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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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的天。
那只大狗萨勒不见了,据说被一棍子打死,做了家丁们围炉中的加餐。莫言抑或是莫行,据说被鞭打后关了禁闭,至今都没能放出来。曾尾随至沁州企图谋害“太子宠婢”未果,后又逃回京城的那个人,据说也在自家莫名丢了性命。还有很多的“据说”,比如东川的某个人,比如沁州的某个人,林林总总算起来,只要是曾经危害过“丁辛”性命的人,好像都没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我知道,这是信王为了我——丁辛——发动的“大清洗”,好以此来为他的孙女出口恶气。而“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在他看来,是再正当不过的了。
只是由此,我的心境也变得无法平静。
呼……又是不知多少无辜的生命。即使他们曾想置我于死地,可他们毕竟没有成功。何况,多数人还是受了信王的命令,并非出自他们的本意。一番乾坤颠倒,我却为此背上那么多条人命,信王那老头儿到底是想帮我出气,还是咒我下地狱?
我又绝望了,摊上这样一个亲人,我以后哪里还能过得安宁!
头又疼了,而且比前几次来得都要剧烈,昏天黑地的,好像连我的人也要被撕裂一般。我不畏惧忍受身体的痛苦,只是难以忍受自己明明身体健康却无法让神志保持清醒,只能不由自主一次一次摇晃拍打自己的脑袋。有好多次,我几乎以为自己会把自己折磨死。尽管意识朦胧,我还记得李斐说过的话,我的失常全是拜那老狐狸所赐。这一切根本不由我控制,我要做的、我能做的只有忍耐,忍耐……
可是,我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辛儿……
是谁又在叫我?不,我不能理睬,不要理睬!
你低头看看你的手,沾满了血……
胡说!你胡说!
迷迷蒙蒙中,我恐惧地抱着头,感觉厚厚的被子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便下意识缩在床上辗转挣扎。
好多人因为你死了……
不,不是的,我不想的,我不想……
汗水湿透了单衣,也湿透了额上的细发。我只觉自己像被扔在蒸笼里的粽子,被紧紧捆住了手脚,连翻身都奈何不得。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板,我拼命搜寻着更多的空气,却发觉口鼻好似被什么蒙住罩住,愈发窒闷,我便愈发恐惧慌张。
你看哪,沁州的冤魂啊……
不要让我看,不要不要!
我疯了似的想要逃脱那魔障一般的声音,禁不住又哭又喊。梦里的声嘶力竭无法尽兴,我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于是拼了命的奔跑。只是手脚都已被束缚住了,我能逃到哪儿去呢?
“我害死人了……我在沁州害死人了……”我压抑着恐惧连声忏悔,某一瞬间又恢复清醒,恍惚想起自己是受人摆布,那些言语、身影都是幻象。只可惜清醒后,我更无法忽视自己背负的罪孽,神思迷乱间满心懊悔,一头便往墙上撞去。
“我害死她们,怎么办……怎么办啊……”梦魇困住了我的知觉,我竟浑然不觉自己在做些什么。汗湿的单衣服帖地裹在身上,没了被褥的遮挡,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冬夜是多么的寒冷刺骨。等撞得脑门肿了,意识迷离地收回一些,我感觉到了疼痛,下意识揪住被角靠在墙根喘气,欲哭无泪地颤抖不已。
忽而手中一空,一只温软大手钻入我的手心。
“你没有害死谁,放下心吧……”那大手同样用力地反握住我的,于是一阵又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热度迅即传递过来,将我的手心暖得快要出汗。迷迷蒙蒙的,我只瞧见一个熟悉的轮廓,心中立时蠢蠢欲动。贪恋那一丝暖人心脾的热源,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我忽的扑向他,紧紧揽住他的脖颈。
背上那双大手默默收紧,我的心好似被割开一个血洞,痛得激出一头汗水。
“抱我,抱紧我……”我无意识地喃语,本能地将全身贴向他,感受对方身上那种不同于自己的温度和气息。天地忽的翻转,我再也听不到那鬼魅般的声音,却也困倦地睁不开双眼。我笑着陷入安眠,一夜无梦。
