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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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夜给公孙育林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便乘坐照辉镖局的马车,先去接了沈如洗,然后出城径直向东,向着柯山码头驶去。路上的景色并不熟悉,只是有种感觉莫名的揪心,好似我又回到了当年,马车里坐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马车外是那个无声相随的他。年复一年,什么都会过去,又要这种幻觉何用?
    仍是盛夏的焦躁气味,仍有阳光炙烤下散发出的尘土气息,我抑制不住心底的不安与郁闷,一个人默默坐在车尾发呆。颠簸的道路不熟悉,一点儿都不熟悉,我不知道下一个转弯过后就是平路,我也不知道一直向东再向东南就是海边。风儿却愈发明晰地贴上了身,只是干干的,热热的,不似当年那种体会。沈如洗和清儿兴致很高,一路谈天说地好不快乐,反而更加映衬出我的不自在。
    “沈姐,那船上日日都有歌舞吗?”不好再沉默下去,我强要自己想些其他事情。
    “谁知道呢,去看了不就清楚了?”她却连头都不回,径自趴在车门口向远处张望着。
    “那……你带够银子没?要是看上什么东西,可别和我借钱哦!”
    “够了够了……啊呀,清儿快看!大海!”
    涛声听不到,海鸟也看不到,倒是咸涩的海风满满的袭上身来。
    这一次出奇的快啊,我暗暗感叹。下了车,跟着她们来到码头,日渐当空,仍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不知在忙些什么。眼前这些人,可还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些呢?我禁不住又想了些什么,看见她们两个欢欣雀跃地跑远了,自己竟有些举步维艰。平日里放肆的海浪还未成气候,只静静的,静静的潜伏在海面以下,或呜咽或低吟。我沉沉呼吸几次,饱饱的吸入几口海风,将惯用的微笑挂在脸上,大踏步向着码头尽处走去。
    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船丛中耸立着一艘大家伙,目测高十多米,宽六七米,紧收着白色的风帆,船体却刷着油亮的绛红漆,比起周边的小船足足大上十几倍。我原有些怕水,见了船也会脚软,却在第一眼看见这天外飞来的大船时生出几分兴趣。想我才见过多少世面,以前哪有机会见到这样气派的远洋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船前,先谨慎地仰望一番,却看不见半个如沈如洗描述中那样的为了看热闹而挤破头的女人。
    守船的是两个奇装异服的瘦高男子,我正打算同他们商量商量可否允许我们上船,结果奇异的一幕发生了。他们只认真地看我一眼,转而一齐恭敬地让开道路,另有一名身着同类型服饰的老头向我们微笑致意,客气地引领我们登船。等我终于站在了甲板上,犹自还觉得不可思议。沈如洗则拉着清儿悄声说长道短,眉飞色舞地指给她船上何处装饰讲究,何处摆设高档。那长者热情地打开主舱的门,听沈如洗说明来意,便向我们一一介绍船上所载的货物种类,又命人立即拿一些样品来给我们过目。看沈如洗这般宾至如归,我以为我们之所以顺利登船全仰赖她事先打点,于是也没再多心。
    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搬来许多值钱的贵重器物,只可惜那老伯说他们船上所载的头面首饰等都已定好买家,不方便易手,我也因此没了看货的欲望,只象征性随便欣赏一下那些从桌上一直摆到地上的金银铜器,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异国小玩意儿。沈如洗则更无心于买卖,她听说船主此时不在船上,无法欣赏到异域风情的歌舞,站了一会儿便推着清儿跑去船尾眺望大海。
    闲聊中说起这船的主人,聊着聊着,我竟莫名又产生了一点儿兴趣。
    “老伯,不知船主是作何生意起家的?”看这船的阵仗与规模,少说也是三四十年的身家积累,想来这船主怕也是风烛老人了吧。
    “我家主人在海外袭了家产,起先做海上贸易,慢慢由小做大走到现在。不是老朽夸口,只要您想到的东西,我们都有办法帮您弄来。”
    “呵呵……那你家主人可真是神通广大了。”
    “多谢夫人夸赞。”
    “呃,你怎么知道我嫁人了?”
