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烟波 第15章 凝眸处残照当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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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在西门城上,丝桐虽是慕名前往,却并不急于赶路。岳州地处冲要,水陆两便,北溯三峡可至巴蜀,顺江东下则通潇湘,往来行人多会于此,因此城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丝桐走在一条条繁华的街衢上,但见两旁店铺林立,米庄、茶庄、绸缎庄、当铺、药铺、古董铺、酒馆、旅店、风月场,种种店招随风飘动,街上还支着许多小摊,出售糖果零食、珠花胭脂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丝桐这家里瞅瞅、那家里瞧瞧,心中大是轻快,萧承影只得跟在她后面。
丝桐逛完一家铺子又是一家,顺脚走进了一家首饰店。这铺子店面不大,柜台上摆着一溜半尺见方的红漆木盘,盘中铺着细绒布,上面摆放着若干件首饰,或手镯、或坠饰、或发簪,花样倒是不少。一个胖大的中年掌柜坐在柜台后,他见萧承影与丝桐衣着粗陋,不过是一双寒酸的农家男女,便脸孔朝上哼了一声,也不搭理。
丝桐前去闲看,只见木盘中的首饰皆为银制,大多打作花鸟式样,配上绢花和玉片,材质虽不贵重,但样式别致,手工也算得精细。萧承影也凑上来,伸手便要去拿一个耳坠:“这个好看吗?”他手还没碰到木盘边缘,却听掌柜大声呵斥到:“不买别动手!”
萧承影就像看不见掌柜满脸嫌恶似的,竟还冲他呵呵一笑:“不看好了怎么买?”下手便把耳坠抓在手里,扭过头只和丝桐说话。掌柜便似挨了一记大耳刮子,脸都青了,正待发作,恰好店里走进两个衣饰华美的妇人,招呼他:“蔡掌柜,近日可有新样的簪子?”
“有,有!”蔡掌柜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去,给两人看座,一时也顾不上萧承影,看样子这两个妇人倒是常来的贵客。蔡掌柜从柜台下面抱出几个巴掌大的红漆木匣,放在两个妇人面前打开了,其中各都装了一件金玉首饰,比台面上摆着的可是精巧贵重了许多。
蔡掌柜殷勤招待两人挑选首饰,回头看见萧承影在柜台上挑挑拣拣,将陈放的首饰搞得乱七八糟,不由冲上去赶开他,恼道:“去去!挑好了?买哪样啊?”萧承影嘻嘻笑到:“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我妹子一个也不喜欢。”随手将手里的物件抛在木盘中。
蔡掌柜冷笑到:“买不起就买不起,哼,不喜欢!”
萧承影还未答话,却见一旁丝桐直勾勾地瞪着眼,脸色都变了。他顺着丝桐的目光望去,只见她死死盯着的乃是那妇人手中的木匣。匣中有一支金碧灿烂的发钗,钗身金制,钗头以纤毫般的金丝累成一只口衔芙蓉的长尾金凤,芙蓉和凤身上嵌着翡翠,凤尾上镶着无数细碎的玛瑙和各色宝石,兀自轻轻颤动。
丝桐呆呆走上前道:“让我看一眼,那簪子……”萧承影笑道:“唔,你的眼光确是不错,这支可好看多了。”
那妇人合上木匣,不悦道:“看什么看,你买得起吗?别碍着我们。蔡掌柜,你快管管!”
丝桐道:“我不买,我就看一看,这簪子好像……”她的眼中隐隐竟有一层水气,“掌柜,你这簪子从哪里来的?”
蔡掌柜连忙推她:“走走走,捣乱的是不,有什么好看?”那个妇人讥笑道:“哪来的穷鬼,没钱嘛,老实在家里捂着,还进城来丢人。”
丝桐什么人也看不见,什么话也听不见,眼里便只有那支金钗。萧承影一把将掌柜搡开,指着那妇人就骂:“让她看看怎么了?贱婆娘,别说一支破烂金钗,就是要买下你,大爷也不是买不起。嘿,可大爷还就是看不上你。就你那驴蛋子脸,涂多少胭脂香粉,戴多少金钗玉坠,也还是没人看得上的驴屎蛋子!”
