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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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遥山远。
满天风露。
李青若有所思抚摸着小毛驴的长耳朵,沿山涧小道一路南下。
冬季的白昼总是那么短,幸好山间缭绕的炊烟指引了她的方向。她从小毛驴的背上跳下,看起来今夜只好在这座村子里借宿了。
“大妈,我想跟您讨碗水喝”。李青牵着小毛驴立在院墙外。
“大姑娘,都这么晚了走夜路可有些不稳妥,外头冷快进屋喝碗热茶再说”。大妈打开院门,将她让进院子,墙边的树下熟透的金橘落了一地。屋子里暖意融融,大妈给她冲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红糖茶,李青双手接过连声称谢。
“大姑娘,还没吃饭吧”?大妈善意问道:“就是回娘家也该早些出门,冬天日头短,路上可不好走”。
“大妈不知您家里是不是方便,可否容李氏借宿一晚”?
“老婆子夫家姓孙,女儿嫁在村西,女婿给张老爷家做佃户。我这里倒是方便,只怕你家里要着急”。
“我不想再提那个地方了”。李青不禁眼眶微红,此刻,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开。
“小夫妻们亲亲热热,床头吵床尾合没有隔宿仇”。孙大妈忙着晚饭:“我女儿才出嫁时也常使些小性子吵吵闹闹的,如今老婆子的外孙女已说定了人家,外孙都十岁了”。
“他是个强凶霸道的武将,我只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只能由得他欺负罢了”。
“官宦人家三妻四妾那是常事,也难为你一个年青姑娘了”。孙大妈看着面前肤色黝黑、其貌不扬的女子心生怜惜:“可今后你又能怎样,毕竟是他家的人了”。这个相貌粗丑女子怎能在官宦人家讨得夫婿欢心?
“他才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回娘家只不过白走这许多山路,一样难逃夫家责难”。李青幽幽叹息:“我瞧您院子里的金橘再这么冻着就都糟蹋了,小时候在家里也曾学了些腌制酸梅的小手艺,大妈就容我在您家里躲几日,避避那个冤家,我帮您把院子里的金橘都腌成果脯可好”?孙大妈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软便应承下来。
连日来的忙碌让她暂时忘却了李元赫,忘却了剪不断的情思。
瑞雪迎春。
腊月二十六,太子李豫登基继位,改元广德,大赦天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连叛逃在外的粤王李苘也在大赦之列,一时间朝臣们议论纷纷。
除夕前的群臣宴虽然充满了国丧的肃穆气氛,但推陈出新的局面已经打开。迎春喜气冲不散李元赫的满腹愁闷,反正皇帝还不曾下旨撤销禁足令,正好借此推掉所有的应酬。
宴罢散席,李通之奉旨去钟山郡王府抚慰,并带去册封诏书,皇帝亲封在这次变乱中失踪的钟山郡王妃为一品雍容夫人。京兆府牧沈括带回了当年悯忠太子一案的重要证据,只要确认那具朽尸就是前朝翊卫大将军李渤,则当年的冤案很快就能得以昭雪。这样一来,针对李元赫的一切非议都将不攻自破,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其本人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好事,也能让群臣之间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缓和。李通之知道,眼下朝廷最需要的是让百姓休养生息。
看着诏书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李通之明白李元赫的心情,她既然要走,又有谁能够留得住呢。
“等这里的事了结后,我就动身去找她”。李元赫看着飘摇的火光:“到时候还请阁老不要阻拦我”。
“暂且不说你与贤王的关系,待这件事水落石出后,陛下定要重用于你”。李通之叹道,像他这样的人不纳在朝廷的监控之内,岂不是个大麻烦。正说着话,门上还不及通报,醉醺醺的贤王李濯已径自冲进门来,大笑着连连拱手道喜。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打年糕。虽是国丧期间,但老百姓家的新年还是要过的,村子里一片喜气洋洋。
“姥姥、李青姐姐我们回来了”。小福子跑得比毛驴还欢快,一路兴高采烈振臂欢呼。红扑扑的脸蛋,憨憨的笑容,所有喜悦都写在脸上。李青打开院门,这几日孙大妈突发寒热,病得起不来床,她倒不好意思提要走的话来,只好耐心再住上几天,骑在毛驴背上的姐姐秋妹却一脸茫然。
“小福子,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李青笑道:“赶趟集也用不着高兴成这样吧”?
