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卷、五、北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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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北山行
秋收过后,徂徕山和合口乡将共同举行尝谷会的祭祀活动,并将这一传统祭祀演化成了一种地方风俗,亦官亦民的二乡共同来举行。
这几天,千空照、辛利和至简堂的少女们都在斋戒,佣妇们在准备祭品,洗洗刷刷,忙成一片。祭祀是一个人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一个国家,一户人家,一年总要举行十几次。比如国有郊社之礼、庙祭、墓祭、四时正祭{春祠夏(礻勺),秋尝冬蒸}和诸神、山川之祭,又有三月上已日春禊、四月(礻帝)祭、伏祭、高(礻某)祭,五月尝麦会、立秋尝酎会、秋禊,十月尝谷会、尝稻会、(礻合)祭,岁末腊祭。另有祖祭,灶祭等等,不一而足。有些是每年都要做的,有些是几年才做一次的。这些祭祀都是国家或是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既是敬畏神祗又是感恩,当然也有慰藉自身的意味。
徂徕山和合口乡的祭祀一般都在合口村东的溪滩边举行。
尝谷会前几天,千空照、辛利带着至简堂的弟子、奴仆、庄户在至简堂东面的一条东流水上举行祓禊。请了几个民觋。修禊主要是禳灾除秽,以使自身洁净之意,因而也往往在春秋季的好日子或在一些重要仪式前举行。当然也有感受到鬼神恶运、有不祥之兆时也举行。
尝谷会前的修禊主要是举火焚香、杀狗取血、以血涂身、临水沐浴,然后是浮、堙祭品,向庄户发放赏物。沐浴时特别有情趣,本来人们一年四季就不洗几个澡,这一天就要洗得干净。他们站在水边或浅水中,用葛巾蘸着皂角或无患子浸出的汁液擦拭,女人们在水的上游,男人们则在水的下游。
祓禊过后,人们就洁净了,还要静休两三天,以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
往年,洗心玉都是乘着这空闲的日子去博阳北山。祓禊过后,辛琪就来问小玉:“什么时候去北山?北门子也要去呢。”这事辛琪也问过美丽居,美丽居当然不高兴。但当着辛琪的面,不好反对,所以以示宽容地对辛琪说:“让他去好了”。所以第二天,当洗心玉在马厩前见到北门晨风时,故作惊讶状,怪嗔道:“是你呀?你怎么也来了?”这句话一出口,又怕北门真的不去。忙改口说,“也好,美丽女娃也知晓吧?”这句作态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红了。好在二姑娘并不敏感。
清晨,三人骑了马,带着剑和弓,绕过至简堂来。只见得那西墙边的三棵巨枫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林中却是暗幽幽的,他们踏着有些湿意的青泥地,朝栎树林方向骑去。
辛琪一骑骑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然而又是洗心玉必不可少的。
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并排骑在一起,栎树林方向左山崖,右谷地。谷地中一片林梢,林梢以远,飘浮着一条条带状晨雾和淡淡的岚气,把不远处的山峰托举得虚无飘渺,又象是蒙着一层轻纱似的,使山峰显得既妙曼又清新。
“你怎会知道博阳有瞿麦?”北门晨风见洗心玉低着头,一言不发,正奇怪,就问她。
“不知道啊,不是仓海君在博阳吗?”洗心玉这回答有点答非所问,且有点急促。她这样,是因为她的心此刻很难平静,能和北门晨风在一起,她很高兴;可辛琪在,她又不敢放肆。再说她也确实认为自己这样做不好,心里好象有亏似的。但她马上发现了自己这回答有点不伦不类,才补充道,“师傅和他是旧交,曾带我和苦须去看望他……”
“仓海君在博阳?”
“也不是,是——路过,因师傅和他是旧交,所以带我们去看望。当然,在师傅和他叙旧品浆时,我们都得侍立一旁听讲。但中午师傅歇息了,我和苦须就上了北山。”
“可你们不会骑马呀!”