    奇怪,叫我“夫人”?我平日可是一直作少女装扮呀!
    “啊,这个……”老伯含混一笑,突然踢倒了地上的金盘。“哎呀,太乱了、太乱了,主人回来会不高兴的。还不快来人收拾一下啊!”话音未落,立马有三四人涌入门来,七手八脚将地上桌上的器皿一件不落全都收走。见他有心装糊涂,我也不好死揪着不放。可我如何能释怀?老伯推说还有其他事要处理,需要暂先离开一会儿,交代我不必拘束可随意转转。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又想起前几日谢云寒撂下的狠话,忽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难道这是谢云寒布下的陷阱?可他要整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根本没有必要搞这些个名堂。但若不是,又会是什么呢?
    信步登上二层,船头空无一人,船尾也空无一人。
    到底是不是谢云寒搞的鬼呢?望着浩瀚安静的大海,我却心神不宁,忽而一刻也不想多待。若压根没有此事,岂不是我草木皆兵?或许不是他吧,他犯不着劳师动众跑到这儿来抓我,直接在城里就行了。
    呃,城里——呀!难道,他想把我引到偏僻处好神不知鬼不觉的……未及深想,我便觉后脊一凉。低眼瞥见楼下沈如洗和清儿正玩得高兴,心里又矛盾了。谢云寒虽然与沈如洗青梅竹马,可他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这么一来,为免对沈如洗泄露底细,他应该不会选择在今天出手,是我太多心了吧。
    我伏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吹着海风,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海边的太阳仍是京中的太阳,也应该比京中的日头更毒辣一些。所幸渐起的浪潮带来一阵阵清风,吹走了暑意,吹走了困倦,让人即使晒着这夏日的暖阳也不觉得炙烤,不觉得烦躁。安安静静的,这里是一片全然不受影响的小天地。如果哪一天,我也能拥有这么一艘船,漂洋过海去见识一个别样的世界……
    “砰!”不远处突然一声响,吓得我几乎叫喊出来。楼下马上有人跑上来察看,见我呆呆站在一边懵然不知,便直接推开舵楼后面那间房的门走了进去。
    “唉,又散了一地。”那人在房里捡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忽跑出来向我求救。“夫人,小的不识字,您帮着看看那书该怎么摆吧!”见是这等小事,我也不好回绝,便理了理鬓发跟他进去。
    房内陈设很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却看得出这间房的主人生活极其讲究。几样家具是少见的轻薄木材所制,敲击一下便会听到空洞而清脆的回响,又像箫又像笛。笔墨等用具则全被收放在漆了清油的竹篾盒里,我忍不住嗅了一嗅,墨香中竟然夹着清浅花香,弥漫在周围久久不去。一旁设有一个齐腰高的藤木书架,一册册或薄或厚的书籍原本被绳子箍在架子的凹槽内,手一抽就可取出。只是方才这架子自己倒了,连带着震断了箍书用的绳子,所以此时书本散落了一地。转身,门后悬挂着一只小巧的琉璃灯笼,连着一枝温润的细竹竿做手柄,透过那琥珀色半透明的灯罩,还能看见里面残余的一截白色蜡烛。挨近小窗的地方则是一张简易竹榻,一席轻柔的蚕丝被外加一只灰色的四方缎面枕,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角落里。
    “小哥,这是谁的房间?”
    “哦,是咱们主人的寝室……夫人,这本书该放在哪边?”
    “……和它放在一起即可。”
    “哦……那这本呢?”
    “这是……轮回别传?”我惊异地从那小哥手上接过一本泛黄的册子,瞪大眼睛翻开第一页,又翻过几页,这才不由松口气,从容地递还给他。
    “这算是闲书,搁在底下就好。”呜呼,我还以为那里面记载着穿越的方法呢!原来只是些关于前世今生的小故事,差点儿吓死我。
    “你家主人是文人出身?”那些书中有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典籍,册数虽然不多,却看得出这人读书的口味十分另类。
    “小的不知,也许是吧。”
    呀,竟然不知道?