小福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钱袋子晃动了几下,袋子里发出一阵铜板的摩擦声,他大声笑道:“那些果脯卖了两千多文钱呢,姐姐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路上老让我掐她”。一面说一面解下驴屁股上的竹筐,里面有两匹粗布,三双大棉靴还有零碎的针线、发簪、绢花。
李青忍不住笑道:“姐姐有没有买冰糖葫芦给你吃”?
“有呀,我还给青姐姐和姥姥买回来两串。姥姥,冰糖葫芦真的很好吃您快尝尝”。小福子举着冰糖葫芦跑进屋子:“姐姐说这些日子有闲空正好给您做件新棉袄,姐姐还买了棉靴筒,冬天您就不会冻坏脚了”。看着小福子跑进跑出一脸兴奋,孙大妈脸上也笑开了花。
“姥姥,这里还有一千八百文钱,您就收好了”。秋妹将钱袋子塞在姥姥的枕头底下,走到李青跟前低声央求道:“青姐姐,我能不能跟你学腌制果脯的手艺”?
“好呀,等过了年我们就把剩下的金橘都腌了,改天你做师傅我给你打下手。只要能卖钱,咱们不妨把各家的果子都腌成果脯”。
“谢谢青姐姐,我买了些绢花你也挑一朵戴吧”。
“我倒喜欢这支乌木发簪,就把它送我吧”。李青拿起竹筐里的乌木发簪笑着应道。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简单,简单到因为平淡而变得快乐。
雨越下越大,在冬天下这样的大雨倒是极为罕见。尚未到酉时,天色已然黑沉。张洪掀起车帘,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山路愈发泥泞艰涩,车辕几次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赶车的张春弄得满身泥水,寒风一吹冻得嘴唇都已发紫,看起来天黑前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回田庄了。
“张春,前面好像有个村子,不如今夜我们就在那里寻户人家借宿吧”。上了年岁的人坐一天车就累得腰酸腿疼,更何况是在风雨里赶车的张春。
“老爷,您看小的这糊涂劲,前面的永济村还是咱们庄子上的佃户,孙老六要知道您来了,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说话间,马车又陷落在村东头的泥潭中,张春费了好大劲,终于将车拖了上来。不远处只见一个农家少女提着一篮豆腐打着伞冒雨而来,张春认得她是孙大妈家的外孙女秋妹,在附近这样的小山村里,几乎每一个人他都认得。虽然两年不见,秋妹已出落成了大姑娘,可在他看来这里的一切丝毫未变。给秋妹开门的女子却从未见过,而且她也绝非寻常的农家女子,举手投足间的爽朗颇具男子风范。年青女子显然也已看到了他们,在那张平凡的脸上生着一双极为清朗的眼睛。张春知道一个人的相貌能够改变,但眼睛却永远都改变不了。
“前边就是孙大妈家,我们先去歇歇脚吧”。张洪揉着胀痛的腿,每逢变天或下雨,这条腿就疼得钻心,张春知道老爷的病痛,若不是疼得厉害他是不会麻烦自己的。
“也好,我去孙大妈家拿把雨伞”。
“张老爷一定是在途中遇上大雨才转道来此的吧?快进屋喝碗姜茶暖暖身子”。那女子打着伞走到马车前。
张春甚为讶异,单凭着一辆马车,她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看起来这个陌生女人的观察力很不一般。背起老爷跟着她走进暖意融融的小屋,正在病中的孙大妈硬是挣扎着起身给老爷磕头。
张春喝完姜汤去里屋换了身干净衣服,年青女子端来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板桌上微笑道:“张老爷若不嫌弃,灶上有才熬的热粥,用上一碗暖暖胃也好”。
“那就有劳姑娘了,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改日也好酬谢”。张春见粗瓷碗里的白菜炖得酥烂,豆腐煎得金黄,一大盆鱼头鱼尾汤香辣扑鼻,虽是农家粗茶淡饭做得倒很干净,便笑着替老爷应承下来。
“李青怎能要方老爷的酬谢,只要两位不嫌茶饭简陋就是小女子的万幸了”。说着用热水烫过碗筷,盛了一碗菜粥。张洪尝了一口只觉鲜滑爽口,细碎的鱼肉和菜叶与粥融合在一起,非常适宜老人的口味。张春狼吞虎咽将一大盆鲜辣鱼汤连菜带汤喝了个干干净净,两碗饭下肚,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才放下饭碗,永济村的族长和一干长者都来拜见张洪。
