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郎情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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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将启。
     清爽的晨风迎面吹来,早起的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民安巷中的清晨是平淡而安逸的,这就是生活。
     廖恒喜欢这种平凡的生活。
     “大郎,昨晚衙门当值才回来吧”?孙大娘买了一大篮子青菜回家。
     “大娘早,今天是我娘五十寿辰,晚上请街坊四邻到何老七的饭铺喝几杯,您可一定赏脸来凑个热闹”。
     “一定来,赶明儿大郎的喜酒可也别忘了我老婆子”。孙大娘乐呵呵地满口应承,廖恒忽然看见自家的门敞开着,院中的枣树上还拴着两匹马。
     “大郎有客,是来找你的”。廖氏看到儿子回家便跨着竹篮出门了。
     “二位尊客来此有何贵干”?
     “小兄弟就是廖恒”?白胡子老头围着他转了一圈笑道:“这小妮子结交的倒都是些人才”。他神情古怪,让廖恒想起一个人来。
     “阁下想必是鲁直前辈吧”。
     “不错,一语中地,老朽正是鲁直,这是我的徒孙小婉”。
     廖恒看了眼身旁的女孩,手中提着沉甸甸的包袱,晨风袭来,衣角里露出一点金光,一眼望去竟是如此熟悉。
     “二位请到屋里说话”。廖恒将他们让进客堂,倒了两碗凉茶。
     “我们是小妮子的朋友,她托我们给你捎来一件东西”。说着将包袱放在板桌上。小婉侧身坐下,见鲁直说话没头没尾,便接着说道:
     “是李青姑娘让我们把这件随身之物交给你的”。
     这时廖恒已看清了她衣裳里藏着的佩剑,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疑。可见她温婉悲戚的神情,显然认识佩剑的主人,特别是在提起李青之名时,都快要流下眼泪来。他不经意将手搭在包袱上,正是李青的鱼鳞金甲。
     “她死了么”?廖恒的语气愈发冷淡:“否则她的剑又怎会在姑娘腰间”?
     “死对于青姐姐而言或许是一了百了,恐怕她现在连求死都难以做到”。泪珠再也忍不住滚滚滑过她清丽的脸庞。
     “是龙魂,不知为何她竟会被龙魂附体”。鲁直叹了口气,总算说了句能让人明白的话。廖恒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板桌上,桌上的茶碗顿时碎裂成几瓣。
     “我们还有些急事要办,就不久留了”。
     “她既已将佩剑赠与姑娘,在下不妨也送一份顺水人情以谢姑娘传信之情”。他身体未动,却已将小婉腰间的短剑摘下,声色平淡道:“她虽是个杀手,却并不喜欢杀人,她让你来此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告诉你铭金剑的秘密”。说着缓缓拔出短剑,按动剑柄上的机括,短剑一分为二:“姑娘将剑平放于水中,阳光下你就能解开剑身上的秘密”。合璧双剑归鞘依旧交还给小婉。
     “我明白了……”小婉双手接过,幽然相视:“十几日前我们在浔阳江畔分手,青姐姐往东海方向去了”。
     “多谢姑娘相告”。
     程苗苗问着路终于找到了狭小的民安巷,质朴的民风,善意的笑容,让她如沐春风。小院打扫得极为洁净,供桌上慈眉善目的神祗,淡淡的香烟,似乎这儿还有客人。程苗苗不想让廖恒难堪,便坐在院中剥豆子。屋子里廖恒的语气竟是如此冰冷,与她所见的判若两人。的确,她认识廖恒还不到两天,可就是这短短的两天,自己的心已为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屋子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都与生死有关,终于她忍不住走到窗下,恰巧看到廖恒出手夺剑。她并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但廖恒出手实在太过迅疾。师父曾经对她描述过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功夫,他的确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廖恒看着坐在院中与母亲一起剥豆子的程苗苗不禁微微一怔,微笑道:“苗苗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待会你爹可要着急了”。
     “爹知道我来找你,你住的地方还是他告诉我的呢”。程苗苗嘻嘻一笑道:“你忙吧,一会儿我陪伯母去寒光寺进香”。
     “是呀,你去陪客人吧”。廖氏也笑着赶他。
     廖恒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女人们在一起就是容易说上体己话,才一会儿功夫便已热络成这样,自己站在一边反倒像是多余的人。
     “廖大哥,那我们就走了”。小婉解下马缰微笑道:“伯母,廖夫人多有打搅,告辞了”。程苗苗见她误会,不由尴尬已极。
     “大郎,留客人吃过饭再走也不迟”。
     “多谢伯母美意,我们还有要事在身,马上要赶往扬州”。小婉躬身施礼,牵过马匹走出小院。
     从寒光寺出来,程苗苗在绸布庄里买了两匹藕色的锦缎做寿礼。廖恒夹着东西跟在她们身后,见苗苗与母亲有说有笑亲昵不已,不禁暗叹自己命苦。好容易回到家中,一对眼珠子更要弹落在地上。小院里披红挂彩,连枣子树都难逃厄运,挂满了七色彩带。桌案上铺着大红色锦缎,摆满了大盘寿桃和糕点,一旁堆着锦缎布匹,反正只要和寿诞有关的物事一应俱全。院子里街坊邻里喝着茶,吃着糕点。一群女孩子虽布衣荆钗但都掩饰不住年青的骄傲,她们仿佛是这座小院的主人,忙得不亦乐乎。
     “诸位大小姐,姑奶奶们求你们都回家吧,在下何德何能怎敢驱使诸位小姐”?
