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卷、四、原田每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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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原田每每
九月中下旬,徂徕山和合口乡到了收获的季节,此地以种黍粟为主,但也种稻。《月令》曰:“九月,农事备收,举五谷之要,藏帝藉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已是深秋的日子,至简堂的人们此日割稻,庭院里有些忙乱。
昨天,辛利对美丽居和支可天说:“明日收稻,你们不妨去看看。”支可天说:“我们不去。”其实美丽居也是这个态度。只是后来美丽居又说要去,这不奇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这几天,北门晨风对至简堂的理念发生了变化,美丽居自然感受到了。她认为,北门自然是受了洗心玉的蛊惑。所以昨天,辛利说起收割一事时,她就想:既然北门会去,她千姿花为什么不去?
至简堂后门是一长长的石阶上去,石阶顶端是后门,就象上一道梁一样。出了后门,先是一片菜园子,再弯过一个小池塘,一片枣林,就看见杂呈在山间的稻田。一片一片黄灿灿的,沿山而上。田埂上,有几棵乌桕,山边上又有几棵枫槭。秋天的田野一片富裕,天气又肃爽澄明,大家的心情都好,几辆牛车从至简堂马厩外直接绕到高岗上来。美丽居拄着根邛杖和上古师一道,徐徐行进在山道上。本来北门晨风陪在她们身边,后来洗心玉过来,快步追上他们,用什么偷偷捅了北门一下。北门晨风不解,奇怪地停了下来。洗心玉就递给他一把镰刀,并用手按了按嘴,作了一个示意的眼色,又用手指了指师傅,笑着摇了摇头。北门晨风不明白她干什么?看了看镰刀,才发现这镰刀和原来的镰刀有所不同,原来这镰刀是开了齿的,即是支可天所说的那种新式镰刀。北门晨风当即就明白了,用手点了点她,好象在说:“你这个小妮子。”洗心玉掩不住的得意,她高兴地跳着跑向前去,还在师傅背后作了一个鬼脸,恰巧被上古师看见了:
“你看,这丫头,疯了!”上古师爱怜地嗔骂道。
洗心玉多么健康、多么单纯、多么开朗、象头顶上的蓝天。美丽居也受到了感染,似乎有了一种想飞的感觉。快乐是会互相感染的,但她不想承认。
“来,师尊,千姿花。”封姨赶着牛车过来,招呼她们上车。
北门晨风没割过稻,好在农活都不难,无须别人指点。
赤了脚,看着裹着帕的洗心玉,别有一种趣味。洗心玉看着北门晨风,发现大名鼎鼎的飘零子好象特别笨拙,象一头大牯牛一样,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笑,北门晨风就痴了:这笑,那唇窝边,和燕姜夫人的笑一模一样,恍忽中,还以为就是燕姜夫人。看得洗心玉脸都红了。
“啊,对不起。”他醒悟过来。
“我知道,”洗心玉又笑了起来,“燕姜夫人。”
赤脚踏在凉凉的软泥上,非常舒服。这软泥略微有些弹性,弯下腰来,北门晨风想,这还不是小菜一碟。便使出使剑的力气来割稻,倒也割得不慢,他的稻茬留得很低,这得到洗心玉的赞许,这样就来了精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也会来割稻?可居然还是来了。他对自己摇了摇头。
“飘零子!”安女在不远处向他挥着镰。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输给她们。”他想。但他发现洗心玉已经割到前面去了,忙低下头来,疯割了一阵。再抬起头来,发现洗心玉好象并不很吃力似的,还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却总是割在他前面。他不信,又拼命割了一阵。可洗心玉依然不紧不慢的,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对他笑笑,轻盈得就象一片云一样。他顿时有点烦躁起来,浑身直窜火,便把衣裳脱了。洗心玉见他这样火急火燎的样子,笑坏了,说:“不要脱。”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得有个道理?”
“皮要晒脱的,禾叶也会划伤,不好受。”
“哪算什么?”遂不听,依然光着膀子。
可始终赶不上洗心玉,想起“隔行如隔山”这句话来,自叹自己愚昧。这时,汗水正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滴,背上的肌肉也滚着汗珠。他擦了擦,又弯下腰去。洗心玉照顾他:“别干太猛了,才开始呢。”
北门晨风如何肯听?他还是想和洗心玉一较高下,不过他拿的是洗心玉给他的镰刀,固然赶不是洗心玉,却比别人割得快多了。不一会儿,他和洗心玉就割在最前头,在一片稻田里,特别醒目。
上古师老远看见,还真有点不解:“怎么这俩个……,莫非疯了不成。”
玄月对北门叫道:“北门,你做过?”
辛琪则站在那里发呆,看着远远的洗心玉和北门,有些迷惑,自言自语道:“按说,也不会呀?”
“咳,来劲!”北门晨风对自己颇感满意。
美丽居自然也看到了这热闹欢乐的场面,如在平日,说不定也会跃跃欲试。但现在她是不能了,她和上古师一起坐在风雨亭旁一棵枫树下。支可天虽是力田出身,却是力田中的精明人,他最不愿意干的就是种田。支可天和上古师、美丽居一起看守凉水,后来,也来了兴趣。当然,他来兴趣,不是劳动,而是女人。他只要看见女人就特兴奋。劳动中的女人真好看,她们穿着单薄,在阳光中,透出她们的体态来。有时,甚至可以看见她们乳房的轮廓,真有说不出来的妖娆。再看洗心玉,那更是女人中的女人,特别有女人味。美丽居早就知道,这支可天一定会按捺不住,便在心中骂道:“这猴崽子”,嘴里却说:“叫天子,好手好脚的,和我们呆在一起,也不闷得慌?”
