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七章(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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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队渐渐放慢速度,在远郊停下。
    “够远了。”李斐拜别方夕岩,转身看向我。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我实在难以走得潇洒,原想在分别之际留给方夕岩一张笑脸,却在看到他面上依旧化着粉白的妆时,鼻间止不住泛开酸意。
    “再叫我声‘师兄’吧。”他伸来一只大手拍拍我后脑,似鼓励又似宠溺,我便下意识甩他一拳,瞪他一眼。那是如同条件反射一般的举动,我再次感受到了离别加诸于我的伤感,轻眨掉不争气的眼泪,爽爽利利再叫他一声师兄。
    “二师兄,非心走了,你多多保重……还有巾儿姐,你可别再欺负她。”
    “真是个小啰嗦。快走吧,我会记着的!”他连轰带赶,佯装不耐烦地催我上马,却又在我爬上马背刚欲启程时猛然高喊了一嗓。“小师妹,保重——”
    一手正抓着缰绳,我无法抱拳回礼,于是只能冲他傻傻一笑,遥遥地挥挥手。马儿嘚嘚嘚迈开四蹄,那个人影便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与车队一齐被天际吞没。郊外的西风甚是无情,它不识得人间离愁,却狠心吹乱了我的发,也吹走天边最后一点灰色——垲城终于看不见了,只有孤单的黄土路上撒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不多时又会被风悄悄湮灭。
    我的过去,自此好像真的要与我告别了。
    我的心浮浮沉沉,似有千百种滋味掺杂在一起,久久无法平息。树木稀疏的天地间四望一片坦荡,没有人烟也没有村落,好像全世界就只剩我和李斐两人,并共乘的一匹马。前方所至何处,我已无心探问。从清晨出发开始,我也未曾开口问过他此行要去哪里。我知道我心底早已认定,只要有他作伴,我不会在乎此去是天涯又或是海角。垲城远去了,荣华富贵远去了,仇恨也远去了。他既然将我救出,就绝无可能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也绝无可能报他的仇了。我明白他为我放弃了什么,牺牲了多少,怕只怕将来有一天他会嫌弃我太过平凡,不值得他今日如此相待。
    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情,我竟然摆脱不掉了。
    “唉……”伏在他的背上轻轻吐气,忽觉脚下的路十分熟悉。“师兄,咱们是去凤溪山吗?”
    “嗯……去清明禅院,看一个人。”
    清明禅院啊……我晓得了。
    自从与信王相认之后,我一直以为他会对凤溪山有所动作,却还是没有等到任何动静。我知道信王对那银梳耿耿于怀,却始终不解为何关键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按兵不动。这关键之人自然是清明禅院的慧净师太,俗世姓名为郭暖莺——她是当今圣上的生母,而她本人的生母却是李氏王朝的末代公主。如果追根究底,她还是我正宗的祖母,李斐与她更是脱不了亲缘关系。
    “师兄,你说……我们算是兄妹么?”。
    “兄妹?”
    “我是说你姓李,我姓赵这一回事……”
    “我的曾祖父同你的曾外祖母是亲兄妹,你说是不是呢?”
    不答我就算了,反而抛给我这么一个弯弯绕的难题。可是,到底算不算呢?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他的曾祖父与我的曾外祖母是亲兄妹,他的祖父与慧净师太就是姑表兄妹,他的父亲与赵儃又是表表兄弟,那么,他和我则是表表表兄妹咯?
    “幸好不是三代以内……”
    “什么?”
    “呃,我是说我的兄长已经不少了,我可不要你再做我哥哥。”
    “咱们彼此彼此。”他又笑,笑得从未有过的悦耳,连趴在他背上的我也不禁受到震动,生怕跌下马去,本能地再抱紧他。
    马儿不久就来到了凤溪山下,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将马拴在隐蔽处,徒步往山顶走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凤溪山了,久得好像认不得这山上的草木,虽然它们就如沿路见到的那些一样,枯萎而丑陋,我却莫名感觉到某种凄凉的味道。上山下山的人也因这季节冷清了许多,我们便临时起意改走大路。这山上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任何痕迹了,丁辛的竹屋早已不在,那汪幽潭也到了枯水期,除了清明禅院,我在这里几乎找不出还有哪些没有改变的地方。又或许,连清明禅院也变得让我认不得了。
    上山的路异常顺利,我们一路上各想心事,直到那院门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却见禅院中突然冒出一缕黑烟——
    着火了?
