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烟波 第25章 孤舟荡冷月无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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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承影在树下趴了许久,昏去又醒来,吐了几回血,直吐得浑身瘫软,反倒觉得有几分畅快了。幽幽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清冷,他躺在草叶上,湿气从背心漫上来,在胸膛里结成一团排解不开的坚冰。握着发钗的手紧一阵松一阵,就像经脉里的气息沸一阵凝一阵,搅得他心头说不出的难受,简直要窒息了一般。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我不能!我不能!”萧承影深深呼吸,每吸一口气都用力地咽下去,仿佛是要冲开胸中那团郁结的浊气。昏昏沉沉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脱离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他可以冷冷地俯瞰着倒在林间的那个人,清楚地看他如何在夜色中痛苦挣扎、苟延残喘。
终于,在一阵坠落与晕厥的幻觉之后,萧承影渐渐清醒过来,浑身就像被火燎伤似的隐隐作痛。他望着天空,弯月不过偏移了几分,可见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可是,怎么像经历了千年一样漫长?他轻轻活动手脚,发觉自己已恢复了些许力气。
慢慢爬起身,手中还握着一枚发钗。萧承影就着月光端详发钗,心中思索着:曾经也不知遭受过多少次苦捱夜尽的事情了,可从未如今天这般难熬。最后,他冷笑几声,随手将发钗抛在地上,但凭月亮辨明了方向,便穿过树林向湖边走去。
一叶孤舟半藏在蒲草中,手腕粗细的缆绳栓在水边的大石上面。萧承影慢慢地走着,要编造怎样的说辞才能骗过袁勇和吴伟雄?就算他们信了又可肯容他离开?萧承影已经不想多去思虑,真累啊!他不去想任平生,不去想独孤汐和丝桐,也不想自己的过去和将来。是生,是死,有什么不一样?他的心里,空了好大一片。
萧承影走到离小船还有二三十步远的时候,已经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只是他茫茫然的不觉得要紧。待走到船边,只见两人倒伏在船舷上,血染得到处都是,便是萧承影也颇感震动,不由叫了一声:“哎呀!”
两人正是袁勇与吴伟雄,吴伟雄怒目微睁、神色激愤,然而颈侧破开一处五瓣状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将浑身都湿透了,早已是气绝身亡。袁勇半枕在吴伟雄胸侧,咽喉上同样也有五瓣伤口,只是出血却少了许多。
萧承影小心翼翼地上前翻动察看,袁勇的喉咙里却忽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萧承影吓了一跳,这才明白袁勇尚未咽气,连忙扶起他的上身,问到:“是谁?”
袁勇游离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飘飘忽忽地落到萧承影脸上,喉中呼呼作响,像寒风吹过破窗,萧承影凑近了努力辨别,方听清他说的是:“下去见了阎王老爷,你说二弟会不会知道,不是任屠刀,是我……”
萧承影一怔,原来袁勇临死之际,还惦记着自己杀害结义兄弟的挚友之事,生怕二弟知晓。“你们马上都做了鬼,他知道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再死一次?”萧承影虽然这么想,不过只是说到:“不会的。阳世里不知道的事,到了阴间就更不知道了。”
袁勇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喘出一口长气,就此不动了。萧承影伸手将二人的眼皮抹来合拢,背心不由生出阵阵凉意。他心中想,这两个粗蛮人倒也重情重义,如果不是自己为了船只骗得他们在此等候接应,也许他们就不会遭人毒手吧。可这是谁人干的呢?自己虽以英雄帖为由唆得唐少钧去找袁、吴的麻烦,但无非是想将二人纠缠住不生他心,凭唐少钧的武功竟然如此厉害?
萧承影略一思量便头昏脑沉,也懒得深究了。他将二人的尸身拖下船来,并排放在岸边,扯了些草叶胡乱盖住头脸,弓腰拜了几拜。毕了,正想要解缆登船,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萧承影扭头看去,只见丝桐正站在面前。
两人默然相看,距离不过几步,却像隔了千万重山一样远。半晌,萧承影没好气地说道:“杵着干嘛?”