“张春,明日启程时带上李青”。所有人散尽,张洪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地吩咐:“我有种很奇怪的直觉,这个李青不同寻常”?难道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发生?时隔二十年,他竟然又吃到了同样味道的菜粥,张洪绝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奇事。
“如果她真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只要我们开口,她一定会跟我们走的,这件事老爷就不必过于担心了”。张春不禁苦笑道:“当年的一句戏言,让我跟了老爷整整二十多年,和我打赌的人都已作古,可现在我倒是真的离不开您了”。
“二十年前,我在丰水县做县令时得罪了当朝杨宰辅的家奴,被下在永昌县的大狱里,饥寒难耐之时有人给我送来一罐菜粥,用鱼汤熬的菜粥……”张洪叹了口气接道:“后来天下大乱,你乘乱把我救出大狱,随我去了凉州,这些年若不是你,我已经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好容易安生了几年,想不到又翻起了陈年旧账。倘若当真能给那些冤死之人翻案,就是搭上这条老命我也认了,只怕又是什么人想浑水摸鱼,搅得人心惶惶,天下不宁”。
“这件事的确很不简单……”
李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粘粘的糖浆,微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怎敢到张老爷府上做事,而且我是个不祥之人,年幼丧亲,出嫁后又不为夫家所容,还请张老爷三思”。
“老朽从来不信这些邪门歪道,既然你已不为夫家所容,凭着一双手养活自己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张洪微微一笑道:“每月我给你十两银子的工钱,你还可以住在庄子里”。
李青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到底摊上了什么贱命,怎会走到哪里都不得安静?小福子瞪大了眼睛,满脸惊羡。
“请恕小女子不能从命”。李青淡然回应。
张洪抿了口茶,从那份镇定与淡漠可以看出,她绝不是个普通人。一旁的小福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失望已极。
“如果你肯留下,我还可以免去永济村一年田租”。看她的神情显然很关注小福子姐弟,张洪立刻便找到了她的弱点。
“青姐姐,你就留下吧”。看着所有人眼中的期盼,李青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张洪的庄园甚是简朴整洁,墙上的卷轴、中堂都出自主人手笔,深远的山水意境,飘逸的笔锋,彰显着主人不同寻常的胸怀。
庄子里的仆佣并不多,帮衬打杂的大都是他家的佃农,闲暇之时来此赚些零钱贴补家用。张春领着李青在庄子里转了一圈,粉垩白墙青砖铺地,收拾得干净利落。老爷和夫人住在东院,西院里住的是公子张靖生和表少爷方继峰。账房、厨房、柴房俱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李青姑娘,府里人少屋子多,随你挑哪一间住都行”。
李青喜欢后园墙角那几株古朴幽静的红梅,便在后园的偏房住下。
“李姑娘,吃过饭后去夫人房中领六百两纹银,这是老爷给各村佃户家里老人们过年的喜钱,一会儿我把名单拿过来,你寻空将钱分好,初二大伙来拜年时好用”。
“是张春叔,李青知道了”。
夫人约有四十多岁,看得出年青时也是个标致女子,气质温婉,待人极为和善。李青说明来意,夫人命房里的丫头打开箱笼,称银子给她。恰好公子张靖生也在,便帮忙将银子送到账房。
“多谢公子”。李青微笑称谢,每到过年时节,张靖生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人名,头都觉得大了,除了河田村的老寿星何氏等五六位九旬老人是三两赏钱,其余的都是一两赏银,单是将银锭剪开、称重就是费力的活。幸好现在账房上的事都交给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女子,否则又是他和方继峰倒霉。张靖生偷笑着逃出账房,忽然似想起什么事来,不由放慢了脚步。
“老张想什么呢”?表弟方继峰在身后重重拍了他一巴掌。
“干什么跟做贼似的?要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的”。张靖生被吓了一大跳
“你这分明就是做贼心虚嘛”。方继峰笑道:“刚见你搬银子来着,怎么一会儿就出来了”?