那妇人气得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真似要炸裂一般。萧承影接着讽刺道:“你抖啊,再抖啊,我怕你抖下二斤肉来不成?他妈的不惹得老子开骂你不痛快,天生一个皮糙肉贱的贱种!”骂得兴起,段段粗俗的话顺口而出。
那妇人一生之中怕是从未遇见过如此刁横野蛮之人,她恶狠狠地瞪着萧承影,忽然嗷地一声大叫,跳起来将身前木匣统统掀了,掩面嚎啕而去。蔡掌柜又是急着追上去安抚,又是心疼散落一地的贵重首饰,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丝桐见状,生怕多事,拉着萧承影便走:“别说了,我们快走!”两人离了首饰店,急急转上另一条街道,丝桐这才放慢脚步,嗔怪道:“势利的人到处都有,你骂她干什么?还骂得那么难听!”想到萧承影那番破口大骂,她都要羞得无地自容。
萧承影却是浑然不知:“不骂她,难道打她?”
丝桐叹了口气,但觉与他难以多说,只道:“你也不必总是……这么护着我。”
萧承影嘻嘻笑到:“你是我‘妹子’啊,不护着你护谁?啊,你要真喜欢那支发钗就去买吧,银子我还是有的。”
丝桐又叹了一声,神色黯然:“也不是的。我只是见那支钗子,很像我娘的芙蓉金凤钗。”多年来藏在深心的沉痛往事一幕幕地涌上来,她忍不住要向人倾诉,“我爹过世以后,我娘带着我,全靠变卖首饰过日子,终于山穷水尽了才去投奔舅舅家。那时她染了病,舅舅也不给她治,可娘她怎么都不肯把那支芙蓉金凤钗卖钱去看大夫,一直到死都戴在头上。她的病……就是拖死的……”
萧承影默然,道:“那钗子是你爹送给她的吧?”
丝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娘在舅舅家里,白日哭、夜里哭,只有看着那根钗子的时候,我才见她笑过,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可我到底……也没能替娘保住,她快死的时候,舅妈就把她的芙蓉金凤钗拿去当了。”
丝桐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当年的情景:娘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蜡黄,眼珠子里一丝活气也没有了。舅妈掩着鼻子进来,指挥几个家仆把屋子里能搬的都搬了,能拆的也拆了,连娘床上的帐子、身上的被子也都拆走了,就等着她咽气了。舅妈看了一圈,最后伸手将娘头上的芙蓉金凤钗拔了下来,娘登时急了,那双垂死的眼睛里交织着惶惑、愤怒和乞求,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举起来,喉咙里却还嗬嗬作响,像是被一口浓痰卡住了发不出话一样。
那时她只有八岁,但她当然懂得娘的心意,她追着舅妈,扑到她身上想夺回那支金钗:“舅妈,你别拿娘的钗钗,你把钗钗还给娘啊。”舅妈被她缠得烦了,一把将她摔在地上,大声骂到:“拿回去,拿回去!拿着这根钗子,马上滚出我们家去!你娘生你这个野种,要吃要喝不用花钱啊,这根烂钗子够哪样?你拿去,今天就跟你娘一起滚出去,有本事再找个爹养你们!”
芙蓉金凤钗就在她面前,但是丝桐最终没有拿。爹死了,娘也要死了,但是她还要活着,不管多么不愿意,除了舅舅家,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再没有可以活下去的地方。她跑回娘身边,挨着娘躺下,浑浊的泪珠从娘的眼里一颗颗地落下来,丝桐却没有哭,她只是拿起娘的手臂围在自己身上,紧紧蜷缩在那个越来越冰冷的怀抱里。娘,我要活下去,我要长大!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她咽气了。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都还是那么疼。丝桐鼻酸眼涩,从片刻的回忆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萧承影已拉着她进了一家茶肆。茶肆里闹哄哄的,一个说书人正准备开台说书,四周围满了听众,细看去大都是带了兵器的江湖豪客。萧承影拉着丝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就像丝毫没有发觉她的悲伤,笑道:“走了老半天,我是又饿又渴了。先吃点东西再说!”也不管丝桐乐不乐意,点了一壶茶、一碟五香豆干、两份虾饼。
叫了吃食,萧承影却坐不住,说到:“吃的上来了你先吃着,哎呀,我要……我要去解手!”丝桐不及理会他,萧承影跳起来便跑了。
出了茶肆,萧承影顺着来路快步前行,很快又回到了那家首饰店。他收拾起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昂然走了进去:“掌柜!”
