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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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柳家碰碰运气,又没有门路,不觉想起了那日去拜访的那对夫妻。之前不识礼节忘了带礼物,于是我这次早早动身,离开会馆上街买了些东西,拐过几个街角正要往兰花巷去时,忽然神思一顿——咦,怪了,为何今日四周氛围很不一样?
以前,像那些茶铺、糕饼摊子之类的,前面都会挤上一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聊,就算官差来了都没人大惊小怪。今日出摊的小贩却甚少,外出吃早点的百姓也减了大半,就连会馆前面那个雷打不动、坚持每天出摊的茶铺也没了踪影。
我抬头看看天上太阳,差不多是上午八九点光景。再看看街市上,行人不多也不算少。只是按照之前的经验,此时正该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施少爷!”不知何处一声呼喊,吓得我心头扑通——施少爷?我急忙回头寻找声源,见前方街口处,那位前几日为我“省钱”的大嫂笑呵呵向我走来。说来又是惭愧,当日同他们夫妇聊了那么久,我竟连他们的姓名都不曾问过。这次再见,反而是人家主动向我打招呼,便更觉得不好意思。
“大嫂。”
“施少爷,你也是要去柳家吗?”
我蓦的一愣——怎么,还有谁要去柳家?
“没啊……说来,在下正有事要去找大哥呢。”
“呵呵,你也听说了?”
“啊?”怎么她说一句我就糊涂一句啊!“听说什么?”
“太子不是要南巡嘛!”
“太子?!!”我惊愕间忘了忌讳喊出声来,大嫂忙不迭使劲瞪了我一眼。
“小点儿声——私下里议论皇室的人,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哦,哦……”
边走边聊,我才知道昨天坊间就已开始流传太子即将南巡的事儿。只是官府的正式通文尚未贴出,百姓们暂时还不敢大肆声张。虽然如此秘密,官方的准备活动却已展开,就像街上那些流动摊贩,正是为了确保沁州治安才强制他们歇业。据说到时太子会下榻在柳家宅子里,所以最近柳家人正要招一些信得过的帮手以备不时之需。大嫂告诉我说,她家那口子昨日下午就被唤去柳府帮佣了。
“有很多人去柳家吗?”
“也不多。柳家既要招人,又要招他们信得过的,所以一般攀不上关系也是进不去的。”她好似信口随便一说,却让人觉得她家男人原本就是柳家什么人似的。我猜测门路有望,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柳家和皇室很有渊源吗?不然怎么会让他家来招待太子啊。”我故作糊涂不知问道。
“呵呵,说渊源却也有渊源。只不过多年前……啊,就是当今圣上还未登基的时候,那时南巡也住过咱们柳家……”
咱们柳家?我不禁瞥了她一眼,刚巧见她自知说漏嘴,正一脸懊悔作势打自己的嘴。
“呸呸呸……我这张嘴啊……”
“大嫂,你也在柳家做事吧?”
她见难再遮掩,便也爽快地承认了。“年轻的时候在柳家待过几年,都是老黄历了,说起来就……唉,不说这个。你刚才说要去找我家那口子,还是因为柳家的事吧?”
没成想我自己没敢问,她倒替我说了出来。“嗯。大嫂……”我忽一把抓住她衣袖,也不管自己现在正作男子装扮。“能不能请大哥帮我说说,也介绍我到柳家去做工啊?”
“哦?呵呵……”她也推开我,扭过头去笑起来。“我就说嘛,你先前那么心急地打听柳家的事,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大嫂,你不害怕我……是坏人么?”
“呵呵……”她还是笑,只是这次的笑多了些别样意味。“姑娘,你是丁家的人吧?”
(⊙ˍ⊙)
姑娘,你是丁家的人吧?
我一时无言,咬唇镇定镇定,怯怯地重新又打量她一眼——她虽是寻常妇人装扮,全身上下也没有一件昂贵之物,可却从头到脚纤尘不染,利落干净——她,是什么来历?