“如今账房上的事不用本公子操心了”。张靖生得意洋洋,一脸轻松。
“就你管的那一笔糊涂账真叫惨不忍睹,亏你还有脸说呢”。方继峰笑道:“老爷向来喜欢清静,怎会平白无故地请人回来”?
“我也正为这事纳闷呢”。张靖生摇了摇头笑道:“听张春叔说还是在永济村上巧遇的,连来历都不甚清楚”。
“敢不成是你爹看上她了吧”?刚才方继峰只是远远瞅见一眼,没看清楚长相。
“我呸,就她的模样只要不是瞎眼,没几个人会看上她”。张靖生不屑地诡笑:“反正我是解脱了,只要爹高兴随他怎么办都行”。
“我看她一个姑娘家也挺不容易的,要不咱去给她帮点忙”?
“你想帮忙尽管去就是了,可别拉我垫背。别忘了赵唯一和他小妹今晚要来,我可要去看看赵家小妹有没有这小子吹嘘的那么好”。
“喂,我也去……”方继峰大叫着追赶上前。
除夕。
张靖生一大早就窜进了账房,他真后悔去看赵唯一的小妹,说什么温婉可人、知书达理,除了会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只会拿赤裸裸的眼神盯着他和方继峰。吓得方继峰早早借口头疼逃走了,留下他在那里受了大半夜的罪。
李青早已来到账房,桌上放着两只银箱,跟昨天搬来时的情形一样,似乎连动也不曾动过。
“不会吧”?张靖生拉长着一张苦瓜脸,昨天受的罪暂且不说,今儿一大早母亲便叫他起床,让他来帮李青分赏钱,简直就连庄上的佃户们还不如,都除夕了还得干活。
“公子有事吗”?李青悠闲坐在窗下,窗台上放着一把红泥茶壶,一只青瓷茶盅,看不出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还挺懂得享受。
“我说姑奶奶,一会儿庄子上要祭祖,咱们赶紧干活吧”。
“我有这么老吗?公子如此称呼,小女子可不敢当,真没见过像您这样刻薄的主子。说吧,还有什么活要我做”?
“大年初一动不得铁器,再不将赏钱分好,难不成让我用牙咬”?
“所有的赏钱都在这里,就等张春叔来清点了”。
“你已经分好了”?往年他和方继峰两个一起尚且要忙碌两天。张靖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李青,伸手打开银箱。银箱用木条分成十二小格且都贴着标签,各村各庄一目了然。每个小格里的红纸上写明了各庄人数,圆圆的小银饼大小划一,中间点了朱砂,看上去平添了不少喜气。随手拿出两块银饼放在秤盘上,准准的恰是一两。
正在这时方继峰也来了,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张靖生傻愣愣的模样,不禁笑道:“是不是昨晚被赵唯一的小妹雷倒了”?他也看到了那些小银饼,诧异问道:“李青姑娘,这是怎么弄的,又准又好看,改天也教教我吧”。
“少爷不如去厨房看看张妈怎么做馒头,揉好面团、搓好条子、摘成剂子、按扁不就完了”?