那道士仍在信王院里,日夜不知疲倦地跳跃在香烛、纸符之中,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除却这一点,信王对我可算百般迁就。我爱偏居独食,他允我;我爱沉默不多言,他容我;我爱插手府上人事调配,他权当我已融入王府,更是乐得由我;只要我乖乖听话,他任我踏遍信王府每一个角落。但只有一样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没有自由,我出不得府,上不了街,更见不到我想见的人。
对他来说,这又是何苦呢?他明白我的过去以及我为五道堂做过的一切,他也知道谢云寒、李斐与我的渊源,可他什么都不曾说起。也许连他本人都不知该如何与我对话,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沉默的,彼此相安无事的。他邀我赴宴,我不得不去,默坐一旁吃了便走。隔三差五,他会绕来我房里看看,却也只是看看而已。比外面更冷的是房里的气氛,不止我们知道,全府的人都知道。可谁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他信王赵祉失而复得的亲孙女,尽管这消息尚未公布天下,却也是十人九知了。
他说给不了我名分,只能尽可能照顾我,荣华富贵想要什么任我开口。而我最想要的自由,他总是避而不谈。他也说他并不想谋反,对于这个皇朝,他有的是深沉的感情。只不过对于当今天子赵佑,一思及早逝的赵儃,他便看不得他一日日稳坐龙椅,总忍不住要做些什么好让他手忙脚乱。那先前被我偷去的名单确实重要,只是与“谋反”二字相差甚远。如今的我不必再左思右想去忖度他话里几句真、几句假,做了笼中鸟的是我,该安分守己的也是我。
冬天的脚步好像真的加快了,窗外早已是密密蒙蒙的灰色枯枝,枝与枝之间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且难以穿越的网,网住我对自由的一切幻想。
我从不曾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初雪融尽了,于是我期待第二场雪的降临,似乎预感到下雪时便会出现什么奇迹。困囿如同囚犯的日子如何舒心惬意?我迫切地想要出去,想见师父和二师兄,见哥哥和云思……可我如何逃出去呢?我这时更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无力。这府邸暗处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单枪匹马的我又如何闯得出去?我不止绝望,甚至生出一丝厌世的情绪,可悲的幻想,或许哪一天等我死了,才有可能踏出信王府。
难道老天真要我老死在此处?不,还是不会的。信王会尽快为我物色亲事,说是要赶在皇帝察觉并有所行动之前,为我提早安排妥当。
这是他的好意吗?他不想皇帝抓住我作他的把柄,于是就要一言堂定我的终身?
呜呼老天,我当真是接受不是,拒绝也不是。这天下果真是强势者的天下,无论是信王还是那个皇帝,他们都不会丝毫考虑我的心情和立场。我悲叹我的命运,不甘心自己总被别人操纵前程。婚姻大事压根无法自己做主,难道这年代的女子没有一个能逃得出这条路?我越想越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虽说每个时代都有它专属的生存法则,在现代的我尚且做不到恣意生活,又何况是在这封建保守的古代。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天生就是为了延续这法则而活着,一个个精明老道至此,我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呢?免得关公门前耍大刀,自取其辱。
苦笑一声,转身又看见那每天如约而至的两人。就要过年了,府里上上下下早已忙成一团。小娴小静却不忘忙里偷闲,与之前一样,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同我闲扯上几句,我从未觉得她们两人竟也能如此聒噪。
她们的用心不难理解,只是我真的难以开怀。
就在最近,赵凛率领大军凯旋。难得宋军今年打了胜仗,满朝文武大受振奋,于是乎信王往宫里跑的次数也多起来。昨日还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身陷囹圄的阑雅被人劫狱救走了。皇帝因为边关大胜心情大好而放过了此事,只随意说了句“追查便是”。不过这句话让我大感如释重负。谢云寒已经动身前往北方某座仙山,去劝说久居在那儿的信王妃今年回京过节。我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触,只是不知当他说到我时,老王妃会作何感想。揪心的是李斐说过要我耐心等他,为他这一句话,转眼我已等到了腊月初,却还是没能等到他半点消息。
这是一座多大的牢笼啊!有谁会为我劫狱呢?