    我有些害怕地扯住李斐的衣袖,果不其然,过了不多久,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惊呼“快救火”,然后便有几个胆小的尼姑吓得跑了出来。有个词儿叫“瞬息万变”,方才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正当我和李斐意想要上前帮忙,那缕冲天的黑烟竟马上又变淡变弱,躲出来的小尼也被其他人训斥着拉了回去。
    看来是虚惊一场,显然那火还未燃开就被人及时发现扑灭了。只是这诡异的火让我的心愈发不安。李斐并不打算从正门拜访,想来男子踏入庵堂也于礼不合吧?于是我们偷偷绕到禅院的后面,那后门果真还像往常那样敞开着。淡淡青烟正从后院飘散而出,走得近了还会感到空气有些呛人。小心翼翼躲到门外,再往院里望了望,禅院中众人几乎全都集中在那里,正将水一桶一桶地往房里搬运,我便猜想那起火地点就在佛堂里面。
    “师兄,现在好像不好进去啊。”我盘算着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禅院,李斐却许久不曾开口,只凝神望着院中某处,一副若有所思。
    院中的小尼姑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有什么怪异?我皱皱眉,心想那佛堂里或许还有什么要人,甚至就是慧净师太本人,只可惜那里冒着青烟,远远的瞧不清楚。李斐目力耳力皆比我强,许是他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人。
    “师太!”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闯入,我震惊地凝视着院中一点,盯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尼,看她紧追慧净师太疾步走出了佛堂。
    “是魏婆婆。”我讶然道,一时只觉自己被设计了一般。李斐扭头看我一眼,瞬即又将视线转回院子里。
    “师太疯了之后,你的魏婆婆就出了家,一直在照顾她。”
    “疯了?”我再次惊讶地瞪着他,他却浅浅一笑,拉起我的手离开了后门。
    离去前,我看到慧净师太茫茫然以头去撞柱子,魏婆婆抓着她的双臂想要阻止她。
    疯了……她竟疯了?!连魏婆婆也出家了!
    接连的现实真相震撼着我的神经,终于终于,有些难解的事情解开了。我一直以为魏婆婆执意不肯回乡养老是因为害怕孤独,或是基于对丁家的感情,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为了照顾慧净师太而出家了!照此推理,她一定与俗世的郭暖莺有某种关系,且这关系深刻到令她甘愿倾注一生去守护她、照顾她,甚至为了她舍弃婚嫁——她是她的谁?当年的姐妹,侍女,还是其他?我不得不说,那样深厚绵长的情感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义无反顾的情谊!
    可那会是怎样的一番过去呢?我禁不住去猜想她们之间的过往,想得心也酸了。剪断了三千烦恼丝,似剪断了与尘世的羁绊与牵挂,却终究剪不断他人对她的惦念和深情——王爷如此,魏婆婆如此,人世间情深若此,她何其有幸!只可惜我庸庸碌碌大半载,却未敢将谁引为知己。
    知己,知己啊……知己该是何种样子呢?视线不觉落到了眼前的背影上,有什么断断续续在我脑海中闪回。我默默咽回叹息,好似知晓了答案。
    下山之后,马儿就带着我们漫无目的一直往前走,放眼望去是乌压压的枯枝杈,细看则是一片片果树林,却又像被主人抛弃的荒地,毫无生气。李斐说那是一片桃园,我才恍然忆起自己以前也曾去过桃园。若不是此行方向与那处桃园截然相反,我差一点儿以为是故地重游了。桃花是美的,只是眼下时节不对。关于“桃”的记忆仅有那一些,都与沈家和吴家有关,至今想来,心头还是介怀得很。
    由“桃园”谈起,谈着谈着,李斐提到了“双桃之礼”,说在那背后还有一个久远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妻生活贫寒却很恩爱。有一年遇上饥荒,他们为了活命相携离开家乡,在饥渴交迫之际寻到了一个蔫瘪的桃子。只有一个桃子,一人吃尚且尔尔,何况饥肠辘辘的两人来分?于是女人骗男人,说她已经吃了一个,男人便安心将整个桃子吞入腹中。直到不久之后女人饿死,仍存着一口气的男人才恍然大悟。只可惜伊人已去,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结反而越来越深。
    “传说毕竟是传说,只是后来演变成‘双桃之礼’,青年男女若一起共食,则代表定下白首到老的约定。”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吃下的,那该怎么办?”