“是不会骑马,但北山就在博阳邑边。……去博阳邑?是和师傅坐车去的。后来,我们就坐封姨或老长头的车,他们每年在这个时候,都会为尝谷会去博阳……”
洗心玉(髟曼,上下)髻整齐,神态蕴藉,她马上察觉到自己的话越来越多了。好象在北门晨风身边,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被他吸引,急于去与他亲近。她马上不说了,又回复到原先的状态。反倒是辛琪,和北门晨风大咧咧地有说有笑。到了香竹溪,溪对岸正在搭祭祀台。他们骑马过河,进入合口村,特意去看望了封姨(她和二乡三老负责这祭祀)。问了声好,就出了村。过了汶水,路就开始转向北。
洗心玉没多说话,这时,她想起了,自己曾告诉过北门晨风:“采瞿麦,是为了种满山花。”她自己也相信这理由是真实的。但还有一种更深的理由,她没有说,是为了她的姨。她是仓庚带至至简剑庭的,并由仓庚扶养长大。因仓庚十分痛爱,无法教授,才交于师姐千空照。千空照待她如女儿一般,洗心玉则叫仓庚为姨。实则,她才是仓庚的养女,这层关系她知道。
仓庚和千空照、辛利的关系很复杂。三人同是师姐妹,感情甚洽。但因道载不同,常又因此发生冲突。比如,对于剑庭和奴仆的关系,辛利曾主张放出奴仆,让他们成为依附于剑庭的徒附。当然,这只是她们师姐妹的矛盾之一。
洗心玉处在师傅、二师傅和姨之间,那时她还小,都得听师傅的。师傅一般听二师傅的,因此,她只得听二师傅的,但心中却一直依恋着姨。后来仓庚与千空照、辛利发生了更大的冲突,在那次冲突中,洗心玉听从了师傅、二师傅的话。现在她长大了,那件事是她人生中非常难堪的事之一,因此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师傅对她比对什么人都好,但她还是有点幽怨悱恻,常思念她的姨。知道姨喜欢石竹。瞿麦是石竹一类,又是野生,因此她种满山瞿麦,实则是对姨的一种怀念。这原因她从不对人说,以至于她自己也认为这是不存在的,现在她就在想她的姨,有点悱恻凄切起来。
“喂,姑射子、辛琪,”北门晨风这时正骑在前面。他们穿行在一条临小河的大路上,大路一边临水,一边是村舍菜畦。北门晨风转过马头等她们走近,问道,“你们至简堂不是还有个三师傅吗?我来此都一个多月了,怎么没见到?”
辛琪正要开口,洗心玉立即对她使了个眼色,辛琪便收住了口。洗心玉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姨不在这里,她经常在外……”
“那你说说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曾听说仓庚的剑艺不在你们师傅之下,这次来徂徕山,本来也是来拜访她的……”
“我不是说了吗,”洗心玉立即生硬的有点想阻止北门晨风继续发问地回答道。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她的姨,洗心玉就有点郁闷。她不再理会北门晨风,开始去有意识地打量起这沿途的景色来。路的东面是河汊,河汊近路处长满了参天的槐树、枫杨、榔榆,象一片林幛一样。向上形成穹庐,把这一条大路遮掩得幽幽暗暗,又树影婆娑。
“也真奇怪,”洗心玉心想,“我刚想起我的姨,这飘零子怎么就问起我的姨来了,仿佛他的心和我的心是相通的一样。”这样一想,就有点痴(马矣)起来。阳光透过树叶,撒在地面上,有成斑点的,有成绵长的,疏落有致,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几只似不真实的鸡正在左边竹林里觅食,啄啄啄啄的,一切都显得这么宁静,显得这么安祥。
“可我只听到人们提到她的名字,却从未听到人们说起她所做的事,我真有点想不明白。象她这样一代名侠,成年浪迹山海间,怎么就留不下一点逸闻趣事来?是不是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你才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呢,我们三师傅……,”辛琪一听北门晨风这样说到她们三师傅,有点想急于辩白。
“辛琪!”洗心玉止住了她。
辛琪看了看洗心玉,没再说,只是夹了夹马,骑到前面去了。
“为什么不让她说?”
“你干嘛总问我姨?我不是说了吗,我姨不在这里,你能不能不说我姨?”洗心玉有些态度激烈地来回应北门晨风。说这话时,她露出一付恳切的神情,这令北门晨风立即想起了,当年燕姜夫人不也是这样恳请着他吗?当年燕姜夫人的神态和现在洗心玉的神态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话的口气也一模一样。
“真奇怪!”北门晨风甚是不解地疑惑地说。
“奇怪个什么呀?”骑在前面的辛琪听到了,回过头来问他。
“我就想不明白,”北门晨风讲,“这小玉怎么长得这么象燕姜夫人?简直太象了,不仅神态,相貌,就是说话的口气,都象。我简直怀疑她们就是母女,就是母女,也不会长得这么象呀!”