谢云寒临走之前送了好些东西过来,直待他出发后我才一一查看。琳琅满目的无非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还有十几件缝制精美的长袍和棉衣。我知道,我该学会做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吃最贵的、用最好的,作威作福就像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这样才能止了信王对我的继续熏陶。可看着眼前这些飞来横财,我还是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独有几幅字画吸引了我的注意。那里有赵儃生前书写裱好的诗词,有他幼时练笔的几张水墨山水,还有一张,是我的画像,或者说,是谢云寒亲手描绘的在他眼中的丁辛。画中女子神态优雅,微微颔首立于幽谷之中,如花的面容上没有任何遮挡,唇上却坦坦然地淡点了一点痣。左下角几行题字,表明成画日期是在两年以前。我想到什么,望着画中人突然笑了。
都说烦恼是庸人自扰,我何苦在这时去思量这样一幅画呢?我和他是兄妹,是永远撇不清关系的兄妹,他到底还要怎样?我以为我和他已经达成默契了,为何他又把这幅画送来给我呢?我清楚他不是一个任性妄为的人,却实在难以猜测他这番举动意欲何为。要加深我的懊恼吗?呵呵,好吧,他成功了,我是后悔了,后悔不曾多说些狠话让他离我远点儿。
闲着的时候,我断断续续想了很多,却发现自己至今也分辨不清,我究竟如何看待那段过去。陷入如斯境地,似乎我该可怜的是自己,可我却悲从中来想起以前的丁辛,那个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丁辛。若是半年前她没有落崖殒命,若是她得知这背后的一切,知道她与谢云寒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信王却变成她的亲祖父,她会是什么心情?我尚且还能以半个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观,若换作她,她又该怎么应对?难道要她承认,这从头至尾都只是一场游戏吗?!
老天爷,你玩儿的未免太大了。
呃,头疼,又疼了……我匆忙抓起一件衣服捂在头上,倒向床边不敢动弹。我哪里有什么威胁力啊,那妖道干嘛还不放过我!可恶,可恶……好你个老狐狸,对待亲孙女也下得了手……
深吸气,我强自支持甩开头上的夹袄,不经意瞥见那绣在领口的装饰纹样,针脚疏松扭曲,而袖口和衣摆处的绣花却显得绵密精细。骤然想起什么,心跳好似刹那停止。我一时竟忘了头痛,不觉坐在床沿发愣。
……
“你可得快着学啊。等把这牡丹样子绣好,入秋前,姨娘要用它做夹袄的!”
“姨娘真会说笑,辛儿绣的……能看么……”
“只要是辛儿做的东西,姨娘都喜欢啊!”
……
因我曾在丁家所受的优待和百般呵护,丁昶等人被安排住进宽敞体面的大宅院,信王还让我亲自选了几个婢女送过去,其中自然包括那个素有渊源的“小伶”。而关键人物丁贺老早已逃得不知所踪。人常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用三十年,命运的落差已经大得让人唏嘘。这或许是信王为我所做的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总归丁家待我不薄,我当然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手里紧握着这件夹袄,盯着那笨拙的绣花痴痴发笑,眼前不觉浮现出姨娘……不,是柳纤眉,为了赶在入秋之前完工,一针一线细细缝缀……那时的我在何地?在沁州,在回京的路上,还是已经到了垲城?手中的触感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人受宠若惊。尽管它已到了我的手上,我始终还是无福做丁家的女儿。意识随之飘到远方,如今的她该是陪伴着丁昶住在京城的某个角落。而我,身陷牢笼无可奈何,只剩一件难以御寒的夹袄留作念想。
或许,我连念想也不该有。信王不愿我与过去有任何多余牵扯,他肯让我见到它,我已经千恩万谢了。
于我有恩的人太多了,我何时才能一一偿还得清呢?今生怕是要欠下很多很多债了。
其实,老天也待我不薄吧?几番生生死死至今,我该庆幸自己福大命大,蒙上苍恩宠。不知不觉,对于起初感到新奇、感到向往的生活,我好像有些倦了。我现在像生活在一幅画里,美轮美奂的信王府或许是我平生仅见,若是抛却烦杂心事,这里也许可以使我乐在其中。但,我走不出去。任这画再美,我视若无睹,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与之融为一体的念头。
我想要逃走,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逃走,尽管天下之大,却好似无我容身之处。
唔,好冷的冬天。
不在乎身上棉衣是否看上去臃肿不堪,我又套上那件夹袄,牢牢揪着两襟才略略觉得安心。不觉间已到了午后,四周却静悄悄听不见动静。越是安静,脑中越是轰鸣,来来回回只有一个逃跑的念头。思维突然沉淀,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句叮嘱——
于王府西门往东走十步处!