    “你是说男方还是女方?”
    我顿时垮下脸,怯怯地看着他的背。“这有区别么?”
    “怎么办啊……”他喃喃地认真寻思着,害我以为他当真能够找到解决之道。谁想一不留神,忽觉腋下一紧、前后颠倒,我竟然在瞬间就被他从身后抱至了怀里!
    “你……你吓死我了!”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幸好这马背的高度不致让我恐高,只不过方才悬在半空的一刹真的惊出了我一身冷汗。“你知道我不会功夫的!不行不行,我要到后面去坐。”
    “只一匹马,哪能换来换去?”他一手紧了紧缰绳,忍笑横眉瞪着我,另一手却贴着我的臂膀将我牢牢困于胸前。饶是我穿着男装,这路上也越走越荒凉碰不见什么人,否则我一定早已羞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你刚才不还是……”埋怨的话只敢小声嘟哝,想起他耳力极好我便立马含混过去。“我可是认真的,那个‘双桃之礼’真的没办法解吗?你,你想到办法没啊!”被他圈在怀里虽然很安全,不用担心会掉下马背,可是这个位置实在不如马屁股上坐得舒服。呜呜,他干嘛这么折腾我?不耐烦地拱他一下,斜在我胸前的手反而收得更紧。
    “你当真要我想办法吗?”
    咦,那语气怎么好像生气了?我戒备地绷直身体,莫名预感到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从他唇边呼出的热气正正撞在我的后颈上,哪怕我再心无旁骛也不禁慌了神。摸摸心口,竟然又突突突的跳起来。
    “我想知道啊,就当我求教你还不行吗?”
    “你既已嫁我,又管什么‘双桃之礼’?”
    “呃……是你先提起来的。”
    “你心里不也在问吗?我不过为你释疑而已。”
    我把疑问写在脸上了吗?他怎么能看得出来!虽然被人看透心思有些难堪,但我却忍不住将此事往好处去想——呵呵,他能读懂我的心思,是不是说明他比以前更关注我了?
    “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你可别乱想。”我暗暗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得太高兴,掩饰地低下头。忽而凉凉的,一个吻轻轻落在颈后,瞬时激起我一阵轻颤。
    “你心里……只许想着我。”
    我一时又觉全身忽冷忽热,僵住一动不动。
    呼,我的脸皮儿,我的脸皮儿……好像又薄了许多呀。
    “风真大啊,呵呵……”我干笑一声,继续装模作样,瑟缩着拉拢衣领。我向天发誓我不是为了博他同情才装可怜的,可他干嘛还要搂紧我?胸口忽的躁动,烧得我头晕脑热,浑身虚软得像一堆泥——我这是怎么了?
    “师兄,你,是不是……”
    啊啊啊,我在干什么!不行不行,赶紧打住!那种话……那种话怎么能由我先说呢?人家好歹也是女儿家呀!
    “什么?”