“对,北门子,你说说看,我们也不明白呢。”辛琪感兴趣了。
听北门这样讲,洗心玉就笑了,说:“北门子,你又在瞎想了,我可是有爹有娘的人。要知道天底下长得象的人有的是,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阳货和孔子不就长得很象吗?”
一片片繁茂的空心莲子草在河岸下现出,遮住半边河汊,河汊的另半边又被浮萍遮掩。这时,一老人划一小(舟差),用一根杆网在捞浮萍。只见他用杆网捞起这浮萍,把它倒进船仓中去,那船仓里的浮萍已有半人高了。
“可我也奇怪呀,”洗心玉说是这样说,但她也奇怪。怎么这世上就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样一想,就对那人产生了好奇,且有一种特别想亲近的感觉。她说,“我真想见见这个燕姜夫人,只是不能够了。再说,她又是太子妃……”她叹息了一声。
一条条水阶在他们面前出现,一晃就过去了。有些水阶很吸引人,比如有一条水阶,在近水处,放着一双洗过的鞋和捣衣棒,显然,这是昨天晚上就放在那里的。
“呀!”洗心玉轻轻地叫了一声,象是心里有一滴晶莹的露珠滴下。她感到了一种淳朴的宁静,一种邃远通幽般的宁静,那一双鞋就永远这样静静地搁在了她的心上。象一条船,在她的心灵的大海上,日夜不停的浮泛,且孤独的存在着,简约而又宁静。
北门晨风听了洗心玉的话,便不再说,因为他记起了是自己亲手结束了燕姜夫人的生命。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虽然他无数次为自己辩解过,却无法使自己释然。当他听到洗心玉对这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太子妃的景仰和倾慕时,他就想到这对自己却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假如此刻,洗心玉要是知道燕姜夫人是被他杀死的话,那她一定不会原谅他。这样一想,他就不想再去涉及这个话题。
几根巨大的枯木倒在一片较宽阔的水面另一边,象深陷泥沼中的巨人。在灾难到来之前,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好象被一刹那间的时间凝固住了,只留下一种挣扎的痛苦,产生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凄美。一切都凝固住了,一切都成了另一种沉寂。荒芜的生命带给这里的是宁静,静得连落叶下坠的弧线都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这之后,在他们过一片荒草地时,在他们前面的杂草丛中“扑啦啦”地飞出了六七只雉鸡。辛琪见状急呼起来:“北门,北门……”。北门晨风闻言,立即抽弓搭箭,翘着那根受伤的无名指,一箭射去。洗心玉见状,立即驱马。辛琪也叫了一声,紧随着,朝那中箭的雄雉落下的方向驰去。
下了马,在一大片蒿草和苇草丛中寻找,却什么也没找着。
“唉,没带灵虎来。”辛琪叹息道。
北门晨风不信,他不相信自己这一箭,没射死那雄雉。当洗心玉和辛琪空手而回时,他感到非常咀丧。
“这有什么?”洗心玉宽慰着他,又说,“只是,那雄雉怕也活不长了,倒不如一箭射死的好。”
“你管它哪么多干什么?”辛琪对洗心玉这种怜惜生命的心态不屑一顾。
“我是说,丢了一只箭,又没说别的。”洗心玉辩解道。每次打猎,她都会受到众姐妹的嘲笑,她都于心不忍,她没有办法摆脱掉这种思想。她的姨也总会这样来说她。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二师傅曾主张放出奴仆,将剑庭的田亩租赁给他们,这样做有几样好处:首先有益于奴仆,给了他们自由。二也省除了监管奴仆和维持他们生活的麻烦,更不用说生老病死,还有购买奴隶的一次性开支。再就是农闲时,没有事可做,成了剑庭一笔很沉重的负担。最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奴仆成了佃户,剑庭的收入就有了保障(不管收成如何,剑庭照样收租),奴隶的生产积极性提高了,就有利于深耕细作,田产会增加,这样剑庭和佃户的收入都会增加。
“是啊,二师傅真是一个极具才干的人。”洗心玉心想。
但事与愿违,辛利的打算并没有得到实行。千空照是个不喜欢改变现状的人,不过,问题不出在她身上。千空照为人平和,并没有反对,仓庚又从不管事,本来打算试试看。但一试行起来,剑庭的老仆几乎是一致地反对。千空照、辛利、仓庚一向待下人宽容,她们的厚待,使众老仆如丧考妣地求将起来,弄得千空照一点办法也没有。仓庚更是替众老仆说话,激烈反对,这样,辛利的方案也就没法实行。只是至简剑庭从那时起就不再购买奴隶,而采用雇工或租赁。
“二师傅做得是对的,但为什么我却怀念我的姨?”
