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离殇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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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如歌,凄凉中回荡着悲意。
     夤夜萧瑟,追不回似水年华,空留下满目苍夷,断垣碎瓦。
     李苘低头看着窗外满池碎乱的月光,对着夜空中的明月举起手中的酒杯。几十年来,他是第二个坎坎坷坷活过二十岁的粤王,不是那里的男人们短寿,而是天子之家的宿命难违,对于他而言是何等不易的事啊。虽然他无法为自己解除鸠毒,却终于打破了笼罩在粤王府上空的阴云和魔咒,这是母亲毕生的心愿。他从来没有怪过母亲把他当作男孩,身为粤王他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李兄可准备好了”?门外响起斐钧平淡的语声。房门应声开启,只见李苘一身黑袍,英武地站在门前。斐钧依旧一身雪白的衣衫,身如标枪般挺直。
     两人相视一笑,这样的黑白配倒也有种不同寻常的相宜。
     “在我们着手对付景教前,有些事必须让你知道”。李苘微微一笑,将他让进房中。
     “想必与粤王府和玄靥门有关吧”。斐钧郑重地看着她。
     “我要告诉你的只是些寻常家事”。李苘示意他坐下,斟了两盏清茶:“其中的隐秘还要从五十多年前承天门的那场政变说起,相王李轮废少帝再次称帝,并将少帝逐出长安,粤王世子李勐曾是少帝的伴读,政变后他从显庆寺携已出家的少帝逃离洛阳,并在他的安排下前往暹罗。此事很快就被翊卫府侦知并密呈睿宗皇帝,由于当时朝局动荡,粤王府在南海一带拥兵自重,睿宗便采纳了太平公主的建议,于禅位大典上诱捕粤王李畅。李勐得知父亲被下入天牢,携重金只身前往长安,已是太上皇的睿宗皇帝下旨命李勐饮鸠自裁”。
     “既然如此,为何粤王李勐会死于开元三年卯月”?斐钧甚为诧异地问道,皇帝赐鸠怎会又容他再活了四五年?
     “这便是粤王盛年夭折的成因”。李苘苦笑道:“李勐手下的谋士重重贿赂太平公主,请她出面调解,睿宗传下一道密旨,李勐若想救父亲出狱,必须将粤王世子羁押于长安,粤王府男丁在志学之礼上都要喝一种特制的鸠酒,并由漳州节度使奉旨监察,这种鸠毒会慢慢腐蚀肌体,或三年最长的也不过五年便要发作。女孩则必须在家庙紫阳观中出家修行,终身不得嫁人。”
     “难怪粤王极少能活过二十岁,你也不能例外么”?
     李苘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让李勐不曾料到的是他死后不到十年,粤王一脉几乎灭绝,李激、李瀼、李沫都未能留下子嗣便于十六、七岁夭亡,只有李漭留下一对孪生女儿李明伦、李明俙”。
     “我母亲李明伦是粤王李漭的女儿”?
     “正是”。李苘正色道:“自从蕊荌郡主在紫阳观自缢身亡后,李勐命奶娘们溺死新出生的女婴,以免她们青灯古佛寂寞一生。直到你母亲出生,奶娘怎么也不忍心将她溺死在水盆里,便对守在门外的王爷说王妃生了位小世子,两个时辰后明俙姑姑才降临人世,李漭将错就错,对外声称王妃诞下一位世子,因姑姑生得柔弱,将她留在府中,当作男孩教养,母亲则由外祖母送往天姥山瑶池宫随十全道长研习医术,以期替粤王府解除鸠毒的缠绕。十全道长与玄靥门有很深的渊源,道长临终前引母亲拜入玄靥门,成为护法圣使”。随后的十几年中,粤王府经历了李渑、李池、李汷、李澈,连旁系分支都几乎死绝,直至姑姑李明俙成为继任粤王。
     “如此看来,粤王府由女子执掌大位,你并不是先例”。
     “那是当然,粤王李明澄、李明泧就都是女子”。李苘微微一笑道:“粤王府仅剩的一根独苗被当作郡主关在紫阳观中,秉承传种接代的重任”。
     斐钧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明俙姑姑死于海难,否则以她的才智,即便是漳州节度使也奈何不了她”。
     “如果明俙姑姑不死于海难,以明孝皇帝的性情,那就是粤王府的末日”。李苘冷冽的笑容透着苦涩:“时至今日真正执掌粤王府的人便是姑姑,是母亲在志学之礼上代她饮下鸠酒”。虽然未能研制出鸠毒的解药,母亲却用生命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明俙姑姑还活着”?