    “没,没什么,我是……啊!走了这么久,你饿不饿?”前面不远像有个小村落,索性歇下脚吧,也好让我的心跳缓一缓。
    “赶路要紧。你若饿了,包袱里有些干粮……”
    “我不饿不饿,咱们还是赶路,赶路吧!”无奈只好抓紧他的胳膊,我笑嘻嘻地直视前方,只当背后什么都不存在。
    上一刻是上一刻,我能趴上他的背,却不意味着我也能窝在他的胸前,这可是两码事。唉,我的脸皮儿……哎呀,不说还好,怎么一说反而愈发烧得烫起来?我明知他是担心后有追兵,并非存心看我别扭,可还是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咳,算了算了,比起我这脸红心跳的不自在,自然还是抓紧赶路逃命要紧。眼看那小村落就在前方,身后之人突然猛一踢马肚,惯性便使我毫无保留地狠狠撞进他的胸怀。
    “啊——”飕飕冷风也直往嘴里灌,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啊!
    “合嘴!”
    哦……
    时快时慢地走了大半天,中途在荒郊野岭小憩了两三次,直到傍晚日暮来临,李斐终于决定暂停赶路,找一家客栈投宿。尽管马速不算快,我还是被颠地腰酸背疼、七荤八素,加之一路僵着身子骑在马上,刚下马时差不多连如何走路都忘了。抬眼看门上,大大的四个字——“来福客栈”,想到似有一条狗也叫这个名字,几乎让我笑喷。这是个无名的小镇,虽然远离京城,商家的服务还算周到客气。只是客房条件差强人意,最好的上房也仅有十来平米,简单的置有一床一桌和两把椅子。不过此行本也不是为了享受,一切皆可将就。李斐特意嘱咐店家在房内多备一床棉被,那店小二也果真挑了最干净的立马送来,留下一盆热水就退去了。
    一间上房啊……
    “先洗一洗吧,饭菜过会儿就上来。”
    “嗯。”我闷声应道,扭捏地走到脸盆架边上便直接伸手进去。“啊呀!呃,是水……水太烫了。”尴尬地笑了笑,我转头轻轻撩起热水,漫不经心地洗手。
    已经入夜了,入夜了!怎么办?方才他和店老板说“要一间上房”时,我差一点儿就要喊反对呢,现在要怎么办?唉,我还没做好准备啊。
    “手都烫红了。”
    “耶——”
    他何时走过来的?我匆忙又要以笑脸掩饰窘境,却才发觉双手已被热水烫得通红,失去知觉一般木木的。
    “唉……”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叹气的?”他笑我孩子气,自然而然接过我的双手包进掌心,温柔地揉搓起来。那手上有淡淡的茧子,摩擦着我细嫩的手心和手背,我忽而越来越难以忍受这暧昧不明的煎熬。他要干嘛?身上一时又冷又热,想进又想退。犹疑间探上他的眉眼,他却仍专注地凝视我的手,眼神中无波无澜,脸上也同平常一样宁静。
    哼,老天真是不公平,怎么能只有我一人晕乎乎的呢?
    店小二在房外“叩叩叩”地敲门,他这才又不动声色松开了我。手上已经恢复正常的温度,房内未生火炉,周身反而寒气尽退,仿似有热火缠身。桌上有好些热菜热饭,肉的素的,看上去很能调动人的胃口。我索性将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盘盘碗碗之间,放纵自己吃个十分饱,直到撑得肚皮鼓鼓还意犹未尽地巴在桌子边不肯挪动位置。
    唉,咋办,我真的吃不下了。
    “心儿。”
    “嗯?”不抬头就不抬头!我再夹起一片菜叶艰难地送进嘴里。
    “要不要再加几个菜?”
    “不用不用,我吃饱了。”两根筷子一放,我爽快利落地离开桌子,挂了一脸心虚加勉强的笑容。再加菜?那我今晚非撑死不可了。走出几步了,才真切感觉到胃里塞满食物,鼓胀得像个皮球。方才吃得太猛,连嗓子眼儿都快被堵住了。
    唉,今晚看来是睡不下咯……哎,我可以出去散步消化消化嘛!
    “师兄,我出去散散步哈!”正要抬脚走人,鬼使神差又问一句。“你去不去?”
