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凡尘俗世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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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多出现在各种世俗场所里。超市,银行,商店,公园,都出现过她的倩影。在居民楼之间的菜场,她踏着湿漉漉的水泥地,鼻子里灌满生猪肉和蔬菜的气味。偶尔穿过窄窄的小巷,白墙上锈着黑苔,窗台的花盆里绿出几茎青葱,小板凳上松散地坐着退休的老人,沐在金黄的阳光里,白发也染成了金黄,晶莹透亮,都操着地道的方言,聊着家长里短。几个小孩在学自行车,惊叫着飞速掠过,吱吱吱,轮胎碾着地面的声音清晰入耳。
    这里没有宁明远的生态主义,没有朴见素的重振诗坛。慷慨激昂的声调在这里绝迹,只有琐碎的交响,忙碌,吵闹,在生活的河流中,它们像泛着的泡沫、漂着的菜叶,缓缓流过,不动声色却又绵密细腻。
    她的注意力还在人身上,她的目光抚摸过一张张脸,各具特色,都是沉浸在生活中的脸。她感到心里很安静。
    “我想,我已经和生活和解了。”
    坐在一条小河边,她看着水波的闪光,觉得自己像一尾鱼,有着淡灰的背脊,挥着小鳍,游在生活的河流中,轻松而恬然。于是,她微笑了,内外合一地微笑了。
    忽然感觉眼前的树干白生生地亮闪了一下,她惊讶地一侧头,十米外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举着相机,向她招了招手,一脸微笑。这人身材高大,长发卷曲飘垂,下巴蓄着胡须,眉眼非常明亮,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一身的军绿色,美国大兵的装束,利索帅气,旁边支着画架。是个街头画家?
    她有些生气,这人多没礼貌。刚好有一阵风吹过,身旁的银杏、无患子都在落叶,落在头上,身上。她赌气地把上嘴唇翘了起来。那年轻人夸张地一笑,向她举起大拇指,又将头发往后一捋,动作很利落,很酷,但有些痞子气。“讨厌。”多多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只顾用手将身上的叶子一一摘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多时常在那一带碰到他,偶尔趁他不在,也会过去画架旁边,看看他的画。有时是铅笔速写,有时是水彩。疏朗的几笔,就把屋檐、门洞、石桥、河流,以及行人都勾勒了出来,但又与眼前之景颇有不同。多多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线条流畅,劲力十足,中间还有种说不出来的神采,像野马飞驰时扬起的长鬃,像琴键上跳跃的音符,如潮如浪,有一种奇异的动感。
    多多看了许久,目光循着笔迹的去路,只感觉每一笔下去时,都无拘无束,让人觉得愉快,收尾时却又往回一带,形成一个个隐秘的圆,多多的心也抖了一下,生出一种柔情缠绵之意。
    “哟,是你啊。有何指教?”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已站在身旁,抱着膀子,双腿叉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年轻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立时让她不安,一时不敢去搭腔,慌乱乱地走开了。
    她渐渐发现,年轻人就住在附近,在一个山脚下的小区里租住。多多听说过,那里住着不少心怀梦想的画家,穷困而执著,除了写生作画,闲时经常出没于小餐馆和酒吧。她以前有个偏见,这些不修边幅的画家,总与酒、烟、妓女,甚至毒品都有关联,过着糜烂而潦倒的生活。从法国印象派以来,画家们似乎都这样,而世人好像都乐于宽容他们:哈哈哈,艺术家嘛,难免的,正常正常。你别看他们今天要饭的一样,说不定明天一幅画就价值百万了。
    多多在大学时,有不少艺术学院的学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邋邋遢遢,我行我素,不负责任,一个男生还始乱终弃过多多的一个同学。多多还清晰记得那个下午,在校园的一角,同学们饭后散步的地方。那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文婷在路边守着,终于等到了那个男生,一改以往的羞涩,勇敢地跑上去,一把扯住了男生的手,顿时泪流满面,弱弱地小声哭求。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赌气……”
    那男生冷凝着脸,用力一甩,像甩开一张用完的面巾纸,但没有甩开,自己反倒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似乎觉得很没面子,有些恼羞成怒,把长发往后一带,声音像利剑一样飞出:
    “我说过多少遍!我对你没感觉了!没感觉了!我们完了!听懂了吗?还纠缠着干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后来,文婷软绵绵地回到寝室,大哭了一场。大家怕她出事,都过来劝她。王茹宁从来都是大姐级的人物,她义愤填膺地说:“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离开他反倒是幸运呢,什么损失也没有。文婷,你别哭了。”其他女生也同意,都附和着骂,寝室里炒开了豆子。
    文婷却收住了哭声,低低地说:“别骂了,也不怪他。他是学艺术的,又有才华,感情丰富呢,要求也高。我……都怪我自己不够好……”
    王茹宁更生气了,她叉着腰,一派大义凛然的架势,嚷嚷道:
    “学艺术的怎么了?就可以欺骗感情吗?我就不信,这种灭绝人性的家伙,还能画出动人的作品?”