     赵怀柔扑哧一笑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可怕?再说今儿又不是你的寿辰,老寿星还不曾赶我们走,你倒来赶我们是何道理?难不成是怕多了我们这几张嘴吃穷你了”?
     “好俊的丫头又生得一张巧嘴,老婆子喜欢热闹,不吃过老身的寿面谁都不许走”。廖氏笑道。
     “多谢伯母,那我们可都赖着不走了”。赵怀柔大喜,小院里一片欢声笑语,廖恒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寿宴果然热闹,直到深夜方才散去。廖氏忙了一天先去睡了,程苗苗帮忙收拾打理寿礼,见廖恒坐在桌旁发呆,忍不住问道:
     “还在想你朋友的事”?
     廖恒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程苗苗见他脸色凝重连忙答道:“是不是你的朋友落难了,需要我帮忙么”?她凑到廖恒耳边低声笑道:“还有就是你的身手好像很厉害,谢谢你在元君祠救了我”。廖恒异常难堪的看着她,沉默无语。“放心吧,我会保守秘密的,决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已经很晚了我也该走了”。
     看着程苗苗依依不舍的神情,廖恒叹了口气道:“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
     一盏灯笼在黑暗中缓缓前行,苗苗觉得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轻轻一笑道:“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倒生出这许多的烦恼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臭美得你”。
     “有很多事你是不会明白的,难道你真的不在乎和别的女子分享感情”?
     “他喜欢我一个人固然好,可如果这样会让他左右为难,我同样愿意为他分享感情,只要是他喜欢的,我也会喜欢,能让他感到幸福我不会在乎这些”。
     人生偏偏就是这样,不期而至的大都是烦恼,越是刻骨铭心越难以得到:“我并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种人,还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苗苗答应我,离我远些,我不想伤害你,况且我也不是一个愿意与人分享感情的人”。廖恒淡淡说道:“十多年前我父亲就是因为纠缠于理不清的感情漩涡,最终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无力承受也不想承受过多的感情”。
     苗苗不由身子轻颤,低声问道:“你真的很讨厌我么”?
     “你是个好姑娘,很多事并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简单,是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就凭我现在的这点俸禄怎么可能养得起这么些老婆”?廖恒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这绣花枕头还不想靠老婆们来养活”。
     苗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开被风吹落的秀发,娇嗔道:“还惦记着这句话呢?个子不小,气量却不大,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喜欢你,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们还是朋友好么”?