    “好啊。”他施施然站起身。
    我……我好悔。
    小镇上一入夜就静得很,周边也没有什么值得一瞧的景致,我们走出不远就都觉得乏味,绕着绕着又绕回了客栈。可肚子还是撑得很啊!于是我们又往另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走到了街道尽头,再慢悠悠折回来。如此一趟趟将小镇东西南北都转了个遍,算来也不过走了大半个时辰。
    可,我的胃……
    “师兄,我想吐。”还未等他回应,我已跑到对面墙角弯腰大吐特吐。
    星空璀璨,即使没有月光,这夜也静得美妙。只是四周此时只听得到我呕吐的声音,什么美妙也只能烟消云散。我早已羞得欲哭无泪,吐完之后也彻底没脸见人了。
    “可舒服些了?”
    “嗯。”虽然不好意思,可人家还这么关心我,我哪能不给面子?偷偷瞥他一眼,却正好瞧见他嘴边尚未消失的笑容。“你……笑吧笑吧,我知道自己又出洋相了,尽管笑吧!”
    “你也觉可笑了?为何又逼自己去做呢?”他并未笑出声来,紧抿的双唇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星光下有着润泽的光晕,叫我只看一眼便看得怔住。
    坏事了,我好想,好想好想……
    “你……”一个“你”字刚蹦出口就觉得不太舒服,我不自觉吞咽一下,早忘了还有脸皮儿薄这一回事。愣愣地盯着他脸上的每一处,我下意识迈前一步,脚下却猛地顿住。想起刚刚自己做了那么恶心的事,再浪漫的情调也不起作用了。我赶忙掩嘴跑进客栈,李斐则忍俊不禁地摇摇头,跟在我后面追了上来。
    还要静心吗?我好像没主意了。要不,就算了?
    呜呼……
    如果不是清楚知道事件的严重性,我几乎以为我们已经逃离了危险。为何身后迟迟不见追兵呢?我们仍是优哉游哉地赶路,或者说根本用不上“赶”这个字。除了经过村镇时快马加鞭迅速离开,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李斐从来不曾加快过速度。只是一开始我们是向着西南走,走了几天又转向东南,再走几天又转向西南。不管是往东还是往西,总归我们是向着南方而去。走了十几天,我也渐渐习惯了同他共骑一匹马,脸皮儿也好像不知不觉又厚回来,起码不会轻易就面红耳赤。
    我知道自己面对他时心理起了变化,只是一时还难以适应,聪明如他自然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夜晚投宿时,他会执意守在床边,天还未亮,我便能见到他靠在椅上睡得正沉。他是我爱的人,是我的丈夫,为何还要受这等待遇呢?我明明心疼,想要改变自己的僵持,却又觉束手束脚,不知所措。我想我会慢慢想通,只是缺乏捅破窗户纸的勇气。而他依旧做他的正人君子,不曾越雷池一步。是我太拘束,给了他错误信息吗?我约略猜得到一个妻子应该如何去讨丈夫的欢心,可若要我亲身实践……老天,真要我采取主动?
    “这个喜欢吗?”他温纯的嗓音忽而飘进耳边,吓了我好大一跳。李斐正擎着一只手定在半空,手上端着一碟糕饼。他皱皱眉,马上放回手中东西,不放心地跟过来。“心儿,想到什么吓成这样?”
    我拼力抚住心跳,咬紧牙关抿嘴一笑。“呵呵,我是想到……茹婶他们,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啊……”
    我不是存心说谎的,不是不是的!
    “你放心,赵凛还不致迁怒到他们。”
    “哦,这样……那,王爷也不会有危险吧?”
    “呵……”他笑着轻刮一下我的鼻尖,害我当场石化。“小傻瓜,茹婶都没事,王爷岂会有事?”
    道理是这样讲的吗?我的逻辑混乱了,只能顺从心意摸摸鼻尖,又看看他。客栈外走廊上传过些匆匆的脚步声,楼下也听得到熙来攘往的吆喝叫卖。我的头更晕了,迷蒙蒙地却望见他在对我笑。只是那笑来得快去得也快,尽管他唇边只剩渺渺笑意,还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我好想……
    不行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啦。
    “心儿,想不想去仙鸾山?”
    “仙鸾山?我们要去那儿吗?可我和师父……呃,我是说我和付师傅已经不是……”
    他的眉又对我皱了皱,莫名其妙地盯着我。
    “心儿,你如何会叫他‘付师傅’?”