     李苘微笑着点头:“镇海大将军郑皓帆是姑姑的次子,其实闽粤早已在粤王府的掌控中,但姑姑曾对母亲发誓有生之年绝不做叛逆之事,可如果没有特赦旨意,就无法解除鸠毒的魔咒”。
     “一边是姐姐、姐夫,一边是子侄小辈,难怪明俙姑姑要左右为难了”。
     “当年母亲赶往龙首山鬼石寨前便已安排好了身后事,飞鸽传书命我尽快赶往洛阳,可惜让景教抢先一步,而后安禄山、史思明反叛,长安失守,马嵬之变后先帝于灵武称帝,时至今日割据范阳的史朝义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闽粤反倒退居其次,连羁押粤王世子进京为质之事也无人再敢提起,姑姑常说藩镇割据的局面下只有使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屹立不倒,但两边都是我们的至亲,我们无从选择。如今国力衰竭,李豫已经改变不了藩镇佣兵自重的事实,等此事了结,我们既不回长安也不去闽粤,太湖的三山岛倒不失为一个躲避战火的清净去处,我希望你远离纷乱的朝事,不要再踏入江湖一步”。
    
     夜幕笼罩着清幽祥和的神殿,李苘冷眼相视,深邃的黑瞳透着决绝。
     既然是熟门熟路的自家人,干脆开诚布公坐下来好好谈谈。虽说心里恨不得立刻致对方于死地,但先礼后兵、先君子后小人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李苘毫无顾忌地喝着茶,有些事不必她开口,斐钧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圣母说,公子交出密匙,以前的过节都一笔勾销,只要公子不来为难本教,本教也绝不会再找公子的麻烦”。六大主教之首的肖蓉始终将斐钧当作儿子,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成为敌对双方。身为主教之首,找回密匙是景教数百年来的遗训,她必须遵从。
     “只要景教退出凉州,不再与契丹人纠缠,肖主教立刻就能拿回密匙”。斐钧淡淡地看着她。他了解肖姑姑,她是为了信仰才留在这里,同样她也是个不喜欢杀戮的人。这何尝不是她想做的,肖蓉不由叹了口气,她知道圣母命自己前来就是想利用她与斐钧不同寻常的关系好迷惑他,可她当真能对着这个孩子下毒手么?
     心里的答案是否定的。
     “密匙肯定要收归本教,二位一个是本教的叛徒,一个是本教的分支,应该知道我们对付敌人和叛徒的手段”。一旁的护教使张墨冷冷接口。
     “没有十足把握,我们会自投罗网前来送死么”?李苘不由笑了,说着从腰间拿出一把犬牙交错的铜钥匙,正是千机圣人掌握的密匙。此刻连肖蓉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这把钥匙落在他们手中,便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角逐。她是神的信仰者和崇拜者,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灭教之罪。
     “看起来今夜不管怎样你们都不能离开此地了”。再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这把钥匙的作用,肖蓉低叹。这座教堂是神在中原大地上最庄严的布教之所,绝没有人能够将她湮灭。
     “我想见一见圣母,这把钥匙就是见她的代价”。李苘冷冷一笑:“否则我现在就毁了它,让那个秘密变成永远都解不开的谜”。肖蓉不由一怔,他竟然也知道那个秘密?“很奇怪吧”?李苘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诡异:“那个秘密就藏在圣母脚下,这是玄靥门近百年来的遗训,不光只有你才知道的秘密”。
     该死的旒云竟然一招点中自己的命门,肖蓉略微沉思片刻,低叹道:“好吧,我这就去见圣母,恭请法谕”。
     “大主教何必如此麻烦?杀了他们拿回密匙又有何难”?张墨站起身来。
     “此事已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护教使既然这么说,就请你自己看着办吧”。肖蓉面带怒气拂袖而去。除了杀人他们就不能干点别的事情?难道这也是受神的指引?