     面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廖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沉静如水的深夜,两人默默前行。过了好久程苗苗才低声问他:“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廖恒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回应道:“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家里就给我订下亲事,她是先父朋友的女儿,后来变故叠生两家便失去联络,以我目前的情形是不可能娶她为妻了”。
     “你喜欢她么”?所有的女子都对这个问题极为敏感,在爱人面前再聪明的女人同样平凡。
     “我们订婚时她尚且抱在乳娘的怀中,可这是先人们的约定”。
     “如果找到她,你还是会娶她对么”?程苗苗的语声中充满了凄楚,站在自家门前凝视着廖恒淡然的面孔,挤出一丝酸楚的微笑:“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长相厮守”。
     廖恒的心顿时被重重地击碎了,只得转过身快步离去。
     京兆衙门的后堂里围了一大帮子媒婆。
     钱颜的头痛得更厉害了,整整三天他就是在这些横飞的吐沫芯子里艰难度过的,偏偏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让他安生。
     “廖恒这次受伤颇重,本官已奏明朝廷,吏部准他回家修养一个月,他是真的不在衙门里,求求各位,你们还是回去吧”。
     钱雪儿的屋子里则挤满了闺中密友,经过这一劫,她倒是结交了很多朋友。程苗苗快步而来,众女子都围上前探听廖恒的消息。
     程苗苗喝了一大口茶,急道:“这小子真的开溜了,街坊大娘说他们母子回乡下祭扫祖坟去了”。
     “他家的祖坟在哪里”?徐霞大声问道。
     “姑奶奶们就饶了他吧,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硬是被一群丫头给逼走的,真是让叔叔说你们什么好”?钱颜又好气又好笑。
     “钱叔叔莫不是想独占金龟婿吧”?徐霞不禁对他嗤之以鼻。
     “莫说一个小小的捕快,有多少王孙贵胄都不在叔叔眼里。廖恒已有未婚妻室,叔叔还舍不得让雪儿去做小呢”。眼看徐霞瞪着一双金鱼眼,连忙接道:“不信你问苗苗,叔叔可曾有半句假话欺骗你们这群丫头片子”?程苗苗凄楚地点了点头,众女子在苗苗那里得到证实都不由泄了气,纷纷黯然离去。
     “苗苗,你说廖大哥会不会是去找他的未婚妻了”?赵怀柔沉思道。
     “应该不会”。程苗苗回想起那晚廖恒的一番话,酸涩的难言之隐同样刺痛了她的心。
     “依我看他们母子同行不会走得太快,我这就命人去各处城门打听消息,如果能查到他们走的是哪条路,我们快马加鞭或许还能追上他们”。徐霞一拍大腿灵光乍现。
     “霞儿,廖大哥早就有未婚妻了,你这么穷追猛打的有什么意思”?雪儿托着香腮眼光迷蒙,如醉如痴地问道。
     “男人有三妻四妾原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就是端茶送水给他做丫鬟我也愿意”。苗苗和雪儿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别光笑我了,你们到底去还是不去”?徐霞半怒半羞地斥道。
     “当然要去啦”。三个女孩齐声应道。
     寂静的夜,平静如水。黑夜中的杨堡镇犹如一个巨大的坟茔,忠武楼前两盏昏黄的灯笼在这样沉寂的深夜里透出诡异光芒。
     一骑快马穿过长长的石街,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平静。廖恒拔身而起骤然越过高高的院墙。墙内花香扑鼻,飞檐高挑,廊桥曲折一如往昔。森森后院中刀兵相交声从地下隐约传来。他缓步走到正堂前,一朵烟花自掌中盛放,只见夜空中闪烁着无数荧光穿过纸窗,飞飞扬扬飘落入正堂,霎那间正堂中灯火通明,只听堂中有人大声赞道:
     “好俊的漫天飞雨,就算鄙家主人在世也不过如此而已”。说话间正堂的屋门大开,一个年青人立在门前拱手道:
     “在下杨晨,家叔腿脚不便不能出迎,还请贵客恕罪”。
     “承主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廖恒拱手还礼微笑道:“今夜贵府可是很不平静,在下也是来凑热闹的,还请贤主人莫怪”。说着大步走入正堂,正堂的软榻上斜依着位老者,虽然刚刚入秋,他的双腿已裹上了厚厚的毛毯。
     “尊客,请坐”。老者示意廖恒入座。
     “长安人氏廖恒见过前辈,久闻九爪神鹰的大名……”
     “今日一见却是失望已极了吧”。老者大笑着接口说道:“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都不行”。笑声遐然而止,变成了低低的叹息声。
     “想不到六扇门总捕竟然是景教中人,也难怪像长平公主这样的人精都会落入你们的圈套”。廖恒环视正堂,堂中的每一件摆设都丝毫未变,这也正是他为何能一举点燃堂中所有灯火的原因。
     “尊客竟能一举点燃堂中灯火,必定是来过鄙府的,可为何老朽竟记不起阁下了?还请相告其中的原委”。杨欣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年青人。
     “记得十多年前这里好像叫做北定伯府,大夫人姓苏,每晚她都喜欢像这样点燃府中的灯火,后院的闲居亭就是因此被焚烧殆尽的。你原是这府上的管家,我说的不错吧”?廖恒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缓缓说道:“可想不到的是转眼间我的家人都因景教而死,现在我是景教的仇人,人生就是这样,既没有爱也没有恨,有的只是缘”。
     “不错,我家夫人们都喜欢小孩儿,亲戚、朋友家的儿郎、小姐,夫人们都喜欢接回家来陪他们玩,可几位夫人偏偏只生了公子一根独苗。是呀,十多年前……”他叹了口气:“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旧事早就烟消云散,也难怪我认不出你了”。
     “烟消云散……”?廖恒忍住心中的激动颤声道:“如果真能像说得那么容易,我们又何必在此见面”?