    “我已经离开五道堂了呀。”
    “这……”他似疑惑地沉思片刻,末了是无奈的笑叹一声。“心儿,你的付师傅可曾将你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吗?我想了想,摇摇头,忽然明白过来,惊喜地大叫。
    “你是说我虽然离开了五道堂,可还是仙鸾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是不是?”见他终于给了我肯定答复,我恨不能开心地敲锣打鼓,双手合十感谢上天——啊呀呀,我还是有门有派的啊!哈哈哈哈!
    不过……我也太糊涂了,怎么就能会错意呢?我还以为离开五道堂就等于失去师父和一众师兄,我还以为我再也不能拥有他们的关心和宠爱了!啊呀,我真是赔大了,之前还为此伤心了很久呀!
    “呵呵,那师兄你……”
    “我早已不是了。不过陆幽廷陆前辈与我另有要事相商,明日我们须得启程去仙鸾山了。”他的神情一如往常般静静淡淡的,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悲伤沮丧。我这才发觉其实我应该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师兄,可不知为何就是想这么称呼他。他不也没有拒绝吗?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可不可以说“一日为师兄终生为师兄”呢?师兄我有好多个,可他却是最不一样的一个,我要因此改口吗?可改口又该怎么称呼呢?
    “师兄,你有没有字号什么的,或者曾用名?”
    “怎么?”
    “说嘛说嘛……”
    “除却姓名,我单有一字‘修言’,修行的修,言行的言。”
    “修、言……李修言?姓李、名斐、字修言?”
    他被我咬文嚼字的模样逗笑了,点点头配合我。“嗯,没错。”
    “唉,古代人还真是讲究啊……”我径自推敲默默嘟哝,想到好多相熟的人都有自己的表字,偏偏就我一人轮番更换姓名玩儿,怎么就没想过也为自己取个字呢?
    修言,这两个字倒是很衬他的性格呢。
    “师兄,那我也能叫你‘修言’吧?”
    “你那声‘师兄’又该做何?”他不说可与不可,又来和我玩儿太极。
    “这个……”还要我二选一么?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不像要逗我,索性学他那样将问题再抛回去。“倘若要你选,你喜欢我叫你‘师兄’,还是‘修言’?”
    无论我问哪一个选项,他都是果断地摇摇头,带着一抹可疑的笑容背过身去。
    “咦,都不喜欢吗?那我该叫你什么……李大人?”
    他不应。
    “李公子?”
    更无可能了。
    “李斐?”
    他还是不应啊。
    我咬咬下唇,忖度着腹中任何一个能想到的适用称谓,直觉一个比一个肉麻。他在逗我吧?他一定又要折磨我了。
    我明明想到也想好了,就算叫他一声,自己也不会吃亏。可当我一看见他的背,心口就没来由的猛跳起来——要这么叫他吗?要吗?
    “夫君。”不等他视线对上我的,我已将唇重重印上他,转瞬离开。
    “你说……什么?”他幽深的眸底被我撩起了一把火,炙热灼人的温度也烧到了我的身上。我忽觉口干舌燥,有些仓皇地想要逃。
    天哪,我做了什么?我吻他,我竟然主动吻了他!我的羞耻心发作了,他却不容我退缩,一手抓住我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我抱了满怀。我跌坐在他腿上,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裳。我想松开的,可不知怎么就是松不开。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要再打退堂鼓吗?呜呜,死就死吧!于是我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等待下文。
    “心儿……”又是他无奈的话音,不过多了些朦胧醉意。“睁开眼睛。”
    “我不。”我扭捏地哼一声,飞快地想了想,还是很没骨气地选择临阵脱逃,把脸窝进他颈间藏起来。呜呜,真是羞死人了。
    “房中只有你我二人,怕什么?”
    他在笑吗?怎么一遇到这种事,总觉得他比我轻松许多呢?哼,他一定经验丰富,他一定瞒了我好多故事!