    我摇摇头,饶有兴味地捡起另一本书——《幻花云鬓》,书名还是我平生头一次听到。翻开再一看,原来是形形色色的簪钗白描,每一张都画得细致入微、精细非凡,从古远时代的经典款式再到当今各国的创新流行,花样繁多,越看越让人想捶胸顿足——为何我就没能搜罗到这本书呢?翻着翻着,忽而翻到书页中夹着的一枝半干的小花,香气仍在,只是花的颜色刺痛了我的眼。
    紫色,是紫色的花……
    “快!”门外隐约传来什么人的呼喊,一时惊回我的神思。还未等那小哥出去看个究竟,已经不知从哪儿冒出七八个膀阔腰圆的人,各个作平民装束,凶神恶煞一般闯进来。
    “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谢云寒惊讶地注视我,见我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凝锐的目光登时染成红色,然后迅速地吩咐身后众人,抓起我的胳膊就将我拽了出去。
    “你,你放开!”
    他们出现的这般突然,我真要被吓死了!
    船仍旧安静的停靠在港湾一侧,远望码头上忙碌的人们,也好似丝毫不曾注意到这边的骚动。除了甲板上隐约传来几声哀告,四处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有一刻,我几乎要惊呼救命,沈如洗和清儿还不知怎样,我该怎么办?可心下又想,冤有头债有主,谢云寒找的人是我,不会对她们产生威胁,也便立刻放下心来。一直走到船尾,他才气闷地丢开我的手,只是盛怒的眸色在日光下更显得可怕。我心慌地搜肠刮肚思考对策,余光忍不住向下面搜寻沈如洗和清儿的身影,却正好看见她们在楼下屏息凝望着我们。
    “谢云寒,就算我欠你,你也欺人太甚了!”
    “这话你不嫌说得太多了吗?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他边说边睥睨地扫一眼楼下,危言正色的神情不觉有些许柔化。“你们不该来这儿的,现在听我的,赶快离开,懂吗?”
    “凭什么?凭什么你来得我就不行?这里是有炸弹还是有陷阱?你既然说不是来找我的,那我来不来这儿与你何干?”
    “够了你丁非心!我不和你胡搅蛮缠,再不走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他半威胁半警告地撇下句话,转身看一眼已经结束搜查走出房外的众人,抬脚走了过去。我肚子里还憋着好些话没有说完,可见他们人多势众,腰杆登时又软下去。硬碰硬我从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打不过,不如服软,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后有的是机会和他算账!于是就势咽回我的不甘示弱,冷眼看着他们翻检手中的战利品。方才杀气腾腾的一伙人此时倒变得和善许多,有几个还对我挤眉弄眼地傻笑。要不是他们团团围在楼梯口,我真懒得和这帮人多待一秒钟。
    虽不知他们哪里来的权利擅自掠夺别人财物,就算我想见义勇为也有心无力。正别扭之际,谢云寒貌似想要察看一人手上的东西,谁知没留神,一条白色绢帕从他指缝中滑落,飘飘然落在地上,摊开时露出一朵娇艳的牡丹花。
    牡丹花,嫩绿的枝叶,红艳的花瓣……
    我的心倏忽像受了重击,狠狠揪起。
    “那是我的!”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急红眼一般一口气冲过去,趁他们还未注意,捡起那帕子就胡乱塞进袖子里。“是我方才落在房里的。”
    谢云寒见我脸不红气不喘,想是信了我的话,临去前再警告我几句,然后不再耽搁,带着他的随从们大大方方下了船,策马飞奔而去。
    我的手心出了汗,直到看到他们消失在远处的小山包后,才仓皇跑下楼,找到沈如洗和清儿就要走。沈如洗见我惊魂未定的模样,以为我刚才受了惊吓,紧张地问我怎么了。我原本有自己的心事,一见她关心的神情,想到她刚才明明看见了谢云寒却装作没看见,心中又是不忍。先前那位老伯仍心有余悸,不停地向我们致歉告罪。
    “老伯,您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吗?”
    “唉,我哪敢多问啊!他们说是御林军追查逃犯,谁还敢说个‘不’字!”
    御林军?
    “那你家船主都不会介意的吗?若那些人是山上土匪扮的,岂不吃了大亏?还是快去报案吧!”