     “对不起了阿竹,又要让你失望了”。这个身体本就属于李苘,绝不允许其他人左右自己的意念,邪恶的龙魂不行,最善良的阿竹同样也不行。在他的本性里只有嗜杀,这是他的生存法则。手背上沉睡的龙魂变得如浓墨一般生动,只要是他想做的,绝没有人能够阻止。李苘冷笑着:“想上前送死的可要做好准备了”。一声清吟,拔出手中短剑。
     斐钧站在他身旁,只觉得凛冽的摄人杀气令人窒息。
     凝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眸,张墨下意识倒退了一步,这双眼睛比野兽的更可怕、更血腥。
     “圣母驾到”。正在张墨迟疑着是不是该给这两个狂妄的家伙一点教训,就在他犹豫着该怎样才能让自己保存一点尊严的时候,圣母及时赶到。一个身穿怪异黑袍,脸上蒙着白纱的女人在一大群教徒的簇拥下走进神殿。祥和的目光斜睨了张墨一眼,就连责备都是如此含蓄。李苘将剑归鞘,目送她走到圣殿前。
     “请旒云尊者见谅”。语声优雅而冷淡。
     “在下李苘,不周之处请圣母原宥”。
     “旒云尊者、斐公子请坐吧”。她伸手示意众人退下:“我想两位来到教堂绝不仅仅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我只是非常好奇而已”。李苘微微一笑:“圣母是神之母,是世间最善良的女人,这就是我想见您的原因”。
     圣母眼神骤然一涩,这个刻薄的女子竟然敢拐弯抹角地试探自己。若不是脸上有白纱遮掩,她的愤怒之色就要暴露于世俗面前。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平凡得也有七情六欲。
     “承尊者谬赞”。她仍然平淡得毫无波澜:“刚才肖主教已将两位的意思转告与我,其实倒是两位误会了,本教遵从神旨传教布道与世无争,还请旒云尊者不要曲解了神的善意”。
     “神的本意或许是要济世救人,可人的本意就未必如此吧”?李苘冷笑道:“且不说两军阵前死伤无数,难道神就当真忍心目睹十万百姓颠沛流离么”?
     “本教无意于国事,这样的事又岂是区区景教所能左右的”?她眼中透出温和的笑意。
     “取小善而为大恶,圣母身为一教至尊怎能行此伪善之举”?李苘沉声回应,语声未落只听见四下兵刃纷纷出鞘,几十道愤怒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李苘不由大笑起来,毫不介意地斜睨着众人道:“恼羞成怒了”?忍住心中的杀气:“这种祸乱天下的事,无论是谁都休想得逞”。说着将钥匙往桌案上重重一拍,钥匙被平平地嵌入桌面中:“警告你们不要随便使用神的名义,总有一天连神都会抛弃你们”。她冷眼看着迎面走来的大主教肖蓉。
     圣母眼中原本温婉的流光变得晦涩起来,一道铁栅栏落下,圣殿里的灯光次第熄灭。
     斐钧脸上仍然保持着优雅的笑容:“这里的机关非常厉害,上次就是因为太过大意才会被剑上的剧毒所伤”。
     李苘若有所思地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圣母,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想办法尽快脱身,我们该换个地方玩玩了”。斐钧实在想不出竟然还有比圣殿更重要的地方。
     可是眼下想要脱身也不并是件容易的事,就算不能立刻杀了他们,将他们困在圣殿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中可是轻而易举便能实现的。李苘点燃火折,借着跳跃的火光能够看到有些甬道新建不久,而有些则已存在将近百年。黑暗中蕴藏的未知危险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斐钧骇然看着星辉般闪亮的眼眸,很难想象在她身上竟能同时存在两股截然相反的神秘力量,极端邪恶的龙神怎会拥有如此清澈的眼眸?
     “应该就是这里了”。李苘驻足仔细辨别甬道方位,此时,甬道的尽头传来平淡的说话声:
     “你果然不曾让我失望,可我还是很奇怪究竟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不该用别人假冒自己,那是一些其他人根本无法模仿的细节”。李苘淡然回应:“特别是你的眼神,连杀人都能如此温柔,试问有谁能够做到”?