    “你喜欢我吗?”我终究不敢直视他的双眼这么问,虽然矜持不值半毛钱,可现在已经快要到达我的极限了。
    “喜欢。”
    “爱吗?”
    “……爱。”说出这个字对他来说似乎极为困难,我不禁心中一动,探手摸上他的脸颊。指腹传来淡淡的热度,仿若他害羞羞红了脸。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纳闷,师兄为何会喜欢我的……不过现在不重要了,我喜欢你就够了。”
    “心儿……”
    “我想起一件事来。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一个……满月的晚上。”
    我又满足地笑了。
    “嗯,那天是五月十五,我记得很清楚。呵,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呢……见面的第一句话,你应该记不得了吧?”
    听不到他回答,我便当我猜对了。
    “我当时问你是谁,你却问我是不是丁非心。嘻嘻,觉不觉得有些奇怪?我在那之后有时还会想起来,却一直想不透。你知道是哪儿不对劲吗?”他仍不吭声,我的话匣一打开却收不住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直都记得,我记得我对你说师父不在,他搬到别处去住了,你当时也是应下了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你那晚本是要去见师父,只是意外遇到了我……师兄,你当时说了谎是不是?”
    “你要怪我吗?”他终于开口了,喉结在我眼下一动一动。“那晚可是你一厢认定我是刚自外面返回,我何时亲口说过?”
    “哼,巧舌如簧。”此刻,我懒懒地偎在他肩头,这感觉太不真实,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你那时早就见到了师父,所以再见到我时,不用我自己介绍,你就能知道我的名字是‘丁非心’而非‘丁辛’……可是我不明白啊,你为什么要让我误会呢?”
    “那并非是我本意。我只是不习惯多做解释,况且那晚仅是你我初次见面,我以为此等小事无伤大雅……不曾想,你却将它记了那么久。”
    “是啊,是我笨,直到前不久才想明白了。我就说么,你总不可能一开始就看上我了。”忍不住负气地锤他一下,手却被他捉个正着。我在计较吗?又怎么计较得清呢。“师兄,我觉得自己好亏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哪怕只当你是师兄的那种喜欢。”被自己越说越委屈,我原来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吗?呜呜,真的好不甘心。
    他又不说话了,手心紧贴着我的手背,抚摸着我的手指。就连他的手都比我的漂亮,我还有哪一样能与他媲美呢?
    “师兄,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他轻轻一笑,喉结也颤起来。“我一直喜欢你啊,哪怕只当你是师妹的那种喜欢。”
    他又在逗我,可我不是要这种答案啊!罢罢罢,羞赧甩一边,矜持也不要了!我一咬牙,一下一上跨坐到他腿上,表情严肃认真地对上他的眼。
    “我很郑重地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我——从你出生到现在,你有过几个女人?”
    那张脸红了又红,却分不清是因为震惊还是羞涩。
    “……一个。”片刻过后,他平静道。我的心瞬间凉了下去,按在他肩上的双手顿感虚脱。
    “那个她……你还喜欢她吗?”我不想当个怨妇哭诉丈夫的不忠,可这滋味当真不好受。心里像是被剜出一块血肉,揪得人好疼。腰后不知何时已被他牢牢圈握,我一分神,他的脸已近在咫尺。
    “呃……”来不及回神,他突然勾手将我脑后一压,温热的唇深深覆上我的。喉间一口气没提上来,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了……他的吻似深似浅,碾磨般摩挲着我敏感的神经,混合着别样的柔情一丝一缕地挑逗我心底的欲望。我不该让他这样欺负,尤其在得知他也有那么一段过去之后。可胸口隐隐的痛又作何说呢?痛得我心酸,痛得我不顾一切只想拥紧他同他一起坠落下去。我爱他啊,我如何还能拒绝他?他的唇柔软温润,隐约中一股茶香伴着喷薄热息涌上我的舌尖,我倒吸了口气,浑身止不住一阵轻颤。奇妙的甜蜜滋味从亲吻中晕散至四肢百骸,我只觉我要被融化了,连骨头都要酥软了。手上渐渐无力,我再也支撑不住,将全副重量都压到他的身上。