那个狗洞!
一刹那,悲观绝望一扫而尽,我像是终于领略到何谓过年的欢喜,在房中乐得踱来踱去。我要逃,我一定要逃!想着,便开始四处搜罗能携带上路的东西,金银首饰能拿走的全带上,塞进前襟、塞进衣袖、塞进腰侧。还没等我将全部东西安置妥当,却见镜中映出一个雪球样圆圆滚滚的人儿。
天啊!我何时变得这样胖了?
回想起来,才发觉又是拜信王所赐。他自然知晓我中过毒,那还是他之前命人掺在我饮食中的,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所供我的吃喝几乎全是天下最最罕有的珍品,既滋补又美味,每一餐的花样、规模都能赶上皇帝的规格。如此这般大补特补的后果就是将我养得肥肥胖胖的,而我竟然丝毫不曾察觉,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唉,所谓醉生梦死的境界,我大概已经到了吧?
一身肥肉的映衬下,我越看自己那双眼越觉得晦暗没有神采,曾经的清灵璀璨好像都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只有无异于常人的平凡目光。
平凡,如果我自此会彻底变成一个平凡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以前倒是不凡了,可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师父是否早已知晓内情,是否正因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而故意利用我,但是,我心底对他的怀疑与失望已经无法否认的存在了。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棋子总好过做一个看破世事的棋子,不是吗?如今的我已经失去了再去战斗的立场,我不可能毫无心结地再与五道堂站在一起,将信王当成他们与我共同的敌人,我也不可能因为信王与我无法抹杀的亲缘关系就做出任何有损五道堂的事情。
我想为自己活,只想为自己活。
“当、当、当……”急促的敲门声将我的神思唤了回来,听到小静在门外叫我,只好暂时放弃逃跑的打算,迅速将藏在身上的什物清理出来塞到枕下,脱去夹袄开了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门外还站着神色紧张的齐管家,他担忧地看我一眼,然后为难地递过一张名帖。
有访客?接过一看,红彤彤的纸上写着两个字——“赵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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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午时片刻,居元居酒楼的老板常老头正独自守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走近,他不慌不忙抬起头,习惯地冲来人殷殷一笑。
“客官要住店?”
“一壶热茶。”那人平淡地甩下一句后,便径自走到一旁靠窗的桌子坐下。常老头见状立马叫住一个伙计快去沏茶,自己反倒施施然靠了过去。落座的茶客极快地扫他一眼,常老头故作不知地拿起抹布,趁着擦桌子的工夫动了动嘴皮,然后陪了个笑脸,转身离开了。
前前后后不过眨眼功夫,酒楼内在座的酒客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何时又进来了一位客人,仍都专注在各自的茶酒佳肴上,周围的气氛未有任何变化。坐在窗边的客人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他凝神望着天外,竟然丝毫不嫌热烫,捏起伙计刚端上的热茶便浅啜一口。浓醇的热茶果然驱走了周身的寒气,却又将恼人的心事勾索上眉梢。方夕岩暗暗思忖刚刚获悉的信息,思及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不禁陷入深深的疑惑与忧虑。
外面天色尚早,酒楼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只唯独他一人不曾变更过位置,而店家更不曾上前询问,一任他就着一壶热茶坐了一个下午。不知何时,一壶热茶已凉个透底,再也无味可品,他悠然叹了口气,丢下茶钱便大步流星而去。
此时,深居王府的我正因一名不速之客而暗呼救命,尚不知就在我所熟知的人当中,有一人犯下了足以诛灭九族的弥天大罪。
冬日的花园败象尽现,我瞧着池塘里残存的那几丛颓败的荷叶,想起夏日里它们高雅超俗的身影,难免微微叹息一声。悲秋的季节已过,我为何还要多愁善感?
