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定风波 第6章 白日难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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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恩旨果然在两日后准时到达了信邸。信王朱由检接过圣旨,木然谢了恩,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记得上一次见到皇兄还是在这年的元宵节。宫里热热闹闹地吹打了十五日,魏忠贤遍集天下各种新奇好玩之物逗引皇帝,他在王府等这一顿团圆饭,一直等到新年的最后一日。窗外雪片如鹅毛般絮絮落着,夜里看不分明,也没有声音,只是在月光下那一片莹亮光洁的天地,照得少年心中阵阵酸涩,苦痛难当。仿佛白日里那些最隐蔽的情绪倏然全被曝露在那一尘不染的白雪之中,猝不及防的惶遽与不安之下,原来还有一点点想念,一点点埋怨,和一点点恨。在那偌大的阴森皇城之中,皇兄是唯一一个可以给他一片莹白天地的人。像无数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他温暖有力的手掌传来的温度,莲花漏声一滴一滴,将少年世界里的所有声音全部敲碎,只余下坐待天明的两人安静平稳的呼吸。他曾同天下所有最好的哥哥一般离他那样近,却又在突然的某一天,与他相隔万里。哪怕是一句问候的话语,也要经过无数人的传达才能送至天听,可那话早已不是他说的,变了味道,也没了意义。
搬离皇城之后,他便渐渐不再去想这些事了。习字读书,逗弄花鸟,弹琴看戏,像所有的亲王一样逍遥自在,然而皇兄却始终觉得有所亏欠。可能这一次的赐婚,便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弥补吧。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啊!万岁说了,那些繁琐的礼仪您全不用操心,会交代下面一一办妥,您只管等到大婚那日抱得美人……哎哟喂瞧我这嘴!”传旨的刘太监尖声笑道,装模作样地朝自己面上打了一巴掌,“奴婢实在是替您高兴啊!”
信王朱由检今年还未满十七岁。矫健的身形还隐着几许少年人的不安分,看起来却十分沉静。他的眉浓密而修长,透着朱氏皇族特有的威严与戾气。一双明亮的眸子灿若星辰,闪耀着智慧的光芒。高耸的鼻梁如刀削般英挺,两片红润的薄唇更是显出一个弱冠少年的勃勃生机。这是一个风神俊雅,气度高华的翩翩儿郎!可此时的他仿佛心事重重,只能勉强朝刘太监挤出一丝笑意,朝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会意走上前,拉过刘太监,“公公辛苦了。”
刘太监冷冷“哼”了一声,王承恩也不恼,从袖中摸出几锭银子塞入刘太监怀中,“还望公公在九千岁面前美言几句,信王殿下的终身大事可马虎不得啊……”
刘太监掂了掂手中的分量,眉开眼笑,“这个咱家自然省得!现如今,还有比信王殿下更尊贵的王爷吗!”
王承恩躬身一揖,“辛苦您了!”
刘太监摆了摆手,“不用送!”
待到刘太监走出老远,王承恩才将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他轻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掩上了府门。一转身看见自己主子沉着脸,便走近了宽慰道,“殿下宽心,您是万岁唯一的弟弟,魏忠贤再猖狂,也决计不敢在您的头上打主意。”
朱由检想笑,却又不知道该笑谁,冲谁笑。记事起,他就被迫着学会了收束自己的顽皮心性,因为那随时会给自己的亲人带来灭顶之灾。母亲那样早就将他抛下,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的相貌,脾性,唯一记得的,只有孩提时便开始的,在一座座宫殿,一位位皇娘之间的来回迁徙。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随意被人捏拿推搡,命不由己的……可悲的人。
“我竟不知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劳动九千岁也上了心。”朱由检笑自己,“命不由我,却由了个阉人,王承恩,你说,换了你,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王承恩把身子弯的更低了些,声音也压得极低,“殿下要记着魏忠贤后面的人是万岁爷,就不觉得可笑了。长兄如父,陛下心里是记挂殿下的,魏忠贤不过是承着万岁旨意办事。您不高兴,皇上也不会高兴,兄弟嫌隙,高兴的只有他魏忠贤……”
“哈……”朱由检笑着摇摇头,“我不想管了。随他们高兴去罢。”他抬步往府外走去,王承恩忙追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晚了,殿下要去哪里?”