     “你是……你是……”杨欣瞪大了眼睛急促地喘着粗气。
     “见到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伏管家还是有点惊奇吧”?廖恒叹道。
     “想必公子今夜是来接长平公主的”?杨欣的脸上充满了悲戚,眼中浊泪满溢,低声长叹道:“晨儿,带廖公子去见公主殿下”。
     杨晨诧异已极:“这……,不行,您忘了……”
     “还不快去,我可以拒绝任何人,但他例外”。杨欣沉沉喝道。
     杨晨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走出堂屋,穿过黑漆漆的庭院,打斗声愈发清晰起来。开启池塘边太湖石上的暗门,通亮的灯光立刻照射出来,一路下行只见地厅足有十数丈方圆,几十个黑衣人混战成一团,激战正酣早已辨不清敌我。杨晨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引着他径直穿过地厅和长长的甬道来到一扇雕刻着美丽纹饰的石门前,他在门旁的石壁上轻轻敲了几下,石门缓缓升起。
     “如果没什么事就别来烦我,难道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背门而坐的女子幽幽叹道:“这一时半会儿,只怕你们还杀不了黄臻一行”。
     “殿下就不用替他们担心了,倒是您现在变得一无是处,处境可是堪忧啊,等上面的人处置完了他们就该轮到您了,幸好在您临死前还能得故人相送一程”。
     那女子猛然转过身,一双美目怔怔看着廖恒,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真的是你么?你还活着?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廖恒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不过是个隐形人,就像黑夜里的蝙蝠见不得光。你不如把属下们都叫进来,这样拼命只不过是徒劳罢了,倒不如坐下来好好想个离开的法子”。
     “黄臻也是得知我有性命之忧,万般无奈才来拼命的。我死了,他们同样只有死路一条”。长平公主起身走出门外对着长长的甬道喊道:“都放下武器吧,本宫有话要说”。过了片刻,八九个挂了彩的黑衣人相互扶持走进密室,廖恒从腰间拿出个瓷瓶扔给黄臻笑道:
     “此药对刀伤很管用,先敷药再商量对策”。
     “没听见他说的话么?都坐下吧”。李慕向来骄横,黄臻等人不敢违命,她将眼角扫过杨晨冷笑道:“杨总管不妨坐下听听我们想的法子是不是管用”。这一下杨晨倒被她说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冷着声说道:
     “此处可是本教总坛,更何况教主也已赶回,无论你们想出什么办法在这里都不管用”。说完便大笑而去,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正堂里的争执声越来越响,杨欣的声音愤怒而无奈,又渐渐转为了祈求。明亮的灯火照见一个白衣美少年,微蹙的眉头,淡然的神色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他标枪般立在窗边一言不发,仿佛屋里争论的事与他毫无关联,杨欣拉着黑衣人的手像在申诉又像在乞求什么。
     黑衣蒙面人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知道他的脾气,若是你还不愿说出实情,我也无能为力”。听语气却是个女子。
     “伏伯伯,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我,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地上趴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大堆肥肉,两条腿已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杨欣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眼中充满了怜爱。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若不是为了你,我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人世。此人的来历我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今天就算你要杀了公子,我也决不会说出其中的原委,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就是了”。语声方落,杨欣已从榻上跃起,别看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这一跃却是势如惊鸿一飞冲天,一条链子枪直射向黑衣蒙面人的咽喉,蒙面人始料未及他出手如此迅疾,急于闪身避让。杨欣早已看出白衣少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是以对准了武功稍弱的黑衣人出手,他这一招果然奏效,黑衣人顿时险象环生。