    “我们来自番外,当官的会管吗?”
    “哎,您有所不知,那垲城府尹最是喜欢主持正义。前年京里炎国商人遇袭,多亏了他秉公办理……”
    我还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记不全了。反正如何能劝服老伯把事情搞大,我就如何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沈如洗和清儿等得不耐烦了,直催促我快走,我们这才离开码头乘车回家。
    清儿毕竟是小孩子,原本想来玩一场,结果遇上这些个说不清的事,一路上倦倦的不发一语。沈如洗见我和清儿都没什么兴致,故意扯开嗓子和车夫搭话,一会儿笑一阵,一会儿闹一阵。直到我们进了城,送她到家,她还是那副豪爽洒脱的做派,看不出一丝一点强颜欢笑的影子。
    要我修炼到她的地步,不知该脱多少层皮呢。
    修炼……是我修炼够了吗?到家的时候已过正午,错过了饭点儿,哥哥也还在赛诗会上没有回来。我独自吃了点儿东西,可也搞不清自己都吃了什么。小静照例给我泡一壶茶,见我身上汗湿了几处,便问我午后要不要沐浴更衣。
    “昨晚洗过了啊……”
    “呃,小姐……”她被我这无厘头的答案弄得啼笑皆非,想笑又不敢笑。“那您昨晚也吃了饭呀。”
    “嗯?”我蒙蒙然看着她,一时竟听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怔怔地想了片刻,才醒悟到她是在讽刺我。“小静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什么时候也学会嘲笑我了?”
    “呵呵……奴婢知错,小姐笑了就好了。”
    闻言,扬起的笑靥又僵在唇边。
    “对了,小静差点儿忘记一件事。”说着,她自去堂中花几上取来一封信一样的东西。“上午有人来拜访小姐,听说小姐不在家,留了拜帖就走了。”
    拜帖?会是谁来拜访我?相熟的人中不会有人用这套虚礼。我接过来只看一眼,眼前顿时一花,猛的咳一声。
    “小姐,怎么了?”
    茶水就在手边,我却不及端来饮下,且自痴痴地凝着那三个字,一时间似飞向高空又似坠入深渊。
    “小静,那来的人你不认识吗?”若是他,小静不会看不出来。
    “奴婢从未见过。”
    “怎么会……怎么会……”
    “小,小姐……”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呢?
    他不过走了两年而已,怎会在眼前又回来了?
    不可能是他啊,不可能……
    一定是我误会了,又是我一厢情愿了……
    唉,我怎么会认为是他?不是,不会是的……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啊……
    “小静,你给小姐看了什么?”茹婶拉过小静,半是责备的问道。
    “是上午来拜访的客人留下的帖子啊!也不知道怎么了,小姐看了之后就失魂落魄的……”
    “客人?那客人叫什么名字?”
    “嗯……我记得是‘粟修言’,粟米的粟,修行的修,言谈举止的言。”
    红日西沉,吴哲威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只是往常都会在庭院中见到义妹等候张望的身影,今日却只有年老的看门人迎出门来。
    “桥生,去问问义妹回来了没有。”
    “是。”
    白日赛诗会上参赛的诸人都已渐入佳境,一日下来,也有一些足以传世的佳文妙作。吴哲威尚还沉浸在自己的品味思索中,和平日一样先进房换回平服,然后去书房安静地小坐一会儿,开饭时自有桥生会来通知他。谁知一册书刚刚翻了几页,门外就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桥生火急火燎地推门而入,口中嚷着“不得了了!”
    “发生何事?”
    “是二小姐!二小姐痴痴呆呆好半天了,一直坐在房里不说也不动,把大家都吓坏了。”
    “怎么不去请郎中?”说着,他已带头跨出房门,大步流星往东院而去。
    “是小姐不让去。”
    “她有思维,怎么又说她痴痴呆呆?”
    “这……这是小静这么说的,小的还没亲眼见到小姐是否真的……”
    “乱来!若是小姐没事,被你方才那么一嚷岂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忧极怒极,一向不曾说过重话的吴哲威一边走一边狠狠训了桥生几句。待来到义妹房中,一眼看见她正浅笑嫣然地和清儿说着什么,神色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这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二妹,你现在感觉好些了?”