蔡掌柜见了他,又气又怒:“你还敢来!”伸手便来赶。
萧承影拨开掌柜,侧身闪到一旁,说到:“不做生意了?那支芙蓉金凤钗呢,你开个价吧。”
蔡掌柜倒是愣住了,将他仔细一打量,还是那个年轻人,还是那套寒碜的旧衣服,但一身轻傲,神气却是大不一样了。
“傻啦?”萧承影不耐道,“开价呀!”
蔡掌柜犹犹疑疑拿出装着芙蓉金凤钗的木匣,说到:“金子玉石都是上等料,手艺更绝了。就看这钗头凤凰,光是金丝……”
“行了!”萧承影打断到,“说多少钱!”
“一分没有多要,五两银子。”蔡掌柜瞪着萧承影,“你……你买得起?”
萧承影皱了皱眉,他身上一共也就带了五六两银子,总还要留些开销,于是说到:“我给你三两现银。我身上还有些东西,样样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你看上哪样尽管拿。”说着便从腰间解下许多破旧的小布袋来。
“没钱你买屁!到底是消遣我来了,”蔡掌柜大怒,“拿这些破烂玩意儿当银子用?”
萧承影淡淡道:“你现在不卖给我,到夜晚我偷也要偷来、抢也要抢来的,何必敬酒不吃等着吃罚酒呢?”他拿过一个布袋,“这样吧,你不懂得这些东西的好处,那就拿这奔星却月丹去吧,别的只怕你也用不上。这奔星却月丹可是千金难求的圣药,无论骨断筋折、棒打獒咬,立时便可回复如初,府上若有人受了重伤,你就知道它的紧要了。”
蔡掌柜气道:“我用不上,捡起你的破烂快滚!”说着便要将木匣收走。
萧承影一把按住他,笑到:“现在用不上,以后可难说得很。譬如我要是拍你一掌,你再想要时我却未必给了。”
蔡掌柜冷笑到:“你吓唬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萧承影也冷笑到:“你我素不相识,我怎知道你是谁?你当然也不知道我是谁。哼,这一两日岳州城里拿枪带棒的生人多了吧,个个你也认得过来?”
蔡掌柜一愣,还未答话,里屋忽然走出一个六旬上下的老人,说到:“儿啊,卖给他吧!”动手收下萧承影的碎银,将金钗包好给他。
萧承影收拾好东西,一笑到:“还是老人家明事理。”大摇大摆地走了。
“爹啊,你瞎搅什么?”蔡掌柜急到,“那根钗子本钱就是三两啊!”
“儿,你也没亏本。”老人道,“我们做的是老实生意,惹不起这些浑人。”
蔡掌柜急到:“他,他就是个讹人的骗子!”
“我在里屋听了许久了,他是个骗子才最好!”老人沉默一阵,“儿,你记得十几年前,你还像他那般大的时候?那年咱们岳州城里也是来了各样的许多生人,啊,后来那场火烧了多久?你姨一家不就是死在那年?”他长长叹了一声,“这几天我总觉得不对劲呐,这城里的生人又多起来了,都是些拿刀拿枪的浑人,唉,就跟十几年前一样!那秦家死了几十口人,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又要出事了,听说西城席家昨天也出了乱子。银子多赚少赚不要紧,我只盼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啊……”
蔡掌柜不说话了,扶着老父回屋去。两人的眼里,一齐露出忧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