     “当年你父亲脱下黄金战甲护送他杀出重围,却因此死在塞外,你明知他是自己的仇人还这般向着他,这样替他卖命值得吗”?飘然的语声隐约带着些许凄楚。
     “我身上既流着他们的血,便有责任保护好他们的家人”。李苘幽幽叹了口气:“可你呢?你始终记着心里的仇恨,不仅伤害了孩子,更伤害了自己的家人”。
     “我就是要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让他躺在坟墓里都不得安生”。她苦笑着流下眼泪:“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帮他坐上太子之位,他却忘记了我们的誓约,为了那个姓窦的女人还要杀我”。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在这世上你唯一在意的也只有你自己”。李苘冷冷斥道:“你的背叛使丈夫从天潢贵胄变成叛逆、为了自己活命诱骗妹妹成为你的替死鬼,就连与所爱之人的孩子都可以不在乎,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也配称为圣母?绝没有一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儿子近三十年来始终生活在阴暗和欺诈中”。
     “是该了结景教与玄靥门百余年的恩怨了”。她冷笑着:“李元赫已注定回不了凉州,至于你们同样也不会活着离开景教的圣坛”。
     “我会尽可能将他们挡在这道拱门外”。斐钧的笑容依然让人如沐春风。
     冷眼看着圣母掌中泛着寒光的弯刀,李苘拔出短剑。只见刀光掠过黑暗中一道锐风蓦然捅向她的右胸,手中的火折顿时熄灭,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龙吟。甬道中只听见剧烈的兵刃相交声,不管怎样至少目前李苘还活着。
     斐钧弹出腰间的玄铁剑杀入人丛,只要能替她守住这道拱门,就能给李苘多一分生的希望。
     李苘曾见识过这只铁爪,也知道她的武功已在李元赫之上。利爪隐藏在刀锋间形成两股截然不同的戾气,两种完全不同的武功此刻竟是如此的相得益彰毫无破绽可寻。在她的紧逼下,连龙魂都不再暴怒,李苘与龙魂都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两柄截然不同的剑,两套截然不同的剑法,灵动的软剑似灵蛇吐信,短剑则完全适应了贴身进攻,将锋锐的铁爪严严实实拒于自己身外,防守有时也是最好的进攻。
     斐钧的铁剑上沾满了鲜血,雪白的衣衫上也溅满了鲜血,但相对于那些狰狞的面孔,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肖蓉缓步走来,举着洁白的蜡烛,吟诵着凝重而古老的诗歌。悠扬的歌声仿佛冲淡了圣殿中浓浓血腥,她眼中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为了生命的流逝,她一遍又一遍吟诵着神圣的经文。
     “够了,肖蓉,去给我杀了斐钧”。终于连圣母也忍不住大喝道。
     围攻斐钧的无一不是教中高手,斐钧飘逸的身法渐渐沉重起来。肖蓉知道,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已经支持不了多久。忽然她睁开微闭着的双眸,纵身跃到斐钧身旁,洁白的蜡烛在她柔软的掌心里盛放出耀眼光芒,左臂轻挥银瓶中的圣水纷纷洒落,随着烛火飘过,张墨等人的眼中露出极其古怪的神情,忽然他们都凝神缓步向后退去,大口并且贪婪地呼吸着圣坛间弥漫着的奇异气息。
     “谢谢您,肖姑姑”。斐钧抹去嘴角边的血迹,笑容依然温暖。
     “肖蓉,你也想造反么”?圣母已然暴怒,小小的烛光中,只见两个飘忽不定的身影鬼魅般幻动,李苘掌中一长一短、一坚一软两柄剑飘逸如风。
     “我只是不希望景教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彻底覆灭,圣母的确就在这座圣坛中,却不是你,你也不配拥有主宰教众生命的权利”。
     “肖蓉,难道你破解了圣泉的秘密”?
     “正是”。
     “等我收拾了旒云,就是你的末日”。
     如月的弯刀,疾风骤雨般袭向李苘,诡异多变的厉爪招招克敌于前,随着甬道里的灯被点亮,众人都凝神看着这惊涛骇浪般的胶着。肖蓉凝视着异常镇定的李苘,只有能够完全漠视生死的人,才能有他这样的心境。
     直到现在,圣母总算看出李苘竟然是个左撇子,但一切已为时太晚了。左手的软剑死死缠住犀利的铁爪,故意露出左肩的破绽卡住弯刀,虽然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就能成为胜利者,但李苘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的生命。
     看着短剑刺穿圣母咽喉时鲜血飞溅,没有人能相信,圣母竟然死了,几十双眼睛都诧异而惊骇地看着李苘。
     张墨难以置信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如此酣畅。而后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大笑起来,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对你们说些什么”。肖蓉眼中既有怜悯又带着一些痛苦:“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能够相信我,并且把那把钥匙交给我”。
     李苘拔下肩上的刀,鲜血立刻喷涌而出:“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跟自己赌了一把,赌你有一颗仁慈之心”。说着将一整瓶白药倒在伤口上用力绑紧,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战争了”。肖蓉脸上的悲悯神圣而庄严。
     “既然战火不可避免,那就让它在别人的土地上燃烧”。李苘平淡回眸。
     “斐钧,姑姑会等你回来”。肖蓉真挚地看着他,替他们打开圣坛的大门。
     “他不叫斐钧,从今天起他就是李菰了”。李苘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冷淡的笑容,大门外正是李元赫将军府邸的花园荷塘。
     “李兄,你怎会知道这里”?