信王不在府上,因此齐管家收到拜帖后只能亲自问过我的意见。说是问询,但这由得我说个“不”字吗?那人不是阿猫阿狗,可是当朝正得宠的太子!
怎么办?我至今仍对当日的事耿耿于怀,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齿,我还能以什么好心情去面对他?这个可恶的家伙,他竟然还好意思来找我!反正现在有信王给我撑腰,哪怕我情绪失控闹出什么乱子也自有他为我善后,我才不会害怕赵凛那厮!
老天爷,这回你一定要站在我这边!
穿过花园,尽头处连着一条幽僻小径,再沿小径走过清寂的长廊,便来到东院一个安静的园子里。这里是信王的宴客厅,客人拜访时自然有仆从引领由大道进入,一旁还有两三条小道通向府中各处。厅前有两个大大的陶瓮,高足有一米四五。门外站着一个身着华服的精瘦少年,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只是不及眼神交汇,他便一溜烟转进了房里。
是那个小太监吧,只是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我茫茫然跟在齐管家身后走进大厅,原想仗着在场人多自己也能胆大一些,谁曾想未等我依照规矩行礼,就听到赵凛将一旁人等全都遣退了下去。
房里一时静得只听到火盆里“噼啵”脆响,我不想抬头看他,索性老老实实站着不说话。他倒是比我更能沉得住气,坐在主座上优哉游哉地喝着热茶,喧宾夺主的架势摆了个十足。如此僵持了有五六分钟,我终于听到茶杯落了桌面,然后便是他懒洋洋的口音。
“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他既先开口,我便也不再拗下去。“彼此彼此。”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们好像都寻不到可以聊天的话题。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忽而说道。我心口一沉,忍不住抬眼看他,这一看却吓得不轻,几乎惊呼出口——他……他是赵凛?那个阴沉善变的太子?!对方略显病色的两颊挂着几道清晰可辨的细碎伤痕,一向锐利逼人的眸光此时却明显蒙上了淡淡疲惫。如果不是他嘴角刻意维持的笑意,叫我如何确认眼前这人就是赵凛?
“你受了很多伤吗?”我不关心他,可话一出口却变了调子。他颇感欣慰地扩大笑容,一手不觉抚上自己的脸,回忆着什么,又沉思着什么。
“躺在帐中时,我还想着,这下好了,我们当真般配了,呵呵……”他笑着,笑着,笑得全身不停颤动,笑得袖子扫落了茶杯茶盖,对上我的视线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不顾形象。我只劝自己冷眼看着,看他笑仰在椅背上,耐心等这笑声停歇。
或许笑也是一种武器,有时比泪水来得更能震撼人心。
良久,笑声隐没,他慢慢踏过地上的碎片走到我眼前,身形不稳地晃了一晃。我本能防备地侧身避开,不想眼前突然一空,他竟莫名其妙倒在了地上!
“殿下!”我又是惊叫,一边拖住他下滑的身子一边望向门外,却不见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别望了,他们被我支开,听不到的……”赵凛淡淡地劝阻我,抓紧我的胳膊勉强稳住身子,缓慢且费力地深深呼吸,倏忽低语道:“你唇边的痣……不见了啊,呵呵……”
我避过他的视线,冷着脸用力推他往一旁座椅靠去。
“殿下若出事,王府上下可是难辞其咎。”
他难忍一笑,又虚弱地喘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目凝思,许久才又出声。
“不觉得……我很狼狈吗?”