     少年皱了皱眉头,衣袖中飞出一点银光弹中枪剑,黑衣人才得以借势脱险,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一道银光直直刺入胖公子的胸膛。杨欣发出一声悲鸣,便在此时少年手中的玄铁剑已然刺穿他的左肋。一双苍老而颤抖的手轻轻捧住那颗巨大的头颅,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
     李慕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等待实在是一种痛苦的煎熬。黄臻则不住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青人,在这样的时刻还能一言不发,这种沉着冷静令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就在不堪忍受的时候,石门再一次打开了。一个白衣少年站在石门前,李慕不禁一怔,斐钧的脸怎会有种让她对镜自顾的感觉……
     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微笑道:“原来是斐教主”。
     “我们又见面了”。斐钧也略显讶异地看着李慕,这个女子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傲气,又似隐藏着似水柔情,子夜前他必须亲手杀死面前这个政权交替的牺牲品:“今夜发生了很多预料之外的事,有人因此丧命,除了你,我不想再杀人了”。
     “不管今夜曾发生过什么,我都必须带她离开”。廖恒轻轻叹息道。
     “看来你只好带走她的尸体了”。斐钧冷笑着。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先杀了我”。廖恒淡然凝视着他。
     李慕痴痴坐在桌边,幽幽问道:“三叔处心积虑设计陷害长风,是不是非要我死了才安心”?
     “他让我们好生照顾你,不许伤你一丝毫发”。斐钧冷笑着缓缓拔出黝黑的玄铁剑,廖恒的手欣然握住刀柄。
     “这就是了……”李慕突然俯身从靴底拔出一柄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左胸。廖恒大惊失色顾不上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小慕……”大颗眼泪滚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可她再也无力睁开美丽的眼睛,这黑暗的世界早就伤透了她的心。
     想不到的结局令斐钧同样感到异常伤感,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流逝。李慕的尸体早已冰冷,所有人都被凝结在停顿的时间中,变成了一座座雕像……
     “你们很想知道我的来历”?廖恒仰天大笑继而又转为沉沉悲戚,有谁说男人不应该流泪?他怀中抱着四肢垂落的李慕,眼中充满了深深的眷恋:“我是前朝太常卿廖斌之子,十多年前是景教在流放途中杀死了我的全家,只有我一人侥幸活了下来。而今我的未婚妻又死在此地,这笔帐终有一天要清算……”悲愤的语声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寂静的黑夜中。
     “为何不动手杀了他”。黑衣女子怒道。
     “我要杀的人已经死了,更何况你自己也长着手……”斐钧头也不回地自顾远去。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赵怀柔满心抑郁,明明打听清楚廖恒出北门东去,可一连追了七八天就是不见他的踪影。江南的雨下起来简直就是没完没了,四个大小姐弃马雇了一辆大车一路追赶至廖恒的祖坟所在地,镇江金山县,奔波了一整天,四人又饥又渴便在县城里最大的酒楼打尖。
     江南水路发达,运河湖泊上千帆竞渡,酒楼临江而建,乌篷船挤满埠头。