“开什么玩笑,你当我们是傻子啊,银子也可以当馒头蒸”?方继峰昏倒。
说话间张春忙完了庄子上的事,来取分好的赏钱,往年给孩子们的铜钱都是散碎的,李青拿红绳将铜钱串起打上漂亮的结,好让他们系在腰间。打开银箱各村的赏钱一目了然,张春不一会便清点完毕,笑道:“李青姑娘好麻利的手脚,往年我可要跟这两位少爷磨蹭大半天呢”。
方继峰立马就不乐意了,悻悻地说:“张春叔,照您这么说倒像我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个丫头伶俐”。
“表少爷别不服气,您俩也看看李姑娘的活计”。方继峰只得哑口无言,往年的银子总被他们剪得零零落落,要过几遍秤才得利索。
李青笑着从凳脚边拿出一把形如铡刀的钳子,用铁箍把钳子箍在长凳上,笑道:“借块银子来试试”。
方继峰好奇已极,连忙掏出银锭给她。只见她将银锭夹在钳子中间,用力按下手柄,“咯”的一声,切下的碎银屑落在中心的圆孔中被压成了与银箱中相似的银饼。放在秤上,准准的正是一两。
张靖生看得目瞪口呆,懊恼道:“你是怎么想出这玩意的?早知道有这么好的家伙,何必让公子我每年如此费劲”?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哪会在意这些小玩意,洛阳做小买卖的谁家没有这个”?
“可我们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这剪子原就是你家的,你倒说从来都没见过”?李青笑道:“说你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一点都不错,做小买卖的铺子若说去兑银子,私家钱庄银号虽不要火耗,却免不了夹铅、克扣,官家的只火耗一样便折了生意的利钱,寻常百姓家谁受得了”。
二人彻底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张春的老脸笑开了花,两位油嘴滑舌、狼狈为奸的少爷总算遇到了克星。
忙碌了一年,阖家热热闹闹吃了团圆饭,只有张靖生和方继峰吵着要守岁,放过烟花爆竹,其他人都早早休息了。
在李青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过年这回事,难得的闲暇反倒让她心绪难平。大年初一,给老爷夫人拜过年后,找了根竹竿去庄后的水塘钓鱼。张靖生和方继峰打赏了庄上的仆佣,听张春说起后园的几株红梅开得正盛,便让房里的书童提了一坛好酒,去园中赏梅吟诗。
虽说后园景致不错,但庄里的人都嫌此处过于冷清,园中的几间偏房一向无人居住。两人喝了几杯冷酒,再被冷风一吹,早把做诗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何况他们平素习武重于习文,就不再冒充什么文人雅士,收拾酒具准备回房下棋,路过偏隅,却见一扇小窗支起着,从屋中探出几朵极为清雅的绿萼白梅,阵阵香气拂面而来。
“不知道那丫头从何处得来的白梅”。方继峰驻足于窗前赏花:“今儿别人都得了赏钱,唯独缺了她,正好去问她讨支梅花”。敲了几下门没人应承,刚想推门进去瞧瞧,却听身后有人斥道:
“好歹也是公子哥,怎的随意乱闯下人的住处”?说话的正是李青,她肩上担着竹竿,手中提了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径直走来。
“阿弥陀佛,我说李青姑娘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你倒好一大早就去杀生”。方继峰夺下她手中的活鱼,忙不迭地跑去放生。李青虽然有些气恼,也不好去追他,心想自己杀人如麻从来都不挑日子,更别说是一条活鱼了。
推开房门,李青给自己倒了碗清茶。张靖生在门外大嚷道:“我说李青,大过年的也不请我们进屋吃些茶点,歇歇脚”?