丝桐本想问问他是不是伤得厉害,然而却举起手中的芙蓉金凤钗,脱口问到:“是你买来的?”
萧承影只嗤笑一声,便弯腰去摸绳结,准备解缆登船,就仿佛当丝桐是空气一般。刚摸到系缆的大石边,耳边传来一声冷笑,萧承影立身看去,只见大石后转出一个人影,正是岑峰。
岑峰的手中提着一把银光灿然的宝剑,面目间颇有凶狠之色。萧承影看他半晌,说到:“他们两个是你杀的?”目光落在岑峰衣角,只见溅上去的点点血渍犹自未干。
岑峰哼了一声,说到:“我不杀你。任平生呢?”
萧承影慢慢说到:“我早该想到,你把大家哄上君山,却遣散了所有的船,无非是绝对不容任平生活着。任平生不死,你都不放心让任何人离开君山,又怎么会答应让我带走他呢?你早就打好主意要伏击我们了吧。”说话时,他一边缓步靠近岑峰,一边将右手背到身后,向丝桐摆手示意,要她赶紧趁机走掉。
岑峰道:“我杀了任平生,人头依然归你。”
萧承影道:“你根本不讲信用,我们的约定当然就此作罢。”
岑峰抬手将剑尖搭在萧承影肩上,威逼道:“你说不说?”
萧承影大声斥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啊!”
岑峰微微一愣,说到:“你别忘了,你吃了我的腐骨丹,全天下只有我才有解药!半年之内如果没……”
“哈哈哈!”萧承影放声大笑,打断了岑峰,“你以为我是傻子?毒药我也会吃?告诉你,贵宝号的伤药我从小当饭吃!什么腐骨丹,明明是黑玉续命散,哼,我一闻气味就知道。”
岑峰一呆,夜色中只见银光微闪,萧承影顿觉左腿一麻,整个人不由得跪了下去。阵阵疼痛渐渐弥散开来,他用手按着腿,鲜血顺着掌缘漫出来,原来是被岑峰刺了一剑。
“你们这些正派名门,不是最喜欢讲公道吗?”萧承影怒视着岑峰,目光中全是毫不遮掩的仇恨。胸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之气渐渐充盈起来,为他自己的新伤旧怨,为袁勇与吴伟雄的死,为任平生的锥心往事,更是为了世上所有的有冤无处诉、有恨无人省。他深知不应该再说下去,然而却不吐不快:“欠钱还钱、欠命还命,你怕什么?你躲什么?你父子二人给任平生的妻儿抵命,本来最公道不过。现在他只要杀你儿子,已经很是便宜了。”
岑峰嘶吼道:“我藏够了!怕够了!今天他非死不可!你快说,任平生在哪儿?”
或许,从萧承影踏上君山的那一刻,甚至从他重返故里的那一刻,甚至更早更早向死而生的那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许,只是片刻之前,当他一个人挣扎着穿过树林的时候,他深刻地感觉到一种孑然无望的凄苦。总之,他缓缓摇头,道出最后一句不要性命的话,如截冰雪:“我从没打算要帮你。你欠下的血债,终有要还的一天!”
岑峰的面部微微抽动几下,被挫败的惊恐、受欺骗的屈辱以及无可奈何的恼怒交织成一团烈火,焚烧着他的心。他静了一瞬,然后手腕轻抖,“春燕啄泥”直向萧承影刺去。他出手很快,几乎不见有任何动作,但见剑尖指向萧承影,刹时已透胸而过!
天地间陡然安静了。岑峰抽回剑的姿势仿佛凝固在刹那的时光之中,丝桐眼睁睁地望着萧承影的身躯慢慢蜷曲、慢慢歪斜,忍不住奋力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他。为什么,已经如此近了,为什么自己还离他那么远?