     “师叔祖,快上船吧”。楼下传来清脆的召唤声,程苗苗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由大喜,说话的正是在廖恒家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传信女子。苗苗探出头,只见一只乌篷小船吱吱呀呀摇着橹离开码头。
     小婉低头凝视船舷边翻涌的白浪,轻轻抚摸着短剑,心中不觉念起李青来,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东南沿海一带流寇猖獗,越往海边人烟越是稀疏,屋宇残破,生民凋零。道路崎岖泥泞,马车颠簸难行。林宗和师妹肖燕骑马在一片泥泞中缓慢前行,慧娘倚在车中昏昏欲睡,婢女小倩因浔阳江畔的厮杀离奇失踪。那夜林宗受伤颇重,在客店中养了十几日才得以恢复。
     眼看着天又阴沉下来,肖燕敲了敲车棚说道:“慧夫人,快下雨了,前面的山里有户人家,不如我们去那里暂避一宿”。
     “肖姑娘看着办就是了”。慧娘在车中低声应道,林宗下马协助驾车的老者牵马拐上铺着碎石的岔道,费了好大劲总算来到那户人家门前。半山腰的坡地上种着辣椒和扁豆,青砖黛瓦,小院幽静,满山翠竹颇有些出尘的意境。林宗上前敲门,过了片刻就见一位布衣老者前来应门。
     “老先生,林宗有礼了。我等一行来到宝地,只因天雨路滑车马难行,想在贵庄借宿一宿,川资自当奉上,还望老人家行个方便”。
     老者甚是爽快地笑道:“山里人家借宿是常有的事,各位就请进吧。车马停在廊檐底下,鞍辔放在柴房中就是了”。
     “多谢先生,请问先生高姓大名”。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银锞子双手奉上。
     “老朽庄言,银子么还请老弟收起来,山里人家用不着这些东西”。
     “那就多有叨扰了”。林宗拱手深深一揖。
     庄言引着一行人走进西厢房道:“寒舍简陋,各位只好将就将就了”。肖燕见厢房内收拾得干净利落,里外两间以雕花朱漆屏障隔断,屋子里一应俱全,案几上连茶水都已准备妥当,一位老婆婆打了盆热水走进屋来。
     “这是山妻方氏,老了,耳朵不太好使,还请各位见谅”。
     肖燕连忙上前称谢接过铜盆,老婆婆见慧娘与肖燕温婉知理,和蔼地朝着二人笑了笑,又指了指厨房,庄言生怕他们不明白连忙解释道:
     “厨房里有现成的饭菜,各位如不嫌弃,随意用些也不妨事”。林宗连声谢过他们的好意,此时,外面又有人叫门,庄言笑道:“近几日阴雨连绵,山路又陡又滑,各位休息片刻,老朽出去看看”。林宗起身相送,只见低矮的院墙前站着两个身穿灰衣的路人,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显然也是想来避雨的,只听其间一人说道:
     “打扰老丈了,我等想讨碗水喝”。
     庄言甚是好客,将他们引进堂屋。林宗见这二人腰间硬梆梆的显然藏着家伙,心想这一带海盗横行,不由回眼看眼师妹,肖燕领会,紧挨着慧娘坐下。
     那两人已看见廊檐下的车马和车辕上的镖旗,但见他们轻车简从,又有女眷,便也不以为意,一气喝了五六碗茶笑着起身告辞。忽听“桄榔”一声,两扇门板直飞进院中翻到在地,庄言尚不及出门查看,一队官兵举刀冲了进来,见人便砍。若不是林宗手快,庄言便要惨死于刀锋下,即便如此,他的手臂上仍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何不问青红皂白进门就杀人”?肖燕大怒,诘声问道。
     “你们这群反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留下那两个娘们,其余的格杀勿论”。
     “我们只是来讨碗水喝,与他们无干,爷爷们在外面等着你们”。两个灰衣人拔出腰刀,砍翻了几个尚未进屋的军士,纵身跳出院墙,大声喝道。
     为首的军官见强盗骁勇已有三分胆怯,一味在屋里砍杀。林宗又急又怒,刀剑无眼伤了好几个官军,就算不想杀人,仍然有人死在了他的刀下。庄言夫妇可眼见官兵死在自己家中,吓得已不知如何是好。林宗是个镖师更不想杀死官军,但势如骑虎,他不杀官兵就要被官军所杀,那两个强盗倒借机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林宗自知武功平平,可不知怎地,一动起手来,那些官兵非死即伤,不一会十几个官兵都躺倒在地。受伤的哀号不止,剩下的如鸟兽状四散。
     “这可如何是好……”庄言惊颤不已,方氏跌坐在地上如痴如呆,动弹不得。
     “老四,去杀了他们别留一个活口”。一个声音冷冷吩咐,一条身影立刻窜了出去,破空的呼啸声过后,四下里又恢复了平静。赶车的老头从外面走了进来,双手拢在衣袖中,低垂着眼帘,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低声问道:
     “主人,事完了,是否要连夜赶路”?