“张公子请进”。李青丢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张靖生明知她讨厌自己,仍然乐颠颠跟了进去,屋子里青烟缭绕,甜香袭人。寻常的饭碗中以剑山插着一支曲折苍劲的绿萼白梅,梅枝脚下铺衬着碧绿的松针。
“好虽好,只是过年用太素净了些”。张靖生闻了闻屋子里的香气又问道:“这是什么香,甜甜凉凉的我倒是很喜欢”。
“这是用橘皮和薄荷脑做的,有安神的功效”。李青一面倒茶,又将桌上的芝麻糖、核桃饼端到他面前。张靖生随意坐下,见香炉前有张纸片,上面写着:“水遥枫天霜满地,瑶池玉液迎君来”。笔迹遒劲潇洒,只是怎么看都像两句悼词。
“这是在祭奠谁呢”?方继峰忍不住问道。
“公子,您生也放了,花也赏了,是不是该回去了”?李青故意岔开话题。
“一杯茶还没喝完,你就要赶我们走?好歹我们还是来送礼的”。方继峰嚷嚷着从怀里掏出红纸包放在桌上,笑道:“这是给你的喜钱,我们都喜欢你桌上的梅花,想问你讨两枝,看在过节的分上不许推托”。
“公子既然嫌我桌上的花素净,不如就用红梅吧”。
三两枝梅花经过她的摆弄立刻显出山高水清的幽远意境来,方继峰更喜欢漂浮在水面上用草茎编成的渔舟,献宝似的捧着走了。
李青将那两句诗在火盆里烧化,从桌下拿出一坛酒,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一醉方休后终于忘却了他的缠绵。
一夜宿醉,好在是过年,并没有人在意。
“青姐姐你在吗”?门外传来小福子的叫喊声,兴奋而欢悦,高高举着手中红绳串起的铜钱。
“奶奶和姐姐都好么”?李青拉他进屋,装了满满一袋芝麻糖给他。
“他们都念着你呢,姐姐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来看你”。小福子看着她忽然问道:“青姐姐,你好像不开心是吗”?
“哪里有”?李青原本就不喜欢笑,被他这么一说只好挤出一丝笑容。
“姐姐说济民县这几天演社戏可热闹了还有庙会逛,不如咱们一起去玩玩,我想给我娘买根银簪子,她已经想了好久,青姐姐你去帮我挑花样吧”。
“好是好,就是路有些远,走不动可不许要我背你”。刮了刮他的鼻子笑着抱起他。
“小福子,有好玩的地方就忘记继峰哥哥了”?方继峰鬼头鬼脑探进半个脑袋,张靖生连马车都已准备就绪,路上虽然舒服,但这两位一路斗嘴,不免有些让人反胃。
戏台上热热闹闹演着关帝爷过五关斩六将的大戏,大街上有五颜六色的灯笼、爆竹,有小孩喜欢的泥人、空竹,有漂亮的绢花、发簪,更有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李青向来不喜欢热闹,倒是那对宝货一路东张西望乐得屁颠颠的,买了一大包杂物抱在怀中。小福子吃着香喷喷的糯米糍还不忘记给奶奶带块黑枣糕,只是区区五十个铜板实在没法子给娘亲买银簪。
一行人逛累了,就去茶楼歇脚。李青想着小福子的心愿,借着去茅房转到后街的银饰铺,挑了根梅花发簪,又买了副绞丝银镯给秋妹做嫁妆。远远看见小巷中有两个人往茶楼赶来,一边走一边说:
“这厮身重剧毒一定逃不远,咱们再好好找找”。李青站在店铺前四下里看了看,却见一座破旧的小院边堆着几块当柴待售的旧木板,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能发现这个藏身之处。她好奇心极强,什么事都喜欢弄得明明白白,不觉兴起走过去一探究竟。搁起的木板下果然躺着个人,一身雪白的衣衫上沾满血迹,李青凝视着那张脸不禁愣在原地,赫然竟是景教教主斐钧,此刻他脸色黑紫,已然奄奄一息,并没有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
“救命啊,杀人啦”。大街上一阵混乱,打碎了锅碗瓢盆,踩扁了灯笼汤圆。张靖生伸出头去,十几个绿林穿着的大汉正在围攻一个粉衫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竭力抵挡着凌厉的攻势,此情此景顿时激起他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
“继峰,你在这里守着小福子等李青姑娘回来,我去救人”。
“为什么不是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救人”?方继峰反驳道,话没说完,只见鲜血激射,四五柄剑刺入那女子的胸膛。张靖生气得脸都绿了,纵身从茶楼上跃下,只是大过年出门有谁会带着兵刃?那些人仗着人多势众围着他一味砍杀,逼得赤手空拳的张靖生毫无还手之力。眼看着他险象环生,方继峰也急了,冲进厨房操起两把菜刀跳下茶楼。
