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探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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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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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阕
“小姐小姐,我刚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听到外面很多人都在议论你的《选梦词》呢!”叶儿显然是一路跑进来的,小脸通红,还大口的喘着气。只见她拍了拍胸口,接着又换上了那幅得意的神情:“我就说小姐你的词写的好,一定可以出词集的吧!”
我哑然失笑。那天她问我如果出词集打算起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并未在意,就随口说了个名字,谁知这孩子竟记在心里了。而且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不知怎么撺掇的,居然说服了群芳楼的老板,真的将我的那些词集结成册。当那天叶儿献宝似的将词集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倒是着实吃了一惊。
“小姐,外面的人都说你的词写得好,还说你是咱乌程的李清照呢!”
“李清照?”心中不知为何竟涌上了一丝苦涩。就算我是李易安第二,那又如何?纵然是一代才女,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也难逃凄凉的结局。虽然出身名门,虽然有爱她的丈夫,无奈美好的岁月终究太短,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国破家亡,从此飘零天涯。而我呢?身处这烟花之地,连自由身都没有,不必说永远,就是几年、几个月的幸福日子都是奢望,纵有这才女之名,又能如何?……
“哟宛儿还没打扮呢啊?”老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看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今天必定又是宾客满场了。
“这就该换衣服了。叶儿,去把我的衣服取过来。”我恭顺的回答。
叶儿转身进了里屋。老鸨走过来,用她那丰满而滑腻的双手摸着我的手,笑呵呵的说:“宛儿啊,你这双手可真是了不得,不仅弹曲弹的好,想不到这写词也是如此厉害,今天外面好多人都是冲着你的名字来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我们群芳楼出了一位了不得的才女!哦呵呵,当初帮你出集子的银子果然不白花……”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会同意叶儿异想天开的想法帮我出词集,原来目的在这里。几两银子就可以引来人们的热议和好奇,这算盘果然打得精。
“还要多谢妈妈照顾,若不是妈妈,宛儿也不会有着只唱曲不接客的优待。”我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
“哦哟你要是肯接的话,我可是……”看到我脸色一沉,她立刻转了口:“我自然是不会勉强你的,谁让你是才女呢?只要你能招得来客人,让我这里天天这么座无虚席,妈妈保证决不为难你!”说着,还打包票的一拍胸脯。
我冷冷一笑。看来,我的词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它让我在这烟花之地保下了最后一份清白与自尊。只是,谁知道这又能保多久呢……
大厅之上已是座无虚席,从我出场开始,男人们的目光便一直紧紧相随,带着不掩饰的调戏与玩味,令我不自觉的想后退……暗暗稳了稳心神,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厅中,坐在早已备好的古筝旁边。
刚一开口,男人们便大声的喝彩。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我唱的是什么,哪怕是再悲切的曲子,听的人永远是笑着鼓掌,喝彩,吹口哨,他们不懂得,也不在意我唱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在意的,只是“才妓沈宛”这个虚名而已。
三曲之后,我起身行礼而出——老鸨很懂得“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因此每日我只在厅中公开演奏三曲,想再听,则要看谁出的银子多:出价最高的那位可以听到我单独的演奏。大厅上又闹哄哄起来,隐约夹杂着老鸨开心的笑声。
表演的地方是在群芳楼后花园假山上的小亭子之中。这个地方是我选的,一来这里精致极好,亭下是一个小潭,水波轻盈,四周则栽种着各式花草;二来此处远离床铺,不会引起男人们的什么邪念。即便真的有人意图不轨,亭下就是潭水,纵身一跃,便可脱身。
当我来到亭子时,今日的金主顾公子已在那里了。不过与以往眼巴巴盼着我来的好色之徒不同,这个人并未看我,而是似乎很有兴趣的打量着园中的景色,连我走近都未发觉。
“沈宛见过顾公子。”我微微施礼。
“哦,沈姑娘不必多礼!”来人听到我的声音,才匆匆回头。三四十岁的样子,圆圆的脸,神色颇是愉悦:“这里风景很好啊,是姑娘选的地方?”