    从此,多多对艺术生十分反感。
    而他呢,也是其中之一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多和朋友们恢复了联系。齐秀月,王茹宁,叶柏,曲鉴。他们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都是一声尖叫:
    “呀,多多,是你!”
    王茹宁的话最有代表性:“你这仙女,终于下凡了。”
    多多说:“我们聚聚吧。”简短而亲切的谈话,让她觉得很欣慰。人,毕竟是离不开朋友的。她这样感慨。
    只有舒乐思联系不上。她的电话成了空号,博客也很久没更新了。问了朋友,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天冷,他们聚着吃火锅。齐秀月和王茹宁都带了家属。王茹宁的男友没换,还是滕华杰,而且依然是瘦小拘谨模样,穿着黄色羽绒服,头发一侧还翘了一簇,一看就是实验室里待惯的工科男生。齐秀月的男友矮胖,有两颗大门牙,像一只土拨鼠,满脸的随和与精明,一来就分发名片,
    叶柏念道:“杨赫尔,智通汽车销售公司的主管。杨老板,以后买车就找你了。”
    “好好好,请多关照。”杨赫尔脸上堆着笑,往四处播撒。
    “他当年是秀月的领导,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王茹宁介绍说。看来,他们都是经常联系的。
    “现在啊,老婆才是领导!”杨赫尔把脸向齐秀月贴过去,“领导,你有什么最新指示啊?”
    “讨厌。”齐秀月躲开,脸上笑得甜甜的。
    叶柏比上次见面整齐多了,自称在一个外贸公司做起了销售,正正经经地学起了英语,偶尔也去欧洲溜达。曲鉴还是那么沉稳,不过沉稳得有些僵硬了。他俩与齐王二人在学校也常见面,倒也不陌生。
    服务员端来了鸳鸯锅,底下烧着火,锅里一边翻腾着火红的辣椒油,一边是清水,翻着乳白的碎末儿,雾气腾腾。几个人喝着酒,吃着菜,聊着天,抖落着大学里的糗事趣事,笑声之中,言语合了榫,气氛活络起来,许久没见的朋友,也渐渐觉得亲近,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
    多多平时很少吃火锅,又烫,又费时,而且一个人吃还没氛围。算起来,上一次吃火锅,还是与朴见素在西安的时候。那是两个人第一次相见,朴见素从火锅和烧烤,想到了两种生活态度,让多多很是惊叹。
    多多想,要是朴见素在看到鸳鸯锅,可能又会有什么奇思妙想了。可他越来越粗糙了,喝她在一起之后,很少写诗……他在英国还好吗?一晃快两年了,他应该又有许多新作了。可他的博客,一直没有更新。在英国这个优雅的国度,他肯定如鱼得水吧……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凄凉。
    齐秀月看到她落落寡欢,就问:“多多,你还是一个人吗?”