    喉咙里闷着笑,我不解地瞥一眼桥生,又瞥一眼刚刚进门的小静,不禁埋怨他们太大惊小怪了。
    “我很好啊!每日都很好,哥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笑嘻嘻瞪着他,故作无辜。
    哥哥也笑笑,转身就往桥生脑门上弹一下。
    “桥生,这次要我在你们二小姐面前出糗,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不许有下次。”
    “嗯嗯,桥生记得,桥生记得。”桥生一边点头弓腰,一边悔不当初地扫一眼站在我身边的小静。小静则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委屈地看着我要向我讨说法。清儿却没有看出他们两人有什么互动,以前总是自己犯了错被桥生教训,这回终于让她逮到一个机会,便刮着自己的小鼻子笑话他。
    我没有预料到自己回来后竟然会失常,也没有预料到差一点儿就惊动了哥哥。心底埋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就要逼近,而我就要被它逼迫着远离现在的生活。几年来的朝夕相处,我早已将这一切都看作是我人生的所有。在家里,哥哥是我值得依赖的后盾,桥生他们是我最亲的朋友和兄弟姐妹;在外有信王爷和信王妃,有丁家的老小,有师父和师兄们,有沈如洗、钱落谷、卢婉芪……他们每一位都是我割舍不掉的牵挂。
    而就在今天,我竟然想到了离开!?
    “今日的赛诗会可是比昨天精彩许多,你该去看看的。”饭后,哥哥又滔滔不绝谈起赛诗会的事。我之前那番热情已经冷下许多,白天为着莫须有的事情三魂丢掉七魄,现在才突然想起那已被我抛到脑后的正经事来。
    “可有哪个让你印象深刻?”说吧说吧,最好那人还是个女子。
    “是有一位,不过那人行事乖张,现场报名作了首诗就走了,呵……连长相都没看清。”他话音里不无失落,惹得我一阵惊心。
    “那人……是男子?”
    “嗯。”
    天,他该不会真的只对男子……
    “那哥哥……”
    “春过春山绿,秋落秋水凉……”
    我刚想问他有没有遇见哪位出色的女诗人,他却兴致盎然地吟起诗来!呜呼,惨了惨了,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抵触情绪,这下可怎么继续下去?
    “云日生阴翳,竹月溢清光……”
    “那个……哥,我好像白天中暑了,先不陪你坐了。”我暗暗吐吐舌头,假装虚弱摸摸额头。“哎呀,有点儿晕呢。小静,帮我弄碗绿豆汤来吧!”
    “是,小静这就去。”
    “算了,我和你一块去好了。”我立马脚底抹油,借口去厨房逃了出去。桥生正在门外守着,看见我跑出来便了然地笑笑。
    “桥生,今日的赛诗会上,我哥可有对哪个女子另眼相看过?”
    他笑吟吟想了想,点点头。“是有一个,碧红馆的李桃儿姑娘上台的时侯,老爷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呢。”
    “啊呀……”我喜不自胜忙掩住口,强拉桥生走到院子里。“你说碧红馆是不是?你确定那个姑娘叫李桃儿?”
    “桥生从不说谎。呃,小姐问这个……”
    “没事了没事了,我先去厨房了哈!”
    去厨房?我看我下一步得去青楼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会想到我头一天苦哈哈跑去督战一无所获,反而出去玩了半天,回来就有了结果?