“正是。”
“呵呵,沈姑娘果然与众不同,曲唱的好,词写得好,地方选得更好。”
原来,也是一个慕名而来的人。
“公子过奖了。”我不想再继续这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请问顾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姑娘的琴技歌喉刚才顾某都已经领教了。听闻姑娘也是好词之人,不如我们来聊聊诗词如何?”这人坐了下来,打开折扇扇着,依旧微笑的看着我。
“沈宛不过填过一两首词罢了,好词之人,实不敢当。”
“姑娘何须过谦?姑娘的《选梦词》不只震动江南,连京城也有很多人传阅呢。”
果然是因我的集子而来。我微微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哦,那公子又想怎样聊法呢?”我这段时间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人不占少数,有的还拿来自己写的作品让我评鉴,但却罕见半句佳句,偏偏还要违心称赞,我早已不厌其烦。
“那就这样吧,顾某这里也有两首词,请姑娘来品评一下。”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了两张纸。
果不出所料。我接过词稿,只见第一张纸上写的是一首《菩萨蛮》:
菩萨蛮
山城夜半催金柝,酒醒孤馆灯花落。窗白一声鸡,枕函闻马嘶。
门前乌桕树,霜月迷行处。遥忆独眠人,早寒惊梦频。
“此词上片写羁旅之思。夜半金柝,孤馆灯花,窗外渐白,鸡鸣马嘶,写尽彻夜无眠况味。下片写孤馆凄凉,愁梦频惊,月色朦胧,树影惨淡,使人愈觉伤凄。这首小令,神韵甚佳,颇有情致。公子的文采果然出众。”这段时间我看过的词少说也有几十首了,只有这一首还算是佳作,加上此人的言谈举止颇为儒雅,不由得让我对这位访客多了一份好感。
“呵呵,姑娘先不忙夸奖,且看看下一首。”他似乎并未特别欣喜。
我便依言继续看下去。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只看了第一句,我便已被深深震撼,于简单文字中透露出深刻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绝妙好词。我今天真正遇到了一位高手。我放下诗稿,恭恭敬敬的向来人施了一礼。
“哎姑娘为何如此大礼?”他似乎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来扶。
“沈宛愚钝,不识真人,刚刚还妄加评判,让公子见笑了。顾公子才情之高,文辞之美,是宛前所未见,沈宛佩服之至。”
“呵呵,见面到现在,恐怕姑娘只有这句话是出自真心吧。”他戏谑的说到。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促狭的一笑,接着十分诚恳的说到:“实不相瞒,从沈宛冒失的发表拙作之后,几乎日日都会有一些附庸风雅之人来这里吟上几句,只是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词,所写之句往往俗不可耐。今日拜读公子之作,沈宛才意识到天外有天。尤其是这一首《画堂春》,公子的这首词,无论用字还是写情,都无可挑剔,沈宛是真心的佩服。”
“呵呵,姑娘的眼光果然不错。只可惜,这首《画堂春》并非顾某所作。”
“什么?!”我不可置信的张大眼睛。
“呵呵,那首《菩萨蛮》才是顾某的拙作,而姑娘赞不绝口的这首《画堂春》,则是出自顾某一位好友之手。”
“原来……”我心中的激动立刻消减了很多。接着想起我刚刚在人家面前褒奖别人,不免又感觉有些歉疚:“顾公子,我……”
“呵呵,顾某这位朋友于填词一项天分颇高,顾某早就自知不如,姑娘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不必介怀。而姑娘的品评,也恰恰说明‘才女沈宛’之名名符其实。”他依旧是那样微笑的说着,如此坦率的承认别人比自己更为出色,仅仅这份胸襟已经让我无比佩服。
“那,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我思量了一下,终究开口。
“哦,他并不在本地,否则顾某一定拉他来这里一睹姑娘的才情。”
“原来如此……”看来我终究与这位才子无缘一见。
“可是……”他突然上扬的声调,引得我不由抬头,只见他故作神秘的一笑:“他却有一事相求于姑娘。”
“有求于我?!”
“正是,”他说着,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抽出一页纸,“我的这位朋友虽然善于填词,却并不精于谱曲。前几日他吟得一首小令,可是没有曲子来配。姑娘既然文采音律皆精,不妨帮他谱上一曲。”
“公子说笑了,沈宛不过唱得一两首曲子而已,这谱曲……沈宛哪有如此能耐?”我很是吃惊,连忙推辞。
“姑娘对音乐如此熟悉,又对填词颇有研究,不妨权且一试,也可以帮我朋友了了一桩心愿。”他将词稿递至我的面前,微笑的眼中透出一丝鼓励,让我有了尝试的力量。
“那好吧,沈宛就尽力而为了。”
下阕
京城,福满楼。
“呵呵,不过是归家探亲而已,容若你竟选了京城最好的酒楼为愚兄接风,这让愚兄如何过意得去?”远平一进了房间就不紧不慢的说着,只是那悠哉的表情,和那满含戏谑的语调,都听不出半分“过意不去”的意思。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只装作不知,微笑不语。
想来也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那日看到远平兄拿来的词集,又听说是一位女子所作,便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翻看这本词集,虽然词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但是细细品味,每一首每一句都是由情而发,女儿家的深情与词人的才情都深凝其中。听闻这个“沈宛”是江南的一位名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才能在那样复杂的烟花之地保持这样的纯净,写出如此动人的佳句?于是当我听说远平兄要归家省亲的时候,我便托他代为打探。谁知他答应得也颇为痛快,并且带了两首我的词去,说是以备不时之需。这一个月以来,我越读她的词就越期待远平兄带给我更多关于她的消息,然而,伴随着这期待的,是我同样与日俱增的不安:我担心他告诉我这女子名不符实,我担心他告诉我这不过又是一些文人耍的把戏,我担心这一切只是一个笑话,只是店家又一种宣传的伎俩。
我从未如此的期待与不安……
所以,当仆人告诉我远平兄已经回京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的请他出来,名为接风,其实,只是我等得心急了而已。
不过,远平兄显然没有爽快满足我愿望的意思,从落座举箸直到酒过三巡,他就是不提这件事,看来,他就是要逼我开口去问。
“远平兄这次南归,可曾去过乌程?”