“没有,殿下想必是为我朝征战负伤,有的是功劳苦劳,又何谈‘狼狈’?”我想也不想脱口否认,见他忽然掀睫看向我,心中暗思应对失策,急忙又要奔到门外喊人。
“别去!”他大喊一声却又一阵眩晕,无奈只能坐着调息。“我时日不多,你就别再与我作对了……”
“时日不多?”听他如此诅咒自己,我不感开心,反而慌了手脚。我这是怎么了?对他我何须同情?“我不去了,你有话就说吧。”
“……今日来,我不是以太子身份……”他似笑非笑看着我,微皱的眉心越拢越紧。“我要称你一声,堂妹啊……”
“你……伤得重不重?”那声“堂妹”叫得我哭笑不得。我似又忘了曾经的恨,当日的羞辱若是要他以命相抵,那我宁肯选择忘记。我只知此时这个病恹恹的男子已经没了邪气和锐气,我并非讨厌他,更不曾真的希望他丢了性命。“何必亲自来,托人传个话儿就可以了。”
那苍白的脸上不觉浸上些许血色,只是那聚拢的眉心仍不肯轻易放松。幽深的目光望进我的眼中,短短的凝视却在刹那间搅乱了我的心跳。他一把握住我的右手,轻轻蠕动双唇,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那一刻,我惊讶到不能反应,耳边嗡嗡回响着那三个字,神思倏忽抽离,怔愣地一径盯着他。
“对不起,为以前的事……”
“别,别这么道歉!”他那语气真诚到叫我难以置信——我是在做梦吗?他竟然会觉得自己错了!“殿下,你吓着我了……”
赵凛为难地看着我,却不甘地笑了。“丁辛,果然是丁辛啊。”
听不清他含混的嗫嚅,我一时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伤了他的面子,又不自觉后怕起来。
“民女没有怨怪任何人,所以殿下无需致歉。”
“呵,还自称民女?”
“民女本来就是民女啊!”
坏了,他明明已经知道我和信王的关系,这样说来,他那个皇帝老爹岂不是也知道了?哎呀不妙啦!
“你怕什么?以后再没人敢伤你了。”他信誓旦旦道,本欲安抚我的恐惧却反而更增加我的不安。我只是一个小角色,何德何能敢去奢望他承诺来保护我?
“别,你别再吓我了。真的,我已经过得很好了,太子殿下您就高抬贵手……”我慌忙挣脱他的手,拱手弯腰拜了一拜。
“你……”他气结地哽住,忍不住咳了两声。
“我去叫人来!”
“站住……”他再想拦阻已来不及,我早一溜烟跑出了大厅。赵凛挫败地望向人影消失的方向,还没看到几眼,竟被一个偌大的陶瓮挡住了视野。
唉……丁辛啊,你当真怕我至此吗?
跑,跑,跑——我说过,我是要逃走的!