     “李元赫的姑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李苘轻轻叹了口气回答:“我们现在就去凉州,一定要快”。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落。
     李通之简直想不通,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重创粤王李苘。
     “尽快派出探马密切注意契丹的动静,一旦有大军移动迹象,立刻全城戒严紧急战备”。他靠在床上,左臂无力地垂着。
     “凉州城已布置妥当,只是左右豹骑卫还要过些时日才能抵达”。李通之愁眉不展:“您也知道,调动大军全凭钱粮开道,京里的邸报说饷银尚需时日筹措,连个具体的时间都还不知道呢”。
     “饷银倒不是问题,我现在最担心的却是粮草补给,我并不想在这里跟元吉对决,一旦我决意深入大漠戈壁,你可能确保大军的军需补给”?
     李通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他竟要撇开坚固的城防深入大漠?“只要有银子,无论王爷想要什么,老臣都能替您送至两军阵前”。
     “那好,你给我立下军令状,我很快就能筹足饷银”。冷冽的目光透出睿智与坚定:“有钱能使鬼推磨,想不到有钱还能驱使您堂堂的内史大人”。
     “可深入大漠戈壁实在太过危险了,王爷还是再等等钟山郡王吧”?
     “连我都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幽幽叹息着。
     西京。
     元吉一统契丹后便定都于此,对于这里李元赫有着太多的感慨,他喜欢这座粗犷、豪放的塞外之城。
     雅妮看着坐在梵音亭中悠然抚琴的梅林,这个恬静的女子十几年如一日始终吸引住大哥关注的目光。悠扬的琴音远远飘来,恰似她温婉的性情。
     “大哥,这种靡靡之音哪有草原上板胡高亢的旋律好听”?雅妮看着痴迷的元吉不满地娇嗔。其实她是在痛恨李元赫,恨他为何直到现在都不来看看自己。临水而建的曲苑台,仙音缭绕。
     “两年不见,再度聆听梅夫人雅韵,当真有曲苑之下心如止水的意境”。元吉身旁一个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轻摇手中的折扇微笑着称赞。
     “既然阁下已听出此曲的意境,为何还不收起心中的杀念呢”?梅林夫人冷笑着,每次见到姜无霜出现,战争很快便会来临。她讨厌这种残酷的杀戮,更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因此送命。
     “梅儿,如果没有了战争,契丹人就没有了生活的信念”。元吉大笑道:“姜先生也是按照我的意思前来传送消息,你可别错怪了好人”。
     梅林不悦地拂袖而去,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从两国的战争中大发不义之财,哪里有过一丝怜悯之心?
     “大嫂”。雅妮快步追上梅林,拉住她的衣袖笑道:“大嫂就别生气了,这种事用不着我们女人多管,不如让我陪大嫂去街上散散心吧”。
     “好吧”。梅林挤出一丝笑容,她很喜欢这个淘气的小姨,不忍拂了她的好意。
     契丹人是彪悍的游牧民族,跟随丰美的水草迁徙,跟随春天的脚步起舞。梅林知道,元吉是为了自己才停滞了迁徙的步伐。
     可眼前,战争又将来临。
     “是梅夫人来了”。因为有了永久的城,便有了驻留的客。“萧达羊肉馆”做得一手极为肥美的牛羊菜肴。
     刚走进大门,便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打碎碗碟的响声,而后又传来打骂的呵斥声及低低的哭泣声。梅林心有不忍,踩着地上的脏水走了进去。
     一个衣衫肮脏油腻的女人手掌上鲜血淋漓,躺在地上任凭皮鞭重重落在身上。
     “不要再打她了”。梅林轻声喝止,竟不顾地上又湿又滑缓步上前将那女人扶起来。看到梅林柔和的目光,高高扬起的皮鞭轻轻落下。
     “原来是梅夫人”。店老板陪起笑脸:“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雅妮提着裙子站在门外喝道:“你这狗才,挡着路做什么”?说着连拉带扯将梅林拽出厨房。
     “雅妮,快去找些伤药,她的手伤得很厉害”。整座西京都知道大嫂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雅妮只得出门找地方买药去了。
     梅林拿出洁白的绢帕将女人手上的伤口悉心裹好,又给她斟了杯香甜的奶茶。那女人痴痴看着梅林,怔怔流下浑浊的眼泪。
     “公主当真不认得奴婢了”?女人猛然跪在梅林身前:“奴婢是曾服侍过您十多年的泽兰”。
     “泽兰”?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梅林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肮脏的女人,她为什么称呼自己公主?