“不知这自由之身还有几日,出去走走。你别跟着了。”
王承恩有些不放心又不敢忤逆他,只好恭身道,“遵命。”
帝都盛夏的夜晚总是沐过新雨一般的清凉舒爽,墨色的天幕中疏疏挂了几颗星。夜市的摊贩早早便在街边开始吆喝,穿着藕色襦裙的小姑娘拉着双亲的手穿梭在人群中,甜腻地嚷着要吃这吃那,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各种吃食事物满满当当地迷了眼睛,密罗柑、橄榄、小金橘、风菱、脆藕,西山苹果……水缸内盛满了刚从架上剪下的大玛瑙葡萄,成串成串地堆在一处,在月色中泛出诱人的色泽。红白软子大石榴剥开半边,鲜嫩多汁仿佛就要满溢,令人恨不得登时便咬得满嘴果香。柳树下炙羊肉的小贩身边围着三五人围地而坐,说书人摇着把蒲扇,眉飞色舞地说起岳武穆智破金兀术的那段,人们听得入神,每到精彩处,喝彩鼓掌声便也如春雷入耳。朱由检在这样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缓缓地走着,周围的人皆是成群结伴,呼朋唤友。少年郎们摇着手中的美酒,一阵风似的嬉笑追打着刮过,女儿家们在胭脂摊前徘徊不去,与闺伴互相试了妆,彼此望了一眼,便又一齐羞红了娇颜。那颊上的红云在灯火照耀之下,竟分不清究竟是胭脂还是醉酡。朱由检已经很久没有在如此喧闹的环境里呆过了,耳畔明明全是人声笑声,他却又感到分外凄清。万家橘红色的灯火在他的眼里轻轻摇曳,渐渐氤氲成一片朦胧的水雾。这样一个平凡的夏夜,每个平民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为平凡的欢乐与热闹,于他,却像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境。他在那头静静看着这一场俗世烟火,却始终也无法走进这个普通而又温暖的夏夜。他感到夜风刮在脸上,有些凉了,便远远避开了人群,轻车熟路地拐进一个老胡同。
刚搬出皇城的那会儿,他像天下所有好奇顽皮的少年那般整日流连于京城大大小小的每一个角落。他醉心于这个全新的,和煦的世界,头一次舒展自己的少年心性,斗酒赛马,投壶比箭,哼起坊间流行的曲调,着一身程子深衣,也随文人雅士们去听几回正正经经的传奇。为着口腹之欲,他也曾遍往京城各处,一日一个花样,便是路边十文大钱的烧饼,吃起来也要比宫中的果馔糕点还要香甜。晨出暮归,日子就如影子一般划拉一下被拉出老长,他盼着四海承平,盼着欢乐的时光可以更长久一些,盼着上天能把他孩时遗失的无忧岁月,哪怕分成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地赐还与他。桃能红李能白,天下万物皆能按照自己心意过活,偏偏他却不能,这偷来的流光,到底还是得连本带利地交付出去。
他在这清夜里走了大半晌,不觉腹中饥肠辘辘,便凭着记忆里的小径一路探过去,果真看见一片微光之中零落地散着几家小吃铺。他看见那个满头华发的老人在摊前忙碌着,心头涌上一丝暖意。
“李婆婆!”他上前唤道。
老妇人侧过头,看见朱由检,蒙着头想了大半日,这才恍然大悟呼出声来,“是我们的五公子哩!”
朱由检笑着拱拱手,“有阵子没来了,今晚街上闲逛,突然就想念起您老的手艺了。”
李婆婆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那还是老规矩?”
“恩。”
泠片羊肉、枣泥卷、糊油蒸饼、奶皮一样一份,外加一壶小酒,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动。朱由检先捡了枣泥卷咬了口,满嘴酥香甜腻竟如温茶热酒般暖人肺腑,他记得这自由的、泥土的味道,是别处不曾有的。
婆婆早年丧夫,中年又没了儿子,茕茕一身,只靠这间小铺子过活。早些时候朱由检常来走动,老人便也零零碎碎与他说起过家中景况。五公子生得风流俊朗,待人谦和有礼,最得老人家欢喜,他每每来此,也少不得与婆婆一番寒暄。
“婆婆生意一向还好?
老人重重叹息一声,“勉强过吧,也没什么好不好。”
朱由检斟了一杯啜饮了一口,只觉味道大不如前,不由问道,“婆婆,这酒味儿怎么淡了这么多?”
老人沉默了,半晌才道,“还不是那些贪官奸商,哄抬物价,往死里掺水。这样下去,我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她没往下说,只是摇了摇头。
“这话婆婆搁在肚子里,别往外说了。”朱由检放下酒杯,神色有些郁结。
“我明白……这世道,祸从口出啊……”
朝政民生,他一个闲散亲王是无论如何也管不着的。他无法改变什么,只好心里默默叹一声,将话题引向别处。
“我……要娶亲了。”
“啊?”老人一怔,随后笑开了颜,“娶媳妇啦?大喜事儿啊!这年纪,身边也该有个人了。”她兀自为这年轻人高兴着,一抬眼却看见五公子目光沉郁,并无欢愉颜色,问道,“莫非……娶的不是中意的那一个?”
“倒也说不上。”朱由检望着杯中浅色,映了泠泠月光,似有几分冷意,“我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
老人张了嘴,“两方难道还没互递名册?就是我们小家小户娶亲,也要对了姓名,算了生辰八字,两家亲戚仆役少不得走动忙活大半月呢!”
“家里说是都安排妥当,我只管等着完婚。”
老人默了半晌,慢慢道,“公子家也是个霸道的主,既如此……便顺着来吧。有些事情你越拧它越紧,越弯,你若顺着它,它说不定反而直了。公子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朱由检若有所思地耸耸眉,自嘲笑道,“也只能这样了。”他见天色不早,起身撂下几锭银子,朝老人展颜道,““婆婆,今晚多有叨扰,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
“五公子,五公子!你又多给了!”老人追赶不及,朱由检匆匆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