“姑射子,你在想什么啊?”北门晨风奇怪的看着这一路上奇奇怪怪的洗心玉。
“没,没什么。”洗心玉收回思绪,立即高兴起来。
大约骑了一个时辰左右,远远地现出了博阳邑。博阳邑的城墙并不高,由于年代久远,坑坑洼洼的,泛出一种古旧的黑色和苔绿。城池外有一条小河(不是护城河),在这河边的空地上长了些樟树、杨树、桃树、女贞。河的另一边则全是垂柳,河上有两座小石桥。
博阳邑较大,两三条街。穿过一条最大的街(约一里长),转入一小巷,这小巷污水横流,散发着一种腐臭味。他们穿过这小巷,出了城,到处都是浅沼、苇丛和流水。又过了一个很小的石板桥,来到北山山脚下。顺着山脚下的大路走了数百步,洗心玉和辛琪就下了马,转而朝上山的小路走去。
山径两旁都是杂草灌木,他们来到一片平缓的开阔地,“到了。”辛琪高兴地有点自得地说。
“系好马。”洗心玉关照着北门晨风。
“就这里?”北门晨风系好马,转过身来打量。他没看到一棵瞿麦,倒是看到了几棵不高的化香,正挂着一个个黑色的成熟果序,那果序和青箱的果序差不多,穗状干膜质的。“我怎么没看见?”他问。
“这不是吗?”辛琪随手一捋,就是一把瞿麦的蒴果。
“喝,就这呀?”北门晨风这才看见,杂草丛中真有瞿麦,不过不开花了,剩下的都是这黄褐色的直挺挺的似小令牌似的蒴果。洗心玉问北门:“你采不采?”
北门晨风回答:“我?——我还是看看好了。”
真的走进这草野,才发现这里的瞿麦真多,不过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辛琪气燥,不能在一个地方停住,这里采一下,那里捋一把,就走远了,把个北门晨风和洗心玉丢在了这里。北门晨风无所事事,打量风景,才发现只有他和洗心玉在,便有点不安。他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果真没有一个人,洗心玉又正在专心致志地采种子。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思,放开胆,仔细地打量起洗心玉来。看她的眼睛,看她的鼻梁,看她的嘴唇,这一看,越发令他痴呆起来。洗心玉的面庞在这一片阳光下更突出了她的细腻、晶莹、美丽。她的颈脖圆长白皙,她的身体曲线柔美却不纤弱……她的美只会使人产生景仰,在她的面前,人们会感到自己的心灵被净化。她似乎有着一种拯救的力量,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也没有人敢亵赎她的圣洁。洗心玉正在专心致志地采花种,北门晨风的目光干扰了她,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一时竟没了主意,手中的活计就做不好了。她又惶乱又紧张,只得把头勾下去,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这种少女在心爱的人面前默然应允的样子,北门晨风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知道洗心玉知道自己在看她,却不恼,这样一想,有些情不自禁。他被洗心玉吸引,就朝她走去,当然,并不存有什么邪念,但这举动使洗心玉更紧张了。她惊惶地张望了一下,见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实在是有点怕,便不自觉地朝别一个方向移移,来躲避。这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现象,北门晨风朝洗心玉方向走过去,洗心玉却不时地朝另一个方向移移,来规避。只是这动作不能重复多次,做个三五次尚可,做得多了,洗心玉就很难掩饰自己的内心,那将使她无地自容。所以当北门晨风朝她越走越近时,她只得站住了。眼看着北门晨风已到眼前,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到喉口了,却无法阻止,便再也顾不得的跳了起来,叫道:
“二姑娘!”