    李桃儿啊李桃儿……又说是碧红馆,这个倒是有点儿……但若是哥哥有意,她的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嗯,这么说来,我倒应该先去探查探查虚实才好。
    李桃儿啊李桃儿……
    钱落谷是成家的人,这种事不宜叫她。卢婉芪和小静她们就更不能指望了。看来,我只能再拉沈如洗下水了。
    第二天,趁哥哥一早出门,我偷偷去找沈如洗,将我的计划同她细细一说。原以为她多少也会推拒一下,不想她早就有心想去那种地方开开眼界,我一提她就满口答应。幸好她对穿着打扮等的研究比较深,我们两人便闷在她的房里,把自己好好乔装一番。首先是不能穿女装,男装也要合体。但我身量太小,所以穿来穿去只能穿小厮的衣裳。沈如洗本来就长得英气不凡,穿一套蓝色的长袍扮作公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十足的贵族气度,简直能把人迷死。于是,我有些不快了,看看自己身上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再设想一下,当我们两人身处碧红馆时会有的情景……唉,罢罢罢,至少我还能掩人耳目,不也很好?穿戴好之后,第二件事则是要对好口径,学一下男子说话该有的语气和神态。我只能说,我这辈子即使做男人也只有小厮的命而已,到时全凭这位“沈公子”在前应酬,我就可以跟在她的身后,做一个不说话的活动布景。三则是需要带一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沈如洗认为若想达到目的,钱财宜多不宜少,我只好忍痛从体己中取出一百两纹银。
    李桃儿啊,但愿你值得我花这番心血。
    给家里留信说我和沈如洗有生意上的事情要谈,今晚暂去她那儿借住一宿。料理好琐碎事,我们便在夜色初浓的时刻,夹在寻花问柳的大队中混进了碧红馆。
    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是绮春院,五湖四海的美女不计其数,而碧红馆则是以宛若天仙的清倌闻名。我太紧张了,以至于没来得及瞧瞧这碧红馆到底是何等样子。沈如洗昂首阔步稳稳地走在前面,立马有浓妆的鸨母上前招呼,又唤来三四个莺莺燕燕簇拥着她径直上了二楼。我则缓步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地盯着脚下的路。鼻息间满是沉香的脂粉气,我忍不住痒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与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子四目相接。她登时笑出颊边一对酒窝,勾人的桃花眼不住往我身上瞟。我冷不丁打个寒战,赶紧跟上沈如洗,随那些莺莺燕燕一齐涌入一间雅室中。
    沈如洗就如先前设计好的,点名要李桃儿作陪。鸨母见白花花的银子堆在眼前,脸上立时乐开了花,将一众庸脂俗粉统统撵出去,又命人即刻奉上丰盛酒菜。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传说中的李桃儿就抱着琵琶出现在厅里。鸨母识趣地关门退出,我这才敢大口喘气。
    “你看怎么样?”沈如洗喝一口酒,忽而小声问我。对面是美人垂首弹着琵琶,看不太真她的样貌,只是那琵琶声清脆动听,宛若清泉,让人几乎忘了此时身处何地。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走过去,仍隔着五六步远的距离观察她。肤若凝脂,嗯,是个美人胚子。黛眉杏眼,侧看风情万千,只是唇色有些苍白,似乎也未刻意加以修饰。虽然沈如洗扮演了一个财大气粗的翩翩佳公子,可李桃儿仍旧表现得不卑不亢,一直都专心于自己的指尖之上。轻快的琵琶曲一结束,我已经给李桃儿的外表和气质打了高分。沈如洗轻咳一声,暗示我先耐住性子,不要叫人看出异样。我只能默默站回她身后,她却继续酒一杯、肉一口地逍遥起来。李桃儿又弹了一曲哀伤的调子,凄恻婉转,搅得我心情也乱起来。
    今天是初几了?唉,日子过得真如囫囵吞枣一般。今晚的事情若不能有个眉目,哥哥的事就不知要拖到何时才有结果了。
    “桃儿小姐只会乐器吗?”
    琵琶声一断,对面女子仍是低首回复。“让公子见笑了。桃儿新填一首《鸳鸯调》,且请公子一听。”
    “嗨,她不会看上你了吧?”我俯到沈如洗耳根笑她一句,她也没还击。
    “那在下洗耳恭听。”
    呵呵,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莫非沈如洗也有特殊嗜好?
    “李桃儿小姐,我家公子素日喜爱平和安静,不如您和我家公子谈谈诗文之类。小人听说昨日赛诗会上,李小姐可是大出风头呢。”不能再由着沈如洗虚耗下去,我要主动出击。
    沈如洗依然保持着笑容,只是抬头不满地瞪我一眼。
    “那……公子您平日喜欢何人的诗词?”