“你是木头做的啊?一直杵着干嘛!”萧承影对着丝桐恶狠狠骂了一句,然后一阵剧痛,顿时昏了过去。
你要我走,可是我要走哪里去呢?丝桐紧紧拽着萧承影不断下坠的身体,不由苦涩地笑了一下。然后她扭头瞪着岑峰,说到:“任平生早走了,你已经追不到了。”
“走?他怎么走?”岑峰大叫,阴冷地盯着丝桐,“他怎么能离开君山?”
丝桐道:“你千方百计守着这码头,可惜心计算尽,却忘了岛上别人也有船呢!”
“难道……难道是傅海潮?”岑峰大叫一声,心中恨恨,“除了他,谁又会救任屠刀?我早看出他不情不愿,想不到他不肯帮我也罢了,竟然会去相帮仇人!”
丝桐道:“人心之中自有公义,不会教丈夫屈死、小人得意。”
“小人?我是小人?我只是个行医卖药的生意人,他为什么要来跟我比武?他拖累死了妻儿,凭什么要光儿偿命?他逼得我们这么多年不得安宁,难道我不该杀了他?我是小人!不错,我就是小人!”岑峰发出困兽般的嘶喊,忽然提起剑,猛地斜劈在丝桐身上。
丝桐只觉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当即侧扑在地,带得萧承影也摔在一起。由肩胛到侧腰都有种撕裂般的痛,这一剑,身体都应该迸开了吧?又是一连两剑落在身上,丝桐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渐渐的,那阵疼痛像波涛涌过,却一点点平息下去。恍惚间丝桐开始明白,当萧承影非要她穿上龙霸乌金衣的时候,实在是将自己的性命送给了她。
剑尖传来的触感有些不同寻常,然而岑峰已无心分辨。每一年,任平生只用一天来报仇,但他的每一天都为此寝食难安,无尽的恐慌以及随之产生的愤怒就像一张网裹紧了他,白日里提心吊胆,夜里噩梦频频。这样活下去,比死还难受。
岑峰仰天长啸,发泄着内心压抑已久的怨恨。丝桐闭着眼,咬紧牙关忍耐,除了那种不由自主的抽搐,尽量一动也不动。肩上似乎渗出了血,她也不觉得痛,只当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她的手臂搭在萧承影胸口,袖子半掩着他的脸,她很明白,如果岑峰发现他们竟没死,那么下一剑定会落在头颈上,那件神奇的宝衣就谁也保不住了。可是真正令丝桐害怕的,乃是萧承影。她怕他会忽然醒过来,更怕他再也不会醒。衣袖越来越黏湿,沾染的全是他的血。
终于,岑峰平静下来,颓然望着脚下的两个死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湖水湿润的气息,在月色微明的夜幕中漂浮着。岑峰忽然一阵恶心,正几欲作呕,忽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他捏了个护身诀转过来,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娇怯怯的红衫少女,白生生的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襟。
岑峰强自镇定,打量着她的装束,问到:“仙子怎么来岛上了,难道是仙云夫人有什么吩咐?”
这少女正是钗奴。她瞟了瞟地上的人,怯怯答到:“主人遣奴家来,是有几句话与岑官人说。一是江南傅公子已过了天仙门的水界,我们阻拦不得。二是请岑官人费心,勿使一人离岛,主人稍后便来拜会。”
岑峰听了微微一愣,心想今日欲除任平生已不可为,倒不可怠慢了天仙门,连忙甚为恭敬地应下了。欲要走时,见钗奴立在原地不动,岑峰道:“小仙子,还有什么事?夜深风寒,不如去舍下歇息。”
钗奴微微低下头,小声说道:“奴家……奴家要将那条小船划走。”
岑峰心想这定是仙云夫人不让一人离岛之举,但为何如此却是奇怪。不过他也不多问,独自赶回竹风山馆安排去了。
钗奴盯着岑峰渐渐走远,面色依旧平静,泪珠子却已情不自禁地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