    多多点点头,情绪更加黯然,夹了一块土豆,煮得太烂了,还没送到嘴边,就碎裂开了,掉在桌子上。
    王茹宁说:“这年代也怪了,你这样的美人,也找不到合适的?”
    齐秀月说:“肯定是要求太高了。”
    多多辩解说:“哪有。我可没什么要求。”
    王茹宁说:“没要求?这要求才最高呢。就像你去点菜,点什么菜都能做,最怕的就是你说‘随便’。天底下哪有这道菜啊?挑对象也一样,你要挑个有钱的,有才的,有貌的,或者全都要,都行。只要有个标准,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又那么出众,害怕找不到合适的?可就有一样,千万别说‘没——要——求’。”
    叶柏和曲鉴叫道:“说得有道理。”
    齐秀月说:“华杰,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都好了这么多年了,快赶上马拉松了,也该开花结果了吧。”她比以前能说多了,不再是以前娇怯模样,已经是个小女人了。工作和生活,都能改变人的性格吧。
    杨赫尔笑嘻嘻地搭腔:“可别让我们抢了先哦。”
    滕华杰正在吃一颗贡丸,有些烫口,听到齐秀月发问,急匆匆吞下,烫得脖子伸了一下,眼泪冒了出来,腼腆地笑了一笑,说:“快——快了,工作一有起色,就结——结婚。”多多听说了,茹宁和他去年硕士毕业,王茹宁进了一家三资企业做销售,他呢,留校做了辅导员。
    王茹宁却面有嗔色,说:“你们千万别信啊,这话他都说了N遍了,从来都没兑现过!工作有起色?就你那工作,学生保姆似的,整天鸡零狗碎,忙得和包身工一样,才挣那么几个钱,能有什么起色?”
    滕华杰脸上立刻露出尴尬的表情,辩解说:“现在高校不好进,教师都得是博士,我只是硕士,能当辅导员就不错了。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呢。我这不准备考博嘛——”
    王茹宁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还真是知足常乐啊。考博——就算你考上,毕业又是猴年马月了。唉,就你那点破工资,我们什么时候才买得起房子啊?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我听说了,女人三十岁前,必须生孩子!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啊?”
    滕华杰不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听茹宁这样说,也卡了壳,脸上胀得通红,连耳朵皮都是红的。
    杨赫尔对齐秀月说:“听见没有,早点结婚,没错。”
    叶柏喝了点酒,又喜欢看热闹,就插嘴说:“茹宁,该结婚结你的,干嘛非得有房子啊,尤其是这种民怨沸腾的年头,你是想当房奴还是怎么的?秀月,你说是不是啊?”
    王茹宁瞪着他,大义凛然地说:“没房子怎么行!”
    秀月也点头说:“就是!”
    王茹宁说:“叶柏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有房有车,工资挣多少花多少,酒吧泡着,美眉搭着,就不知道我们贫下中农的悲惨遭遇了!”
    秀月也说:“就是。”
    王茹宁说:“不瞒你们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是以前学校的教工宿舍,还不到二十平米,他们竟敢每月收六百块租金!而且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我让他去换个向阳的。他说,这就算不错的了,辅导员本来还得跟学生住一块儿。你看,他就这点出息!我家里人来玩,我都不愿带去那儿看。他们还以为我享福呢。房子,房子,现在是想都不敢想了——”
    说到辛酸处,眼眶就有些湿润。
    叶柏还有些没心没肺,说:“唉,这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浅。房子是用来住的,不用非得是自己的吧。住哪儿不是住啊?关键是跟谁住一块——”
    王茹宁分明是有些醉了,一听这话,就嚷嚷道:“胡说八道!你去租租看,房东一个个板着脸装大爷,租金一天比一天高。不是自己的房子,怎么装修?不装修住得舒心吗?日后总搬来搬去,丧家犬一样,心里能踏实?等有了孩子,户口怎么办?上学怎么办?”
    “对对对,我错了,我错了。”叶柏被这一连串子弹给灭得举手投降,喃喃道:“好好的聚会,怎么变诉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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