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江陵卷 第八章天地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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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向东,越靠近纪南城,途径的村庄便越没有人烟,但是路上携家带口逃亡的人却一直不断。
很多村庄和靠近江陵城的城镇怕被战火波及,都选择逃出去躲避战乱,靠近大路的村庄大都是十室九空,自东汉末年至今三百年来,因战争迁徙流亡的人太多了,晋王朝南迁后,南方相对北方要稳定许多,但每隔三五十年,便有政权变更,宋、齐、梁、陈依次交替而来,每至政权更迭,南方长江一带便要掀起战火,不知何时才能迎来长久的安宁。
江陵城周边的百姓大都会选择往西或往北流亡,往西可去往宜都郡或直接进入北周控制的巴蜀之地,往北去往武宁郡或直接进入北周的襄阳郡。
路上所遇之人大都是些村民,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这个时候上路的大都是原本还选择留在村里,但如今三军即将交战,很多原本留守的村民见到黑压压的军队路过,也是吓破了胆,只能选择背井离乡,去他处谋生。
一路上不仅时不时会看到匆匆逃亡的流民,还偶尔看见一些散落的尸体,他们或是和人争抢粮食财物而死,或是被人劫杀,亦有一些是因疾病和饥饿而死。
三人都不怎么说话了,主要是凤鸣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他总是话题的发起者,他不说话,另外两人便也安静下来。
独孤顺一直随师父在深山隐居修行,对外界的纷乱,民生疾苦多是从师父和二位兄长处得知,嵇氏和江南世家有些来往,嵇隐对当今世道还是有些了解,但他毕竟从小生活优越,又修自然之道,是以对弱者的苦难虽心有悲悯但亦能淡然视之。只有凤鸣身在寻常百姓之家,又亲历战乱,并因这纷乱的世道不得不从小面对生离死别。
凤鸣再没了想看战争热闹的心情,看着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一张张枯黄的面孔,他们灰暗的眼中残存着一丝求生的希望,想起自己也曾因战争被驱赶离家园,跟着父母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外艰难求生,心中怅然失落。今早离去的时候,萧岿派人赠送了他一些银两以作酬谢,三人还带了些干粮留作路上充饥,凤鸣这一路上看到特别穷困的便会掰下些碎银子赠与,三人的干粮也被他差不多都送出去了。
在快要接近纪南城时,看到路边出现一个看起来才一两岁的婴孩的尸体被他的娘亲抱在怀里。她那双干枯的眼睛里充满绝望,她嘴唇干裂,已经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只有两行泪痕留在她脏兮兮的脸上,两只枯瘦的手没什么力气,却死死不肯松手。
她身边的男人脸色也很是悲痛,但用力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娘子,走吧,大儿他已经走了,我们也上路吧,如果这次没活下来,或许我们一家很快也就团聚了。”
妇人不愿放手,仍然死死抱着,她男人拉了几下,哽咽着又劝了几声,“娘子,放手吧,走吧。”
妇人像是终于明白即使再不舍,也抵抗不过这该死的命运,突然哑声哭了出来,她的嗓子是那么干,但是情绪却是那么悲痛,那嘶哑的哭喊像是一把小刀刮在人的心上,让人体会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心中那深深的绝望。
妇人哭了一小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将小孩扔在了地上,然后扶着男人的胳膊站起来,不敢回头地向前走去。
“等一下。”凤鸣喊道。
在听到妇人嘶声痛哭时,凤鸣心中便觉得非常的难受,他看着这对不到三十的年轻夫妻,看着地上才不到两岁的小孩就已经失去了生命,他还那么小,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降生的世界是个什么样,便就这么仓促离去。
凤鸣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被爹娘带着向北迁徙,那时候他们被鲜卑的军队驱赶着,亦如这些流民一般,他那时候还不能走路,路上们也没什么吃的,很多如他一般年纪的小孩都死在了路上,但是爹娘却一直带着他,他也曾经好几次要活不下去,但是他的爹娘也是如这般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放弃自己,才终于将他从江陵带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那时年纪太小,凤鸣其实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但是却始终记得自己被娘亲或者爹爹牢牢抱在怀中不断行走的画面。
原本他们一家三口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毫不熟悉的北方安居下来,生活虽然艰苦困难,但也能勉强度日,但是天地不仁,又遇人祸,没有给他爹娘留下活路,他们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
凤鸣一时难过得不能自已,他其实已经很久不曾这么难过地想起了,甚至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再去回忆那些让人难过的过往,他想起来的总是那些平淡却美好的日子。
他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饼和一锭银子递给两人,“你们拿着吧。”
男人赶紧满脸感激地接了过来,然后拉着妇人要跪下来,凤鸣拉住了他们,“不必,希望能助你们活下命来。”
男人感激道,不停地鞠躬,“谢谢恩公!谢谢恩公!你好人有好报!”而后便拉着自己的妻子继续赶路了。
凤鸣看着被他们扔在路边的小孩尸体,终究还是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曝尸荒野,一掌将旁边的一个土丘打出一个洞来,然后将小孩的尸体放了进去,边用泥土掩埋边道,“不知你是病死还是饿死,估计也没有名字,今生你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有来世的话,投个好胎吧。”
嵇隐从怀里掏出一根短笛,吹奏起一曲《安息》,为这个尚在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婴孩送葬。
嵇隐的笛声悠扬,哀伤,又宁静,本来凤鸣已经差不多收拾好情绪,在笛声中却又想起自己已不在世的双亲,竟被生生催出一行泪来。
独孤顺为他师叔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实在感到莫名其妙,无甚情绪地道,“不过是素昧平生的人,师叔你又何必如此感伤。”
凤鸣赶紧擦了脸上的泪,平静情绪道,“只是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或许也会如这个小孩一般,尚不知事便与这个世界无缘。”
独孤顺淡然道,“既然无缘,早些离去未尝不是件好事。何况斯人已逝,再如何伤心难过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凤鸣不赞同地责问道,“师侄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么?别人的悲伤你就不能感同身受么?”