我从不曾想到有一日,自己竟然要靠钻狗洞逃出生天。可当我心慌不已地由那儿爬出来,从荒草丛中站起身仰望天空时,久违的自由的空气随风拂面,我还是忍不住润湿了眼眶。天空的壮美来不及欣赏,既然天赐良机,我自是一刻也不敢耽误。拼命地跑啊跑,跑啊跑,越跑却越埋怨自己对这垲城了解得太少——偌大一个城,我又该逃往哪里?前途一片模糊,我努力克制着内心蔓延的迷茫与沮丧,一口气跑出了那聚居着若干皇亲贵胄的庞大建筑群。
身上还套着那件特别的夹袄,为了方便逃跑,我仅在内里穿了一层薄衫。外面是冷的,但我的心却一直热着。脚下的路是陌生的,但前方又似乎闪着光亮,让我愈发迫不及待。
我想到了护国寺,不知哥哥他们是否还在寺中等待我的消息。二师兄也该在找我吧?或者他们已经得知了我的下落,那我又该去找谁呢?居元居还是护国寺?左右摇摆几轮,我当机立断,靠记忆跑到了护国寺,混在人群中挤进了寺门。好不容易成功溜进后院,一个小沙弥却告诉我,住在那儿的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一个晴天霹雳将我击倒,我顿时体力不支瘫靠在墙上,吓得那小沙弥伸手扶也不是,站着看也不是,说要找人帮忙便慌慌张张跑开了。我只能咬牙打起精神,扶着院墙一步步往来路走回去。
为什么不等我呢?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告诉我一声呢?为什么,我没有抛弃别人,别人反而要抛弃我呢?呵,呵呵……我几乎以为自己脆弱的神经就要崩溃了,身边人潮渐渐汹涌,一个个摩肩接踵冲撞过来。这天地好大呀,我愈发觉得自己渺小,觉得胆怯。这哪里是什么佛寺?这明明是地狱啊……我欲哭无泪摇着头,再抬首时却站住了。
大殿外的长桌旁,一个书生正伏案写着字,写完什么后交给别人,忽漫不经心瞥过一眼,然后便定住不动。我的眼泪奔涌而下,嘴唇翕动却不敢公然唤他,顾不得自己一身怪异的服饰便冲上前去。
“你终于来了。”他笑看着我,神色自若,好像等了我很久似的。
“我以为你们走了……”我忘了自己在逃的身份,痴痴地贪恋着此刻的相聚。只要见到了哥哥,哪怕心中再苦也会绽开一朵花。“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公孙带柳小姐回了沁州,肖掌柜等人也已返家照看生意,我则一直在这里等你。”他没有放下手中纸笔,我心中了然,便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一起走吗?”
“……我还有事未了。”他的眼中闪烁,作势继续写字,几个观望的香客转而移开了焦点。
有事未了?我讶然,几乎淡忘了自己曾答应过他的事。吴则北还被吴则奇囚禁着,我怎能以为万事大吉了呢?
“对不起,我竟然……”我深深地感到自责,怨自己没有好好利用之前在信王府的优势,明明可以狐假虎威、在信王耳边吹吹风,却发觉自己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么重大的事都记不得,我还厚颜说要和他做兄妹?“哥,我现在就回去,去找王爷……”
“且慢!”他一把拉住我,硬硬拽我坐回凳子上。“那件事已经了了。”
“呃?”我又是讶然,很快便想到或许是五道堂的功劳。既然哥哥也是我们自己人,师父他老人家大可以调动人马施以援手,吴则奇不过是一条小鱼。“那哥哥还有何事呢?连我也帮不上忙吗?”
“嗯。”他有口难言笑了笑,眸中渐渐凝析出一抹近似溺爱的光芒,却不及捕捉便已飘向我的身后。
心中一凛,我匆忙转头。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站在大殿下方的人,尽管面上看去风尘仆仆,可外罩的长袍却又似平日里那般纤尘不染。李斐定定望住我,淡然的面容上鲜少的掠过一丝疲惫,此行也只有他一人,并没带一兵一卒。
我只觉眼前一黑,头中轰然鸣响,茫然回头看向哥哥,他却仍旧保持着那同样淡定平静的表情,与李斐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
顷刻,我明白了什么。两个男子俱是仪表不凡,尽管周遭香客仍旧络绎不绝,他们却像这寺中两尊真正的佛,岿然不为所动,好似天地万物也会尽然失色。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读懂了那交换的眼神代表什么,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彷徨无措。我想要表现得镇定一点儿,却犹疑着站住了。
“哥,你早就知道他会出现,是不是?”
“他会护你周全。”哥哥对我粲然一笑,伸手来握我的手,却像我的一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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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要呆在这儿?”
“是的。”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嗯。”
“王爷不会追来吧?”
“不会。”
“那我也不会再头疼了吧?”
“不会。”
“那……你还会不会再对我忽冷忽热的?”
“……不会了。”
“你要发誓。”
“那我发誓。”
“要是你还骗我呢?”
“那我就……”
“就罚你……把儿子过继给我做徒弟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