！皇上不会这么无情的！我冤枉，冤枉啊！！！”
    “最无情的就是帝王！你别傻了！”魏忠贤不忍再看，“安生呆段日子吧……带下去！”
    客巴巴的哭喊声渐行渐远，落日的余晖在坤宁宫前投下一片血红。魏忠贤感到莫名地不安。
    默默转身，却见传完旨的杨平仍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杨平。”
    “奴婢在。”
    “天启二年，咱家派你来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天启四年又调你去乾清宫侍奉皇上，这些，你都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杨平有些激动，“您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会铭刻终生！”
    “好……好……”魏忠贤显得有些疲倦，“娘娘落胎之事果真没有一点由头么？”
    “回公公，奴婢委实不知。”
    魏忠贤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回，我是真伤害到皇上了……”他微微侧过脸，“你快回去复旨吧。”
    病体沉重的天启帝这几日有些好转，在宫人的搀扶下竟也可以下地走路了。
    望着满屋子的木制品，他的目光有些不舍。思忖再三，他终是再次拿起了工具。
    “皇上！”杨平一瘸一拐地蹒跚而来，“奴婢回来复命了。”
    天启帝微微蹙眉，“你也挨打了？”
    杨平跪下身恭恭敬敬地答道，“魏公公说，凡是伺候过娘娘的都得受审。”
    “哼，这回他倒公正起来了。”天启帝头也不抬，“朕召满桂迎信王的事你也向他汇报了吧。”
    杨平的脸色“唰”地惨白，“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天启帝淡声打断，“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没有了……没有了……”杨平磕头如捣蒜，“不该说的奴婢一个字也没说！”
    天启帝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他也该来请罪了。宣吧。”
    “是……”杨平哆嗦着爬起来。
    “等等。”天启帝抬起头，“人死不能复生，让他别在后宫折腾了。还有。”
    他看了看杨平的跛腿，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委屈你了。去太医那儿讨点药吧。”
    杨平眼眶一热，声音也打着颤，“谢。。谢主隆恩……”
    这里是再熟悉不过的乾清宫。他在这里发的家，在这里走向了权力的最巅峰，没有谁比他对这里更有感情了。
    可这一次，他却感到由衷的忐忑。
    魏忠贤缓缓跨入大殿，目光掠过金碧辉煌的绮槛金龛，朱楹黄履，默默垂下头。
    良久，才复又迈开步子，掀起珠帘，躬身而入，“皇上……”
    天启帝似乎刚刚完成他的新作品，正在为它蒙上黄绸布。
    “来了啊。”他转过身，“有什么要说的。”
    魏忠贤的头几乎要埋进地下，“是个成型的男胎，老奴有罪……”
    “当然有罪！”天启帝只觉心中一阵绞痛，“罪不可赦！”
    魏忠贤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听凭……听凭皇上处置……”
    “从万历四十一年至今，你跟朕有多少年了？”
    “十三年了。。。”
    “朕不是个不讲情义的君王。”天启帝缓缓起身，感觉有些晕眩，却强忍着不适，“你的那些破事朕都知道，朕不说，就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
    魏忠贤心头一酸，“圣恩浩荡……”
    “朕对你讲情义，你可对朕讲情义？”天启帝蓦然扬声，魏忠贤吓得连连叩头。
    “该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了。朕不给你的，你不能抢。”天启帝走到魏忠贤身边，声调又恢复往常的平和，“信王就快回来了。你在京城设下的那些明哨暗兵，该撤的都撤了。回去给朕准备下后事才是正理。”
    “皇上！”魏忠贤已是泪流满面，“老奴知道错了！可您千万别这样说，千万要珍惜自己的身体啊！”
    沉淀了诸多名利荣华，终归包含了一份真挚的主仆深情。十三年来，他日日夜夜只围着朱由校一个人打转，日日夜夜只为朱由校一个人奔波！
    生命中的主旋律蓦然终止，叫他如何承受，如何生存？
    “去吧。”天启帝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朕会妥善安排。”
    一向伶牙俐齿的魏忠贤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对着天启帝重重磕了个响头，忍泪而出。
    殿内的天启帝终是无法支撑几近透支的病体，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