     “我有点累了,今夜就歇宿在此”。肖燕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何时,慧娘的声音竟变得异常冷酷。
     “老奴这就把尸体扔出去,以免弄脏主人的鞋子”。他转过身,从怀里拿出一瓶药粉替庄言抹上,安慰道:“不用害怕,我家主人在此,没有人敢将你们怎样的”。
     “老头子,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些天杀的借着剿匪,杀得人还少吗?咱们的三子和媳妇死得有多惨,只可怜虎头,若不是虎头老婆子早和他们拼命去了”。怀抱着熟睡的小孩儿已然老泪纵横,肖燕轻轻扶起方氏,柔声道:
     “婆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都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总有一天会还你公道的,就是为了小虎头您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今夜看来是不会平静了”。老四忽然说道:“主人,老奴出去看看情形,此处就烦劳林总镖头和肖姑娘照看了”。
     门外风雨交加……
     风雨中忽然响起一阵诡异的大笑声……
     房门“咣”的一声被风吹开,一个黑影站在门前,一双雪白的大腿,绣满奇异花草纹的短裙,满身银饰映着灯光照见一张美得晃眼的笑脸。
     林宗和肖燕立刻挡在慧娘身前,慧娘缓缓起身将一张玄铁面具罩在脸上,黑色面具下露出一双空洞而嗜杀的眼睛,她不等来人动手,扯下身上的外衣弹身而起。黑色衣裙在一片金光中化作夜幕中的鬼魅卷向那美极媚极的苗家女子。向百灵大吃一惊,只这一瞬间,毒雾尽数被其逼回,向百灵闭气翻跃退回小院中。雨中一个黑影悠然而立,向百灵不由定了定神,借着窗中透出的微弱光线,隐约可见那人一身黑衣身形挺拔,手中一柄长剑环抱于胸前。
     响箭破空而起。
     山下明晃晃地亮起无数火把,在不远处的山谷深处隐藏着几十顶临时营帐,可这些营帐已经被眼前的海盗所占领,官军们垂头丧气就像斗败的鸡。
     火把一圈又一圈地围了上来。
     火光的映衬下,黑影掌中的金剑盘龙飞舞,为首的军官不由瞪大了眼睛,这竟是柄御赐尚方剑。
     “向百灵,就凭你那几招别想在我面前玩弄花样,回去告诉你娘,让她带人在下海鱼村等候,后天我会去下海娘娘庙”。
     “你是谁”?
     “就叫我龙神吧”。
     “八妹,不可对龙神无礼”。一条身影冒雨而来,与向百灵打扮得一样妖艳,正是向百凤。
     “四姐,你怎么来了?龙神又是怎么回事”?向百灵诧异问道。
     “龙神教众拜见尊神,请恕小妹不知之罪”。向百凤以苗家之礼参见。
     “七星岛的情形如何”?
     “禀尊神,木奎和墨栖两岛现由本教掌控,其余五岛分别由扶桑浪人,南边来的海盗,当地的叛民和流民所控制”。
     “放开那些官军,我们现在的目标只是其余五岛”。说着缓缓拔出长剑对着那些官兵冷冷笑道:“胆敢滥杀无辜,此剑之下再无生路”。
     为首的军官连连磕头称是,生怕他剑锋一挥自己便要人头落地,死在这柄剑下可是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
     “可……”向百灵看着那些官兵屁滚尿流地奔逃不由大急,向百凤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角,暗示她住嘴。
     “一群乌合之众”。龙神冷冷斥道:“对官军只要让他们知道厉害也就是了,今天杀了这千余人,明天就会有上万官军前来围剿,就算七座小岛都在我们手中也不足以和朝廷对抗,更何况背后还有一群豺狼等着借此机会狠狠咬上我们一口”。
     “尊神所虑极是”。向百凤只觉她当真深不可测,后脊背上不禁汗毛凛立。这些日子,他们不仅要和官军斗,还要忙着窝里斗,其余五岛更是虎视眈眈,扶桑浪人和汉人生性奸诈,口是心非,苗人无论是谋略还是机智都处于下风,若不是借着用毒这一招,只怕早就被赶出七星岛了,近些日子连筹措粮食都成了问题。海边的渔民不种粮食,由于各岛的疯狂劫掠,海岛四围已是人烟稀少,为了一点粮食他们不得不跑到更远的山里去。
     “你们回去准备船只,后天在下海渔村等候”。
     “百凤携教众恭迎尊神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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