     “你认错人了”。梅林伸出手轻轻扶起她,手腕一动,腕上的金珠手串顺势垂落下来。那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夺下黄金手串,颤声道:
     “您就是奴婢的主子昌乐公主李紫奕,您看这手串上还錾刻着主子的名号呢”。说着将手串凑到梅林眼前,果见精致的环扣上錾刻着四个极小的字“赐女昌乐”。
     梅林不禁一阵迷茫,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又遥远得如同梦境一般。便在此时,雅妮回来了,恰见那该死的女人竟敢抢夺大嫂的金饰,上前就给了她一剑。
     “相信奴婢,真的没有欺骗您”。女人缓缓闭上眼睛,毫无留恋的倒在梅林脚下。
     梅林竟然痴了,一动不动坐在窗下,淡淡看着窗外明朗的天空,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当真是他回来了,心中那个迷蒙的影子此刻正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雅妮骇然看着大嫂从窗口纵身跃下。
     李元赫大惊失色纵身掠起,稳稳将飘然飞落的女人抱在怀中。她扬起柔和的脸庞说了一句让李元赫更为惊诧的话来:“蘅彬真的是你回来了”?
     雅妮又惊又喜地飞奔下楼,兴奋地看着他们,不仅大嫂安然无恙,日思夜想的梦中人就站在面前。
     “大嫂,你怎么了”。雅妮被她吓出一身冷汗,梅林一听到那娇嗔之音,不禁浑身惊颤起来,呢喃自语道:
     “我在哪里?我究竟是谁”?她用怀疑的目光凝视着李元赫:“请你告诉我,蘅彬是不是已经死了”?眼前浮现出凄迷的月色,冷冽的刀锋,飞溅喷薄的鲜血:“蘅彬,你在哪里”?梅林流着痛苦的泪水已然晕厥,李元赫心中始终回响着她惊颤凄绝的语声,这个来自突厥的女人竟然认识自己的父亲李渤。
     元吉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李元赫,爽朗大笑道:“原来五弟是来做说客的”。曾经的好兄弟,现在却成为前进征途上最主要的对手:“今天我们兄弟重聚,先不谈政事,只叙兄弟之情”。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等喝过酒再说。
     酒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烈酒,可喝酒之人却已经不是当年同生共死的兄弟。
     李元赫知道,酒醒之后他们便是敌人了,所以明知酒中有毒,他仍然毫不犹豫的饮下这碗决裂的苦酒。
     “你这个阴险的卑鄙小人,还不把解药交出来”。元吉怒吼着,恨不得撕裂眼前的姜无霜。
     “他可是李渤的儿子,与你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姜无霜冷笑着,毫不在意地自斟独饮。
     元吉的眼神顿时晦涩起来,想要揍他的拳头也不由自主地垂落:“可他毕竟曾是我的好兄弟”。
     “世上既没有永远的兄弟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姜无霜依旧平淡:“只有合作伙伴,就像我们,给对方以需要的,而后为自己谋得利益”。
     梅林无力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脑海中一片混沌。如烟般的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曾经生活过的瑰丽宫殿,愉悦欢乐的少年时光,疼爱自己的父母兄长,而今这一切都已随风散尽。
     “梅儿,你究竟怎么了”?元吉看着她凄绝的面容,迷茫的眼神令人心碎。
     “我虽然不能阻止你想做的事,你也同样不能阻止我想做的”。梅林侧过身甚至不想再看元吉一眼。
     “梅林,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这是要把整个天下都放在你面前,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元吉用尽浑身力气抱紧怀中绝望的女人。
     “够了,你骗得我还不够惨么?说什么整个天下”?她不禁大笑起来,继而又悲戚良久,一脸苦涩的冷笑道:“那只是你想要的”。淡然看着面前曾经深爱过,而今无比痛恨的男人:“我不会阻止你出兵,但你的大军必定会踩过我的尸体,才能踏上那片疆土”。她冷眼相对。
     元吉不禁浑身一颤,陌生地看着她。她不再是自己深爱的梅林,而是十几年前烂漫而倔强的少女李紫奕。
     他永远都不能忘记那个美丽的仲夏之夜,华灯璀璨的长安街市上,俏丽娇羞的少女,在一群灿烂夺目的年青人中明珠般熠熠生辉。他花了三年时间,牺牲了十数万生命,终于将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今美好的一切却如此轻易地即将逝去。