“恩,去过,那里的景致美丽依旧。”
“那……不知远平兄可曾见到那人?”
“嗯?何人?”他的表情略带戏谑,显然是明知故问。
“咳咳……那位沈宛姑娘。”
“哈哈哈!……容若啊,这才是你如此心急约我出来的真正原因吧!呵呵……”远平兄开怀而笑,很是满意的欣赏着我的窘态。
待他笑够后,终于再次开口:“这沈宛倒的确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今年年方十六,但已是乌程一带最为出名的艺妓。她并不过多抛头露面,只是每天唱上3首曲子,却就能吸引大批男子前去捧她的场。不过,她的歌喉确实很是动人,倒真是值得一听。”
“哦……那她的文采如何?那些词真的都是她自己所作?”我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呵呵,要说起这女子的文采呵,可要谢谢容若你了。”
“谢我?”
“这女子虽年纪轻轻,眼光可着实不低,古往今来的诗词文人能得她褒赞的恐怕不多,亏着愚兄带了你的词去,否则我恐怕还得不到人家的正眼相看,呵呵……”远平兄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嘴角又露出一丝微笑。
“远平兄未免太褒奖她了吧?”我笑问。
“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总之,愚兄不会让你白请这顿酒的。”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交至我手中,然后转头叫道:“小二,结账。”
回府的一路上,我都在思量着远平兄的那些话。说这沈宛才情高于远平兄我并不相信,远平兄自幼学习词赋,于填词上的造诣并非寻常人可比。然而远平兄对那沈宛的称赞,却又不似出自假意……不知这女子究竟做了些什么,能令远平兄如此折服。
再次拿出那封信,信封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容公子启。想来定是远平兄不知怎么提到了我,于是随口编了个名字。字很是娟秀,隐约可见写字之人的修养。只是,这信中会写些什么呢?……
回到府中,我便直奔书房。屏退了下人,再一次仔细端详这份信,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了一点点的紧张。深呼了一口气,我打开了信封……
曲谱?!
这是怎么回事?
再仔细辨认一下相配的词,我才恍然。当初远平兄前去之前说要带两首我的词以备不时之需,我便将当时案上的一叠词稿交给他挑选。事后我曾经查看过,他带走的有一首是《画堂春》,而另一首,我却没有任何印象,今天看到这曲稿我才想起,原来他竟将我当日随手写的一首小令带了去。这小令纯为游戏之作,所以并不符合任何词牌曲调,看来,远平兄是有意用此难为了一下那沈宛。
且慢……那,这曲子,莫非……是沈宛为我的词谱的?谱曲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谱曲者不仅要精通音律,还要对词有着深刻的理解,要能体会出作者的心情,才能谱出适合的曲调。
思及此处,我走至书架旁边,取下了许久未动的竹箫——自蕊儿辞世之后,再无人与我琴箫和鸣,这竹箫也就被我闲置了起来——轻抚去上面的薄尘,按宫引商,对照曲调试着吹奏了起来。
玉连环影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
曲调婉转,低回淡然,似女子低语,又仿佛欲说还休。最后余余尾音,悠缓而略带哀愁,那红颜倚栏蹙眉的景象似乎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被自己的词所感动——或是说,被这词曲所感动。
曲谱之下,还有一张纸,这才是信的正文。
容公子:
承蒙公子信任,委以谱曲之托,宛不胜惶恐。宛于曲律本是粗通,既公子不弃,便竭尽所能,斟酌再三,终谱成一曲,曲调嘲哳,难现公子词作之景深,浅陋之处还请公子海涵。公子之词婉约而情挚,《画堂春》一阕颇得柳三变之神韵,更兼苏东坡之情深,实属不世之佳作。宛窃以为词本抒情之语,最宜雕琢细腻之情。宋词有豪放婉约之分,豪放如辛稼轩虽笔力万钧,但却与词之初衷相去甚远,终不若婉约之恰切。然婉约也不应失其风骨而流于戚戚。宛本自道两宋以后再无词人,今见公子之作,始知宛前见之浅陋狂妄。冒昧呈上拙作一篇,恳请公子不弃指点一二,宛不胜感激。
沈宛敬上
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何远平兄会对这女子赞赏有加了。这番对于诗词的理解,以及于音律的修为,绝不是一时半日之功。难得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才智与见地。这种觅得知音的快乐感觉我已好久没有体会了。
呵呵,远平兄的这顿酒,的确没有白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