“靖生,接刀”。
张靖生一跃而起看也不看便将刀抄在手中,顺势砍去才看清楚竟然是把菜刀,反正只要是刀就好,是刀就能杀人。
小福子惊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人流奔逃。
县衙接报大街上有匪徒行凶,立马派遣衙役前来查看,这一来更加添乱,那些人显然不想惊动官府,收起家伙消失在大街小巷中。
李青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被吓坏的小福子,这么一闹天都黑了,几人只好在镇上找家客栈住下,郎中看到这样的病人都无奈的走了。
“他是谁”?看着床上一息尚存的垂死之人,张靖生不由皱起眉头。
“自然是那些家伙四处寻找的人了”。李青丢给他一个白眼:“看来他中的毒很厉害,这附近可有好郎中”?说着撕开粘连的袍服,肋下的伤口恐怖地向外翻起,流着腥臭浓血。
“就他这副样子,莫说是郎中,就算神仙来了都没用”。方继峰摇头叹道。
“既然大家都没辙,就只好让他在这里等死了”。李青拉起睡眼朦胧的小福子回房。打架可是重体力活,很快方继峰的屋子里便传出了愉悦的鼾声。
夜色中几条黑影潜进客栈。
“阎惜容,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黑暗中淡然语声如风般远远飘来。
那黑影顿时停滞,侧耳听了片刻才颤声吩咐其他人说:“都在客栈外等着,谁都不许进来”。说着蹑手蹑脚走小院,立在房门前恭声回道:“惜容不知道小师叔在此多有冲撞,还请师叔千万见谅”。
“我怎敢怪罪掌门师侄?掌门夤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语声仍是轻飘飘的,并没有丝毫恭敬的意思。
“师叔说笑了,惜容是为了景教之事而来,既然师叔在此,一切但凭您做主就是了,惜容这就告退”。
“慢着,金线红烛的解药呢”?
阎惜容不由一怔道:“此人可是景教教主,小师叔……”
“哪来的废话?我要他活着”。语声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森严,阎惜容知道,有时候让一个人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她自持武功绝高,成名后在江湖中为所欲为,门中众多长辈从来都不放眼中,结果却被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师叔狠狠收拾了一顿,阴沟里翻船,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打那以后连梦中见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哆嗦,冷汗淋漓。
“惜容这就给您解药”。说着掏出一瓶秘制的虫草丹放在门前,她知道师叔的脾气,若他不想现身,最好还是别自找没趣。
“廖师兄可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既然你知道错了,毕竟又是本门掌门,再难为你便是对不住二师兄了”。那声音冷幽幽笑道:“把手伸进来,我今日就替你解除火鹤之毒”。
阎惜容不禁又惊又喜,如若解除此毒,日后练功便可不再受腐筋蚀骨之痛,还能恢复她本来的容貌,这可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伸出的手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只觉中指一阵酥麻,伤口中被摁进一个小小的硬物,忍着剧痛,接过他放在自己手中的纸包,连连称谢。
“这三粒冷馨丸每隔三天服用一粒,十日后便能解除你体内余毒,日后胆敢故伎重演,可别怪我用门规制约你”。
“惜容不敢”。
“想不到你也会被人利用,真是令我失望”。语声冷淡寒碜幽幽吩咐道:“出去的时候,掐断身后的尾巴,别留下一个活口”。
“惜容知道”。阎惜容听屋中之人久久不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冷声道:“走吧,这里的事已用不着我们多管了”。门中弟子都知道她行事乖张、心狠手辣,为何竟会在一瞬间变成温顺的绵羊,一时间都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阎惜容转过长街忽然反其道而行又绕回到客栈后门,几条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客栈四周徘徊不去。