“什么事呀?”辛琪在远处回应道。
“哦,是你?”紧张的洗心玉对已近在身边,吓了一跳的北门晨风尴尬地笑了笑,故作不知地说,“你在这里?”她又拉长声音,对辛琪叫道,“没什么,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这时辛琪走了过来。
“你都死到哪里去了?”洗心玉还故意这样问了一句。这时,她已镇静下来,很大方地走到北门晨风身边(北门这时也在采),和他一起采起来。这动作,她做得这样老练,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白色的石竹类还有在开花的,看到一点,就是一片。三人采了半个时辰,采得差不多了,只是辛琪奇怪起来,怎么今年洗心玉采得这么少?往年都是她随意,小玉专心,她实在有点不解,就斥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说得洗心玉一脸绯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三人回到博阳邑,吃了饭,辛琪要去逛街。至简堂的日子枯燥清苦,所以她们每次来博阳,都要好好逛逛,洗心玉也是要去的。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打不起这个精神,只想好好憩息一下,内心深处却有说不出的一种对北门晨风的依恋,便说不去。北门晨风见她不去,自然也不去。辛琪虽奇怪,却不会想,她还很高兴,可以把马交给北门晨风。
“你们就在城门口等我好了。”她说,“我去去就来。”
洗心玉遂了心愿,松了一口气,心里甜滋滋的。现在,象个小女人一样,满含羞涩地随着北门晨风朝城门外走去。
这是个初冬晴朗的下午,古邑外并没有多少行人。洗心玉到了这里,心里安隐踏实了许多。洗心玉边走边看古城外的景色,——依然苍绿的樟树、女贞,疏散的杨树、桃树。脚下是浅浅的蓑草,开着黄色小花,三三两两的蝴蝶在飞。这是一片成熟而又富裕的田野,她仿佛能感到有一种生命走向鼎盛后必将凋亡的匆忙,有一种成熟的喧嚣过后急急忙忙收束起来的静谥,令她感到好惬意,好愉悦。初冬的阳光柔和,这又令她触摸到了自己内心的柔软和温情。
他们系好马,走上小桥,看这小河。小河并不宽,二十来步,两边砌着破损的岸石,有一两丈深,因此显得很窄。洗心玉在一石栏干上坐下,北门晨风站在栏干前,他们一同看这小桥下深深的流水——汩汩清流。这流水令他们想起古老而又悠长的岁月,那浸淫着他们灵魂日夜流逝而又永不消逝的岁月,令他们想起象这草野一般荒芜然而却在等待着来春的生命,令他们动容又霍然。
随着流水,洗心玉的目光一直向前,她看见了远处的小桥。那小桥,虽是平日常见,却在平日从未仔细打量过,现在令她产生出一种陌生感来,“喏,北门子,你看——”洗心玉指着那小桥。
原来那小桥不是从两岸砌起来的,而是把岸从两岸向河中心推出一段距离,再从这收束了河面的凸岸上砌起来,因此桥的跨度小多了。这就形成了另一种很有特色的风景,一种古老的小城风景,苍苍然而又别具一格的风景。
“原来桥是这样造的?”洗心玉惊喜地说,仿佛才发现。
“怎么这——小玉?”本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北门晨风,对洗心玉这句话生出了一种感动。他想象不出,这么聪慧的小玉怎么也会有这样率真的表露?但由于她的指出,北门晨风才仔细打量起这小桥来。他也立即感到了这小桥的奇特和陌生,虽然他看过无数座这样的桥,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的式样。
他为洗心玉这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情趣,在景物间——细微处——常常会发现许多不同的敏锐思想而惊讶。
一排烟柳,在河的另一边。
“我们到哪边去看看?”洗心玉跳了下来。在北门晨风面前,她感到十分愉悦,感到整个人都象融化了似的,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处于一种极佳的状态中,渴望着去表现,渴望着去放纵。她站了起来,北门晨风非常随意,他们肩并肩地走着,走到小河另一边,任垂柳飘拂着肩头。他们从这一座桥走向另一座桥,又从另一座桥再走回到这一座桥。他们谈了许多,什么都谈,谈秦国、谈剑坛、谈诗书、谈人生的理念和目的。洗心玉的思想从来没有这样敏锐过,言语也从来没有这样准确过。
不时有肃爽的风吹过,令人感到精神轻松、令人感到天空高远、令人感到自己能随着这肃爽的风自由自在的飘到一个无拘无束的地方去,而生命之树就可以在那里乱七八糟地去疯长。
洗心玉立即被一种凄美的感觉所攫住,一时无语,她被这生命的无限扩张的情绪所席卷,而使自己的心潮不能平静。
愉悦的泪水已在心中流下,而一种无奈的遗憾也在心中滋生:为什么,这幸福竟不能长久属于我?
他们就这样走着、说着、笑着、感悟着,仿佛才开始,然而一切都结束了,因为这时辛琪回来了。洗心玉蓦然惊觉,简直不相信,怎么这一会儿,太阳就已偏西?她知道太晚了。一方面感到无限怅惘,意绪难尽。一方面又不断地埋怨辛琪,说她怎么会这样贪玩,耽误了回程,要挨师傅骂了。于是三人不得不急急地驱马,踢踢踏踏地朝徂徕山一骑绝尘地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