    “……一个女人,也只有那一个女人……”他流连忘返地吻着我的唇,我的颊,深湛的眸色中闪过一抹幽光。“你问我是否还喜欢她,是的,我喜欢她,喜欢,喜欢……”
    他在说什么?我恍惚望着他同样有些迷醉的目光,心口酸意沉淀。
    “我是问你‘有过’几个,不是‘有’……唔……”
    他再次用力吻住我,将满心如火的热情悉数倾注在这磨人意志的亲吻中。
    窗外暮色渐至,柔和的光线穿过窗纱投射进片片朦胧的影,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安定心神的能量。正有谁兴之所至,亮开嗓子高声唱起一首歌谣,极尽婉转动听,悠悠扬扬地飘入有情人的耳朵里。
    “菱花儿醉哟桃花儿暖……
    锦被儿凉薄独卧难……
    且道一声慢,莫念那时辰晚,但由他霞飞妆红两处看……
    秋水儿绵哟秋波儿转……
    叹声儿相知时日短……
    笑问伊人儿,可愿山盟相伴,纵使他金山银山也不换……”
    多年后的某日,我想我依旧会记得这样一个黄昏,同这首名叫《燕语浓时》的曲子。
    何谓“情到浓时”,我想我已经有了深刻体会。我不再沉溺于看星星、看月亮,看雪、看雨的小情调里,有了李斐,我的视野中再也装不下其他。即便逃亡的日子很辛苦,每天都要连走几十里路,我却甘之如饴,一点儿都不后悔当初随他远走的决定。
    接连几天投宿无门,只得在野地露宿。终于在这天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我欣欣然要了最好的房间和最好的饭菜,打算好好犒劳下自己和李斐。或许是长途跋涉引起了腿部浮肿,进了房间一落座,我便觉得整条右腿不受控制地抽搐。李斐自然也察觉到了,心知定是我旧伤复发,脸上爬满自责。
    “要点儿热水泡一泡就没事的,我以前去沁州的路上也有过的,真的没事的!”我向他拍胸脯打包票,他却闷不吭声走出房去,不一会儿就端回来一盆热水。
    我感动得不知所以,烫过脚之后就被他抱上床强制休息。
    “我饭还没吃呢!”
    “我帮你端来就是。”
    “师兄,我不习惯你这么对我……”
    他只淡淡一笑,仍固执己见将饭菜都搬到了床前,与我一齐吃了晚餐。我以为接下来便没有节目了,吃饱喝足坐在床上正要来个大舒展,李斐却将我躲在被子里的脚捉出来,不由分说便按摩起来。
    就算我曾经假冒过大家小姐,但我何时被人这么伺候过?他的无微不至不仅让我感动,更让我觉得不安,好像自己多么没用,只会让他来照顾我似的。
    “我不疼,真的不疼……”我望着他说道,只是他一径盯着我的脚,手下功夫一刻未停。
    腿上的酸麻早已减退,起初我还会享受地任他推拿,但他反常的沉默却让我嗅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劲。我不得不主动收回我的腿,缩进被窝里不肯再让他碰触。“我真的不疼了,不用再为我按摩了。”
    李斐静静看着我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
    “我去……再要一间房。”
    我愣了一瞬,忽而冲上去由后抱住他。“师兄,别,别走……你留下来好吗?”
    我以为两情相悦时,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压根不用费心算计。可我还是事先斗争了好久好久——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名副其实的在一起。只是除了那天黄昏的亲吻,他一直不曾对我表示过什么。
    “心儿,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们是夫妻,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吗?”我的心悬在半空,生怕他会拒绝一般将他拉转到我面前,顿了一顿,便去拆解腰间系带。
    “心儿,不——”他忽按住我的手,急喘着背转身去。“不能,我还不能碰你。”
    “为什么?”
    “走了这一路,你也疲乏了,还是早些歇息吧。等他日到了仙鸾山,我和你……”
    他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我自然没有听出任何的弦外之音,心想自己果真太过心急了,于是赶紧收拾心情,羞臊得将他赶出了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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