     幽静昏暗的铁牢里只有李元赫孤单的身影,雅妮不觉流下了凄楚的泪水,这个让姐姐为之付出生命的男人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们。可感情就是如此伤人,心甘情愿地为之付出后,还要高傲地扬起头拒绝可怜的回报。
     “姐夫,你为什么就不能留下来”?雅妮已然凄绝:“既然已经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对不起,雅妮。其实我的心早在认识你们姐妹前就已经完全被她占据了,只有她才是我今生唯一想要的女人。我离开这里是为了回去寻找她,回到这里也是想为她撑起一片明净的天空,只有替她消除杀戮,才能湮灭龙魂”。坚定的语声中饱含着浓浓柔情,雅妮不觉想起姐姐临终时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中的情形,那双渐渐变冷的手因痛苦而微微战栗,原来姐姐早已知道,这个男人所能付出的仅仅是一份真挚的亲情。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十万铁蹄便要踏上征途,她该怎么办呢?
     “都给我让开”。门外响起雅妮最熟悉的语声,只见大哥满脸沮丧地走了进来,而后才是梅林,手中的尖刀已刺透明黄色锦袍,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滴落。
     “梅林你快醒醒吧,李渤早在十多年以前就死了”。元吉又是愤怒又是心痛。
     “李将军,请你告诉我,我二哥李潢还好么”?之所以愿意远嫁突厥和亲,就是为了最亲近的二哥。
     “公主殿下最亲近的睿王爷十多年前已战死沙场了”。阴暗的地牢里响起姜无霜平淡的语声:“可是小师叔李明纶却为他殉情而死,他已是死得其所了”。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姜无霜也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喃喃低语着:“他们全都死了,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神情落寞,眼中唯有绝望,可是他绝不允许有人阻止这场战争,只有杀戮才能让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意,说话间身形一晃,夺下梅林手中的尖刀,顺手将一颗药丸塞进她嘴里,悠然托住女人绵软的身体,将她放在元吉怀中。
     “这回你可要看好她了”。姜无霜冷笑道:“今日钟山郡王死在了契丹,试问还有谁能阻止你的十万铁骑”?他要看着那片疆土烽火燎原,他要用李姓的鲜血来浇灭心中仇恨的火焰。
     “阁下真是太看重我了”。李元赫淡然一笑,为何人心中偏偏只能装下刻骨的仇恨?“但你也的确太小看那片辽阔的疆土了,我可以毋庸置疑地告诫你,必定有人能够做到”。姜无霜看着他坦然的黑瞳,眼中闪过抑郁的杀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我不喝下那碗毒酒,阁下又怎会出现在我面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到此地,替先父和我自己解开这个心结”。链子刀激射而出,拇指般粗的铁栅栏应声折断。
     “你身上怎么还有武器”?元吉诧异已极。
     “那是为他准备的”。
     元吉看着两双布满的血丝的眼睛,抱起梅林、拽着雅妮逃出地牢,然后微笑着关闭了所有的铁闸。这两个人都是自己征途上的绊脚石,现在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
     “你怎会有本门的解药”?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知道能做出如此恶毒之事的除了你这个大师兄,再没有旁人了”。
     “那个小丫头居然还活着”?姜无霜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不错”。李元赫微微一笑:“这次你输定了”。他缓缓拔出腰带中父亲留下的软剑,黯黑的地牢中划过一条碧色流光,姜无霜的刀已然出手,让人无法预测的诡异弧度,每一招每一式都可以称之为偷袭。能在自己全神贯注的目光中展开绝杀,这样的刀法连李元赫都从来不曾见过。
     李元赫擅长用刀,运剑对他而言实在有些生疏,他的剑法稀疏平常,可就是这样一套极为常见的剑法在他掌间却显得异常大气磅礴。多年的沙场生涯,让李元赫练就了钢铁般的意志,从他的剑就能看出此人绝对是个内心简单平静的人,所以才能在极端艰险的困境中生存下来。
     地牢里的火把次第熄灭,仅剩的两支火把,火光也变成了奇怪的橘黄色,两人的呼吸随之更加艰涩起来。姜无霜的脸就像一张白纸,想不到最后的胜利者竟然会是那个愚蠢的契丹人元吉。李元赫的嘴唇变成了深紫色,可是他的目光依旧淡定。