    “呃,这个嘛……”
    沈如洗虽然不擅诗词歌赋,可多多少少也有些见识,于是两人有来有往地谈作诗,谈作画,谈女工等等。我则在一旁审查着我眼中的李桃儿,不时为她们两人斟一杯酒。楼下的嬉笑怒骂一直不曾停歇,偶尔传来几句淫言秽语,提醒着我不要忘记我们此时的处境。由夜幕初降,直到不知不觉的,楼下渐渐陷入静寂,我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只可惜沈如洗已有了醉意,李桃儿也是星眸半启强自支持。我不知要不要打断她们的酒兴,不料沈如洗忽然大喊一声,门外一个随侍的小丫鬟已走了进来。
    “要……要两间上房!”
    “啥?”我不安大叫,强拉起她到一边说话。“住就住了,可咱俩一间房就可以凑合,干嘛多花钱?”
    “嘁,别拉拉扯扯……”她带着七分醉意挥开我的手。“你见过……俩大男人,到青楼来还……还挤一间房的吗?”
    “哦,对哦。”她明明醉了,却比我还清醒。“那你要小心点儿,别露了馅。”
    “嗯嗯嗯……”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来这种地方,更想不到还会在这儿住上一晚。老天保佑吧,千万不要让我碰上熟人,千万不要啊!
    算一算,一个晚上就花了我七八十两银子。所幸李桃儿此人没有让我失望,我想明天回去就可以在哥哥耳边吹吹风,鼓动他表现得勇敢一些。若是顺利,年底之前就能给他们办婚事,哈哈!这一来又会收好多礼金呢!
    我独自拨着我的小算盘,上床时不到半夜,困意来时却已过了三更。划给我的这间房比较僻静,离得其他房间都有一段距离。我也庆幸自己能在这种环境中讨得一夜安宁,胡思乱想一会儿便打算睡去。
    门是由内插上的,我在睡前已经确认过。可是,我没有关窗……
    “吱——”
    我吓得睁开眼,一个丰润的影子正从窗户上爬进来。妈呀,这里也招贼?我一时骇得搞不清状况,只见那影子悄然无声地从窗户上跳下来,蹑手蹑脚地,竟然向我走了过来!
    “谁?”
    “呃,我……”
    那欲语还休的声音明显是一个女子!
    我刚想松一口气,却又听那女人道:“小哥,夜深露重,你也孤枕难眠吧?就让姐姐我来陪陪你……啊——”
    我急忙侧身躲过,那女人已一头栽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幸好之前和师父学了一招点穴,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我恶寒地撇撇嘴,丢下那饥不择食的女人跑出房去。
    此时,整个碧红馆都已没了人声,单只有廊上的灯笼照亮一个个房门口,看去都是紧闭着,我该往何处去?迷迷糊糊找到沈如洗的房间,我试探着轻轻叩响房门,却久久听不到人回应。再使劲儿猛推,唉,她也把门由内插上了。不死心又去查看窗户,开着倒是开着,只是取而代之有一扇竹帘死死钉住窗口,透气却过不了人。
    呜,真是倒霉,早知道我就该死皮赖脸巴在沈如洗那儿不走的。
    住也无处住,走又走不得,我真是快要被折磨疯了。原来只有一分困意,现在也已变作八九分。眼皮沉重的就像坠了几个铁块儿,我跌跌撞撞围着整栋楼转来转去,遇到房间先看是否有人住,然后推一推,推不开再走向下一间。漆黑的夜起了微风,我却已着急地汗湿了后背,又困、又倦、又热,浑身上下没一处自在。
    “哇——”当我终于发现一间露着门缝的房间时,我几乎高兴到喜极而泣,二话不说就凑上去。房子里也是黑漆漆的,因为正对风口,通风甚好,所以站在房内感觉不到一丝闷热。眼尖的我一眼就看见那张大大的木床,见上面空荡荡没有人睡,禁不住又是一阵狂喜。
    不行了、不行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骤起的风撞开了关上的房门,周室绫纱随风狂舞。
    不知何时,床边站立着一个傲然身影,他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人儿,静静地凝思,默然扬起一只手。
    顿时,风止了,绫纱也慢慢回归平静。
    只是人还在,仍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直注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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