“让他们消失无踪”。风中飘过淡淡的血腥味……
快马如风。
新年的喜气掩盖不住小镇上惶惶然的压抑气氛,程苗苗矫捷地从马背上跃下,走进被衙役们牢牢把守着的客栈。因为李青救了那个垂死的伤者,县衙甚至为此封锁了整条街道。因为大家都说不清此人的来历,县太爷责令他们不得离开客栈,随时听候衙役传唤。若不是看在张靖生是张善人公子的份上,他们早就被人扔进县衙的大牢中了。
程苗苗去了趟县衙停尸房,重新验过女尸,尸体脖子上的十字形铁牌引起了她的注意,应该是某个帮会的标志,难道这起凶案与江湖帮会有关?可为何镇上的好几家客栈同时有客人莫名失踪?这些人随身携带的行李尚在,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客栈的伙计说,客人们在店中吃过晚饭后并不曾见有谁离开,早晨送水时几间客房都空无一人,连被褥都不曾打开过,显然这些人是在天黑后离开的,可为何走得这样匆忙,竟连随身之物都来不及拿?看来只有等到伤者醒来才能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姑娘找谁”?刚到客栈前,一个衙役上前拦住了她。程苗苗亮出京兆衙门腰牌,径直走进客栈。张靖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女捕头,只觉她英姿飒爽别有风韵。苗苗打量着眼前一行人,不过是些凑热闹的公子哥而已,显然不能给她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继峰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小福子拉着李青的手心里既害怕,又有些恋家。他们已在客栈中住了两天,除了这两间客房,哪里都不能去。
“别着急,小福子,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方继峰脚跷得比头高,咬着干乎乎的烧饼,笑道:“倘若姑夫问起此事,我们可怎么回话?看来靖生回去又得挨罚了,大过年惹上这样的倒霉事,真是出门没挑日子走了狗屎运”。这边正在哀叹时运不济,前边老爷张洪已在县太爷的陪同下走进客栈。
“这位姑娘是京兆衙门总捕头程魁的女公子苗苗小姐”。
“这位是本县有名的善人、朝廷钦授的正议大夫张老爷,张靖生就是他的公子”。县太爷唠唠叨叨为双方拉线。
“苗苗小姐可是把老朽这不争气的犬子给比下去了”。张洪的老残腿有些隐隐作痛,张靖生连忙扶他坐下,沏了三杯茶来,张洪一面喝茶一面问道:“苗苗姑娘可曾找到此案的线索?不知犬子与此事有何关联”?
“张公子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本案并无关联,但有些细节太爷还不曾弄清楚,故而请公子暂住了几日”。苗苗不卑不亢地回答:“方才小女子去县衙验尸,被杀女子应该是景教教徒”。说着拿出铁牌递给县令,那县令老眼昏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又交给张洪。张洪看着铁牌,脸色不由一沉,持铁牌者应是教中地位很高的人物,按理说要袭击这样的人,必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伤者现在哪里”?
李青撩开帐幔,张洪一见那人的脸色惊骇地脱口惊呼:“此人中的乃是金线红烛之毒,只怕再也不会醒来了”。李青听他一语道出此毒的本名,不禁一怔。
“张老爷能够确定此毒就是金线红烛?难道传说中的玄靥门当真存在”?苗苗诧异已极。张洪虽已察觉自己失态,但话既出口,想收回是不可能的,只得含糊其实地点了点头。
“传说玄靥门善于易容变化之术,在江湖中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甚至连容貌都不为外人所知,想不到竟会出现在这里”。方继峰坐直了身体,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那日我们救起此人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既然此毒如此厉害,为何时至今日他依然还活着”?张靖生忽然问道。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异常肃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