“大嫂,你是……”
“你的母亲,或许认得我。”
我的母亲……对啊,她叫柳巧眉。
二十年前的沁州,是南方商户去往京师的必经之路,当然也慢慢变成富贾拓展生意的必争之地。彼时年轻的丁昶背负一腔热情与抱负来到沁州,在一日拜访柳家时,不期与芳华十八的柳巧眉相遇。一个仪表堂堂,一个朱唇皓齿,郎才女貌的两人便这么一见钟情。可此事直到四个月后柳巧眉留书出走之时,才被柳家人及更多的沁州人知晓,丁、柳两家便就此结下恩怨。
后来,作为柳巧眉随侍婢女的莲儿,也在若干年后被柳家嫁给同府的长工黄胜——他们,便是住在兰花巷、这对无私帮助我的夫妻。
黄大嫂说,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认定我与柳巧眉一定有关系,只因我长得太像当年的那位柳小姐。虽然我扮着男装,她仍一眼识破了我的女儿身。再加上我一直询问关于柳家的事,她自然不难猜出我的身份。
二十年前的她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二十年后,岁月也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不过此时此地,既然身份是个秘密,我们便也不讲究辈分。所以我依旧喊她大嫂,只是前面加了她的夫姓。
“小姐当年待我极好,她的女儿,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帮的。”临别时,她应下我,说回家后就会找黄大哥说说我进柳府的事,但结果如何还是要柳府说了算。即便我最后进不去,也已感激不尽。我在沁州原就举目无亲,多亏柳巧眉二十年前积下的善德,才会让二十年后的我收到实惠。前人栽树、后人纳凉,看来做个好人,总还是会有惊喜。
满心欢喜回到会馆,我原打算将此事告诉吴哲威,迟一会儿想了想,又决定暂先不说。
清旷的院里秋风瑟瑟,墙角的藤藤蔓蔓早已开始枯萎,在半空无力的摆荡着。这只是一幕极为寻常的秋景,却霎时让我想起从前,想起许久不曾想起的“从前”。
彼时,那幢灰色的小楼上攀爬着一片古老的青藤,我也曾这般若无其事地,带着或喜或忧的心情与之擦肩……不同的,只是时空和心境。
“唉……”一向不愿提及过去,又为何偏偏在这时想起?或许秋天总是让人感怀的季节。
“谦谦……怎么了?”
失神间抬头,满眼的悲哀已来不及掩藏。吴哲威只望我一眼,当下像是了解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再说,悄无声息放下手中书册,带上门出去了。
了解?那种目光……我怔愣地盯着慢慢合上的两扇门,恍惚似是清醒几分,却忍下喊住他的冲动,低头缓缓坐下。脑海中又在嗡嗡乱响,充斥着师父的声音,父亲的声音,李斐的声音,谢云寒的声音,还有吴哲威的声音……我突然又感觉到了害怕。对过去的记忆丝毫不曾减淡,我忽的好怕回到从前,好怕老天可怜我,将眼前的一切推翻,将我打回原形——不,我不想回去,不想!
我困了,累了也倦了,可我不想做逃兵,不想再做回那个懦弱无能的史谦谦。
迷迷糊糊地,我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可朦胧中又像醒过来,看到一个虚虚浮浮的人影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鲜艳的金黄襦裙,绾着高髻,一身雍容华贵。我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说不出话,只能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直到整个世界又变成模糊一片。
她伸手解开了我发上的裹巾,柔顺的青丝倾泻而下,昏沉沉的我却好像嗅到了自己发上熟悉的清香。
“也来过了,就别再耽搁了……”她似怜惜地挽起一缕,怔怔盯视半晌,口吻中满是怜惜。“孩子,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我想问的,可任我拼尽全力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睡意再度袭来,我便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睁眼时,窗外漆黑已然入夜。想起方才亦真亦幻的梦境,犹自黯然。我呆呆地转过身,原本盘在脑后的长发倏忽滑至胸前,满满的掬了一手——竟然,是散开的!
第二天,黄大嫂那儿还是没有消息。我昨夜整晚都没有睡踏实,心慌慌地一直在想那个奇怪的梦,想那个女人会是谁,她是人是鬼,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直到天大亮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或许只是一个梦罢了,我这般紧张岂不是庸人自扰了?
吴哲威一早就抱着他的书啃得不亦乐乎,我也识趣躲出去留他个清静,自然也躲开了那个聒噪的孙成荫,自己一个人又去外面碰运气。
不自觉的,绕着绕着,我又走到了柳家门前。黄胜夫妻到底能不能帮我还未可知,如若行不通,我又该怎么办?忽想到自己三番四次来到此处未免引人耳目,正打算速速离去,刚要转身却听一声——“老爷好走”,我便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是柳墨眉?!激动的心情无以复加,我匆匆伏靠在拐角眺望远处,果见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提起箭步跃上马背,一甩手一扬鞭,忽而向我这边加速奔驰过来。我心口一窒,本能地躲进墙后,不一会儿便听“驾驾喝喝”几声,前前后后七八人驾着马呼啸而过,扬尘而去。
街边仍有人在议论,说难得看见柳老爷这般兴师动众,定是出了大事。我来不及细听内里,钻出人群便向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人与马比脚力自然是不自量力,我不是神行太保,也不会傻到做那种无用功。一路向行人打听,一路循着人声鼎沸之处追去,幸好他们并不是要出城,竟让我在闹市找到他们的踪迹。
果然出了大事——前面哄哄嚷嚷地聚了足有数百人,将那处稍显空阔的地界围得水泄不通。我身高不够,只能跳脱人海,跑到距离人群较远的一座茶楼,噌噌上到二楼,不想连楼上也已挤满看热闹的人,仿佛过节一般,何处不是人满为患?见这些看客一致紧盯远处的现场,将二楼的观景台堵得严严实实,瘦小的我仍是挤不进去。我一着急,身边正好走过一个店小二,我便将他一把抓住。
“小哥,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带着一副警惕神情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这才赶紧松开手。
“客官……是京城来的?”
