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丹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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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天气陡然下降,连续三天,城市罩在乳白的大雾中,十步以外的人与物,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雾气吸入鼻子,有股粘稠而微辣的呛味。城市像一个积满铅灰色浓痰的肺叶,怎么咳也咳不干净。到了第四天,终于下了几阵冰凉的雨,将雾气冲淡了,地上墙上都湿嗒嗒的。
多多看着窗外,心里有些压抑,但她忽然想到欧洲的壁炉,火舌舔着干柴,炼出热量,淡淡的清香。老式的收音机播放着歌曲,低沉得像红酒一般。身体陷入松软的沙发,闪烁的火光照亮了对面的人,面容模糊,但她知道,这是熟悉而知心的人,和他在一起,可以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说,有时不说话,单单听着柴火轻微的噼啵声,也是好的,平静的,身体轻飘得就像消失了一样,于是思想获得彻底的自由,插上了翅膀,轻轻地拍着,像火焰一般自由舒畅,穿过窗户,飞在城市上空。她看见了林立的楼房,这是一片庄稼地,高的像甘蔗高粱,低的是蚕豆青菜,街道是引水的渠道,汪汪地淌着水。然后她看到了明湖,这是一只眼睛,岸上的芦苇和垂柳就是长长的睫毛。她轻捷如燕子,飞掠在明湖上空,水面上绽放着棉花般的轻雾,一片烟雨朦胧,柳杉叶子转黄,像一枚枚羽毛。湖中还有小岛,岛上是小亭子,五艘小木船并排歇在一旁,像一钩钩眉月。她听见雨水滴入湖面的声音,听见雨水敲击瓦楞、弹奏苇叶的声音,听见野鸭的蹼掌划动湖水的声音。
多多微笑起来。她知道,生活是溪流,一半是流不动的溪石,生满黑苔枯草;一半是流得动的清水,映着红叶蓝天。合在一起,才有生命的喧响和浪花。想象力,是清水的升华,是雾,是云,是琴弦上灵动的音乐,是宣纸上洇开的墨迹。
然而,她又无端地有些凄凉。她总是这样,越是有美好的想象,越是渴望有人分享。这个人,又在哪里呢?
“多多。”是紫菱的声音。
“嗯。”她没有回头。她的情绪总是写在脸上,而紫菱的目光非常锐利。所以她依然看着窗外。
“最近走了不少地方,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还是觉得茫然?”
多多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想把溪石和流水的比喻说出来,但没有吭声。她感觉自己的心是封闭的,沉闷的,很不舒服,但是话应该怎么说呢?
“爱情开始时总是神秘,甚至不可理喻,洪水般汹涌而来。但随着爱情的进行,激情逐渐淡去,彼此的棱角浮现,学养、观念等等,都存在着不同,这就出现了是否适合的问题。尽管我们都说双方需要磨合,但毕竟有些是难以磨合的。”
多多又点了点头。
紫菱接着说:“谁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力。宁明远执著于事业,朴见素执著于爱情,雷添翼行侠仗义,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也许会碰壁,碰壁之后可能依然坚持,也可能改变,这都无可厚非。但你要想接近他们,相融在一起,既要保持个性,又要与他有共性。如果做不到,那你只能离开,重新做一次选择。也许,你会逐渐了解自己,也明确心中的渴求,你离爱情,可能会越来越近。”
多多说:“我觉得,爱情需要偶遇,遇到一个陌生的人,对他无比好奇,于是想去探究,朦胧中带着无限惊喜,那样的感觉,才是最为美好的。之前的几次,尽管很好,但总是刻意为之,带着浓浓的功利味道。”
紫菱说:“这是自然。以前我和紫姬,也有些急功近利。”
“这也怪不得你们。”
紫菱说:“去爱吧,不要因为那层硬痂,就关闭自己的心灵。你要知道,硬痂脱落后,伤口才会长好。”
多多忽然很想去湖边看看这幅图画。