独孤顺淡漠道,“不能。人的不幸、苦难、悲痛除了他自己谁能感同身受,这个孩子早夭的不幸只有他自己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亦只有他父母知道,我们作为素不相识的外人,如何能理解他人的悲痛,师叔你也不过是借他人的不幸来宣泄自己的悲伤。”
“那,那,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但是,”凤鸣明明觉得独孤顺说的有问题,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嵇隐收起笛子,上前道,“若这世间的人不能以自己的悲痛来理解别人的悲痛,不能以自己的喜悦来了解别人的快乐,那我们怎么知道不仅要怜爱自己的亲人,也不要去伤害他人,何况人本来就是一种情感丰富的物种,能试着去体会他人的情感是我们人的天性,不然人与一般的畜生野兽何异?”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样!”凤鸣在一旁点头附和,“正因为知道人死了他的亲人会悲伤,才知道不要去伤害别人,不要随意夺取他人性命,更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他人,比如当初如果不是师父救了我,收我做弟子,教我读书写字,修剑问道,我便不知这天地有多大,自己有多么渺小,亦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将要去往哪里。”
独孤顺思索起来,而后转头看向嵇隐,淡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生灭都是自然发生,人与蝼蚁草芥并无区别,生与死不过是天道轮回,又何须介怀。”
嵇隐也抬头看向独孤顺,直看进他的眼里,他声音清冷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可是我们不是这天地,亦非圣贤,如何能做到对至亲至爱之人的生离死别无动于衷?不知独孤公子是否真能做到?”
独孤顺看着嵇隐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干净却暗藏锋芒的眼睛,他认真沉思了一会儿,而后转头望向远方道,“我也不能,我亦非圣人。”又转头看向二人道,“是我失言了。”
独孤顺刚刚想到自己的父母和二师父,他们的离去都曾让他心生哀痛,又特别想到若是养育他长大教导他一切的师父有天离去,他大约亦会万分悲痛,甚至会觉得孤独寂寞。只是他跟师父在深山修行,与他人少有接触,性格孤僻淡漠,何况修道之人,心态更容易比一般人超脱,道家所推崇的圣人要如天地一般,毫无私心,视天下人皆为平等,不偏爱,不偏私,任其生长衰亡,不多加干涉。
师父曾跟他说每个人生而独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既不需要去寻求他人的认同,亦不要妄加干涉他人的人生。当他自己开始思道的时候,他也认为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他自己的事,是天道自然发生的事,人活着不必过于欣喜,死去亦不必过于哀伤。
但是当适才嵇隐望进他眼里,问进他心里的那一刹,他竟迟疑了,而后他想到飞禽走兽尚且有情感,何况作为情感更为丰富的人。而若他既认为不该横加干涉他人的人生,对自己以外的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不必过多介怀,他又何必去对凤鸣多此一言,不过是眼前之人是他师叔,看他伤心便也想让他不必伤心。
他在深山修行十几年,情感比俗世中人淡泊许多,他身边之人亦少有情感充沛之人,也是遇到凤鸣才知道有人的情绪能如此变化多端,亦能将喜怒哀乐全都表露在外。他即便不能理解,也不应随意否定。何况超然物外,不为任何人所牵绊,不对任何人有私情的“圣人”之道也不是他所追求的。
独孤顺不想做“圣人”,他只想做他自己,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自己是什么样的,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又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他还不清楚。
大概也是在那一刻,独孤顺终于从一个在深山隐修不问俗尘的人真正踏入了这凡尘俗世中,开始了他第一次入世修行。也是那一刻,他认识到并接受了自己依然是一个平凡之人。而不仅是他,他眼睛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他应该学会如嵇隐一样尊重并包容他人和自己不同的想法、认知和情绪。
一如嵇隐从独孤顺眼中看到他并不如他自己所说那般淡漠一样,独孤顺也知道嵇隐也不如他表现得那般悲天悯人,嵇隐并不是凤鸣那样能触类伤怀的人,对他人的生老病死其实也并不特别在意,但是他却愿意去理解凤鸣的情绪,包容并放纵他随意宣泄自己的感情。
嵇隐看懂了独孤顺眼中的了然,他笑道,“我们都是凡尘俗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固然很好,但悲我所悲,喜我所喜,爱我所爱,伤我所伤,亦是痛快人生。”
凤鸣击掌道,“说的好!我这一生就是要悲我所悲,喜我所喜,爱我所爱,伤我所伤,活个痛快!不过我看长清和师侄你们俩倒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凤鸣虽是个爱恨分明之人,但亦是个明白人。
嵇隐笑道,“长清尚还达不到此等境界,不过是修行越深,越如独孤兄一般看待事物越淡,但我亦如独孤兄一般,如何真的能做到忘情弃爱淡漠众生的境地,大多数时候不过是故作淡然罢了。”
三人突然相视而笑,经过刚刚一席话,三人对彼此的了解更深了一分,虽各人的道不尽相同,却也算志趣相投。
三人并没有多做停留,掩埋掉小孩尸体便继续启程。
三人的背影坚韧挺拔,充满着蓬勃的朝气,他们与这个世间的交汇才刚刚开始。他们还如此年少,他们才刚刚开始认知这个世界,他们的未来还有着无限可能,也许与这个世界一次短暂的交汇便能不经意间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等待来日发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