咦,难道我说话有垲城口音?我不置可否“嗯”一声,他则立马换了一副理所应当的不屑表情。
“京城来的,都很能耐啊……”
“哎,你……”被这无名小辈平白挤兑,我一时恼怒,原想理论几句。转念又想到今日处境,我低调都来不及了,哪还敢强出头再惹麻烦?只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白他一眼下了楼。
不过十几分钟,楼下又围拢来更多的人,吵嚷、喧哗兴奋异常。我好不容易才在纷杂声中听清了眼前搞的是何名堂——原来这场地上正在举办花魁大赛。
啧啧,闹了半天还是一个风月场所。我暗笑自己算盘落空,哭笑不得地从人群中再挤出来,不经意地,正瞥见位于人海中心处那搭起的高台之上,一个人走了上去。
台下群众立时爆出一阵莫名的掌声。我正欲也附和几掌,却在看到那人面孔的刹那险些晕了过去——怪不得了,是那个怪胎孙成荫!
他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开场白,一长串冠冕堂皇过后,我才知这个花魁大赛是由他提议并出资举办的。再竖耳倾听台下的蜚短流长,却原来还有很多人对这个有伤风化的大赛抱持严厉的打压态度。只是人家孙大少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尤其近来在烟花巷颇具人气,就连官府那儿也极混得开。反对归反对,却没有哪个卫道士敢在这时跳出来与他叫板。七嘴八舌中有人暗讽官场黑暗,说这里面定有猫腻儿。又有人满心满眼都是那些撩人的美姬,羡慕嫉妒的同时也为孙大少喊好。
扫视满场,几乎全是男人,粗鲁的、丑陋的,貌似文雅的、俊美的,各种各样比比皆是。等到美女们搔首弄姿上得台来,台下众人眼珠子都要蹦出来,疯狂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简直能把人的耳朵震聋。
我嫌恶地跑出老远,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柳墨眉呢?
不得已,我左挤右挤,仗着自己身材娇小,钻来钻去跑遍大半场,到底还是没找到柳墨眉。台上七七八八乱作一团,也不知那孙成荫搞的什么流程,一会儿上来几个花枝招展的青楼女子,一会儿又冒出几个扮作男装的不知性别的人,再一会儿吟诗作赋、一会儿弹筝耍剑,十八般本事尽情折腾,当真有够热闹。台下那些两眼放光的男人们早已顾不得面子,起劲儿地往心仪的选手身上扔钱,一枚制钱、两枚制钱、三枚制钱……我只见大把大把银钱被扔到台上,扔到参赛者的怀里、手里、靴子里,既眼馋又心痛,恨不能自己也跑上台去大赚一票。
呜呜,谁让我没那天香国色呢?
我正像条鱼儿似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鼓噪的人群却戛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从天堂回到人间,一致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某个方向。还未等我有所反应,所有人又都像没事儿一般从人间升入天堂,继续跟着台上起哄叫嚣。我一头雾水挤出大部队,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才明了方才那刹那的寂静源自何处。前方,柳墨眉不知从哪儿又现身出来,正领着一行人等预备打道回府。而其后的几个小厮却一脸忐忑,扭着一个妙龄女子踉跄跟上。
哇,抢人啊!我似如梦初醒,想到柳墨眉的名声,他那般视声誉胜于生命的人,不会这么招摇地抢一个风尘女子吧?
“爹,爹………”妙龄女子突然开口,娇滴滴地抖动双肩想要挣脱开去,却在被柳墨眉狠瞪一眼后吓得浑身一颤。“爹,思儿再也不敢了……求您……”
爹!她管柳墨眉叫“爹”?!原来是做爹的来抓自己闺女呀!我恍然大悟,心想难不成柳大小姐也来参加花魁大赛?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了,也难怪柳老头今日会出现在这等尴尬的场合。当年他对自己亲妹妹的惊人之举尚难以容忍,遑论现在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来了兴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想再听些,那柳老爷却不再耽搁,无声地甩出一个眼神,几名家丁便心领神会,将柳小姐七手八脚捆起来,扔到马背上便吆喝着马快快离去。
我看傻了眼,定睛再瞧,认出那些人中分明有我认识的黄胜大哥。犹豫要不要趁此良机跑去撞个大运,身后忽然喊声如雷如鼓、响震天地。我回头看了看,台上节目似乎渐入高潮,只是不觉得奇怪吗?竟然没有几人如我一般来看这边柳家的好戏!
乖乖,沁州的百姓都不爱八卦的吗?耶,不会是“不敢看”柳家的笑话吧?心下一惊,我想也没想就跟在柳家人后面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