几天后,天气转晴,阳光明亮地照着大地,因为水光的映射,世界闪闪烁烁,镶满了钻石,分外的明朗耀眼。多多看过了湖光山色,又踅进一条小巷,经过一个画廊时,看到了门口的大幅海报。海报上是一个修长的年轻人,长发飘垂,眼睛里几分真诚,又有几分戏谑。这分明就是多多曾遇到过的那个街头画家。她的心里蓦地一跳。
海报的标题是“任心骋绘画展”,另外还有简介。她仔细地往下读。
“任心骋,人如其名,生性叛逆,随心驰骋,中学时因喜欢绘画,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弃学而走,四处写生。偶有机缘,结识画家迟天聪,一谈之下,互为倾心,心骋叹服天聪之技法,天聪喜爱心骋之悟性,竟结为忘年之交,于是亦师亦友,颇为相得。心骋得到名师调教,进步迅速,近年来辛勤作画,已颇有些成就……”
文字半白半文,读上去有些难受。但多多关注的重点不在这里。那人,叫任心骋?她看着那张照片,觉得他就盯着自己,嘴角露出痞子一样的笑,她心里不自觉地慌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就踏入了画廊。
里面人不多,有长发的老先生,一看就是艺术家的派头,或远观,或近瞧,偶尔点头,一幅一幅地观看过去。也有青年人,有些外表酷酷,有些穿着老土,都背着手走着看。学生样的最多,三五成群,穿着笨拙的运动服,背着双肩包,嘻嘻哈哈,不时发些小议论。没有像多多这样的女子,因此她的出现,颇为引人注目。
画展已是最后一天,一边展览,一边就出售了,每幅画的右下角都有标签,写明了尺寸与价格。
多多发现,画展分了三个板块。刚进门是街头即景,记录了种种场景,几个中年人穿过小巷,体态发福,表情木然;两个少年蹲在路边,观看过往的白衣成熟女子;四个妇女在打麻将……林林总总,都是最常见的人群,普通,庸碌,不愤慨、不沉思,也不爆发,体验着生活中小小的快乐、小小的苦恼、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失落。英雄伟业,与他们是无缘的,他们只是蝼蚁一样生存,从不被历史记住。画面色调阴沉,有点脏兮兮的,多多不太喜欢。她还是偏好清丽优雅的风格。
“这该就是王小波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吧。”
多多想着,走到展厅深处,墙上却变成了水墨抽象画,都极为简净,让人莫测高深,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有这样一幅,没有标题,画面中间粗粗地一笔横过去,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再洇开,扩成一片莽原,或是一脉山峦,其余就是白茫茫一片,像雪地,又像是滔滔江水。画面上方淡淡的有些墨痕,如乱云飞渡,如宇宙洪荒,托出圆圆一轮,其实也只是一颗水珠晕开,淡淡的有一圈边际,就形成了满月,或是雾天里苍茫的太阳。画面下方竖着抹了两笔,上短下长,就是一个人,穿着长衫,默默立着,像在仰头询问,却又化入山影之中,浑然忘我,那么细微,那么简静。
多多看着看着,周身就有些发冷,似乎雪意渗入了皮肤,刺进了骨髓,但又觉得熟悉。是啊,孤独,冷寂,沉默,自己的生活常常如此。而任心骋——念这个名字时,她的心热了一下——他看上去那么痞子,那么脱洒,应该属于热烈的酒吧,纵情的狂舞,浪漫的才思,他怎么会有这样荒冷的心境呢?莫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这样想着,按照指示标的方向,走到了二楼,眼前忽然一阵眩晕,像有一支五彩的烟花轰然绽放。这里全是油画,粗粗一看,静物、风景、人体都有,大大小小的画像,都装在金黄雕花的画框里。色彩热烈,线条粗犷,景物都在像与不像之间,似乎有无比旺盛的活力,从画框中漫溢出来,直扑向观者的眼帘,蛮横地涌入脑海中去,于是一切都开始狂舞,像晴天里码头边的海水,水面起伏波动,轮船、广告牌、人群、天空映在当中,都被撕碎成一条条、一抹抹的色块,橘红,金黄,浓蓝,绚烂之极,混乱之极,都在上窜下跳,左抻右挤,异常热闹。
“这才是任心骋的气质。”
这儿的油画与楼下冷寂的水墨画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边是寒冰,一边却是烈焰,冰火并存于一人身上,却没有走火入魔,这任心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