     雅妮怎么都想不到,她竟会这样对待大哥元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姐夫死在地牢里,为了姐姐蓝琪也为了大嫂梅林。即便大哥深爱着那个女人,也绝不能以此来改变她的意愿,没有人能够把一份自私的爱强加在一个并不愿接受之人的身上。
     铁闸缓缓升起,一股清凉的风涌进地牢。就在姜无霜想张开嘴巴痛快呼吸的一刹那,他看见李元赫握剑的手停在自己面前。他觉得自己很累,累得连眼睛都也睁不开了。
     “姐夫”。雅妮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跟他如此亲近了:“流星就在外面,快跟我走吧”。
     无边的黑暗中,风声如泣。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火光,而后有无数火把接连被点燃终于连成一片,映亮整片荒原。
     李元赫从容勒住身下的流星,遥望着幽暗深邃的天际,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中。
     “雅妮,难道你忘记了蓝琪是怎么死的”?元吉的眼中充满愤怒。
     “姐姐虽然死了,但心里始终只有他,为了他无怨无悔,所以姐姐是带着满足离去的。可你呢?你的满足和快乐是建立在大嫂血淋淋的伤口之上。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要给她整个天下,可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女人要整个天下又有何用”?
     元吉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陌生,金戈铁马形成的包围圈步步逼近。
     “姐夫,姐姐在天上会护佑你的”。李元赫已察觉到她话中的含义,可是残酷的进攻已经开始,挥出的链子刀再也来不及收回,纵马奔至雅妮身旁,她已直直跌落马下,像姐姐蓝琪一样为了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在两难的抉择面前选择放弃生命。
     李元赫心中忽然对生命充满了渴望,纵马向着南方冲杀而去。矫捷的流星载着主人一路狂奔,链子刀在人丛中绽放着生命的流光,从这一刻起,他们已不是兄弟,而是真正的敌人。看着李元赫突出重围,峡谷两侧飞箭如蝗。李元赫生怕伤及流星,纵身自马上跃下,飞舞的刀锋斩落射向马匹的羽箭。流星见主人落马,竟然踌躇着不愿独自离去。他们都知道,今夜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漫天的羽箭蓦然间消失无踪。
     “蘅彬,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说过一定会来带我回家的”。冷风送来梅林迷茫而凄楚的语声。远远就见她孤身一人骑马而来,一身飘然欲仙的汉服,空洞的眼眸映着耀眼的火光清幽绝尘。
     元吉痴迷地看着梅林梦游般走向李元赫,将沾满泪水的脸靠在李元赫胸前。
     “我一定会带你回家”。李元赫亦紧紧抱着她,一同跃上流星的脊背。流星一声长嘶,纵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天边露出一线白光,黑夜即将过去。穿过蓟马山谷,他们便能看到那片令人神往的故土。
     “娘,您不要昊儿了”?元吉载着儿子在他们身后一路紧随,梅林蜷缩在李元赫温暖的怀里不住颤抖着。
     小小的元昊挣脱父亲的臂膀,跳下马跌跌撞撞追来,看着他重重跌倒在尘埃中,梅林再也没有逃离的勇气。
     元吉轻柔抚摸着她的脸颊,眼中溢满了泪水:“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我愿意退兵求和”。将女人搂在怀里,哪怕终其一生都不愿再放手。
     李元赫纵身上马,他不能无情地带走一个母亲。就在转身而去的一霎间,一道黑影蓦然穿透他的左胸,激射而去的链子刀凝结在半空中。身体一晃,他从马背上坠落。
     元昊手中的铁弩落在地上,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爹爹说了,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契丹必胜的铁蹄”。
     梅林无比厌恶地推开元吉,缓步走到李元赫身旁,轻轻捧起他的脸,发誓绝不会再像十多年前那样撇下他独自离去,从靴筒里拔出防身用的短刀深深刺进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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