“唉,我想偷个懒也不行吗?”支可天还故意装模作样地推辞道。
美丽居心里直想笑,她想:“这家伙,还装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你,恨不得立即挤进她们中去才好呢。”
“快去,快去,——来,镰刀!”美丽居轻漫地丢给支可天一把镰刀,这动作就有点轻视的味道。
“北门在那边呢。”美丽居又说。她有意这样说。
“对,对,”支可天一边回应着,一边心想:“这娘们,好象看到了我的心一样,真够她妈的!”
美丽居不愿看见北门晨风和洗心玉在一起,少女的本能不能不使她感到,那个死去了的王妃的幽灵又复活了。
上古师看见洗心玉好象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回事呀?”她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是呀,这孩子长大了!”她好象还是第一次发现,少女的青春裹也裹不住的,从她这个弟子那发育成熟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显得是那样无法扼制,象春天喷薄的杨柳一样。
她正在想着,美丽居“哎呀”了一声,使她抬起头来。
美丽居拄着邛杖走上前去,指着北门晨风对她说:“你看,师尊。”
“哪里?”她顺着美丽居的手指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北门晨风有点异样。北门晨风站在那里,用手捂着手。洗心玉拿着镰刀跑了过去,支可天也在。阳光中,洗心玉的面容很清晰,显出一丝焦虑。只见她迅速拿出(巾兑)巾来,为北门晨风压住手指。千空照由此断定,北门晨风一定是让镰刀割伤了。北门晨风显出一种咀丧来。
北门晨风真地割伤了手,佣工们都在笑他,这使他很丧气,“这么多人,偏偏就轮到我。”他想。洗心玉陪他过来。上古师看了看伤口,“呀!还真不轻。”只见镰刀割在他的无名指上,半片指甲和一片皮肉都割开了。洗心玉的手正按在他的伤口上。
“师傅,”洗心玉说,“得上药。”
美丽居说:“我来,”她又对北门晨风说,“你过来,我来给你上。”
北门晨风这时真老实。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笨死了,简直是根木头!”美丽居怪嗔道。北门晨风还真的象是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美丽居的怪嗔使他感到很亲切。
这时,蓝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彩飘在山头上,天和地都很明朗,云翳在田野上移动。北门晨风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痛快,整个身心都很愉快。此刻,他才感悟到上古师的思想,触摸到这样一种淳朴自然的生活的底蕴——宁静平和。或许这真的就是一种至高无尚的追求。
千空照叫他坐下,喝一点水,拿了一块布帕给他,叫他擦去汗。北门晨风浑身的男人汗味叫美丽居着迷。远处,洗心玉在阳光中叫着什么,向她挥手,“她多么快乐啊!”她想。她接过上古师递过来的布帕,来给北门晨风擦拭额上的汗,她这样做,是在向所有人宣示她和北门晨风的亲密程度,这弄得北门晨风有点尴尬。上古师心领神会地笑了。“我自己来。”北门晨风有点不好意思,想接过布帕去。“来,来什么?去,背上都是汗呢。”美丽居把他的手打开,为他擦拭掉背上的汗,再把布帕丢给他。北门晨风把自己身上的汗擦干了,真舒爽!此刻,他感到美丽居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亲切,特别有女人味。在她为他擦拭背上的汗时,她的每一次手指的触及,都令他感到一阵颤粟,他真的又被她迷住了。
洗心玉割到地头,回过来,本来想休息一下,想走到这风雨亭旁来看北门晨风。但她看到的是美丽居和北门晨风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由得有点不愉快。这感觉升了起来,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我这是怎么了?哦,洗心玉,你这小心眼,”她对自己说,“这样不好,你知道吗?这样不好。”她好象在对无形中的自己说话,轻轻地摆了摆手,于是就没走过来。她想高兴,想不介意,可再也打不起精神。而远处,上古师正举着一把镰刀,用另一只手指着,对她摇晃,她也毫不在意。等她回味过来师傅这莫名其妙的动作时,顿时吓得吐了吐舌头,知道师傅已经发现了飘零子手中的那把镰刀,又要讲她守不住操守,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失去了根本。“一个女孩子,成天疯疯癫癫的,魂不守舍……”她好象听见师傅那唠唠叨叨的责骂声,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风雨亭旁,容悯和齐云走过来。这女人在美丽居看来总是那么精致、文静、沉稳,虽不是国色天香,却有一种大家风度,且有一种书卷气。当然,由于年青,少不更事,又有点不谙世事的柔弱。她不参与至简堂的一切事务,她到田间来,只是随便走走,兜兜风,或是来体会一下稼穑之不易。她先向上古师问了好,当她看到北门晨风受伤的手指时,不由得有点吃惊地惊讶了一声:
“呀,我真不知道,做农事这么辛苦,还会流血……”
“容姑娘,这没什么。”北门晨风反过来安慰她。
美丽居听见容悯的话,就很反感,她不喜欢容悯这故作姿态的说话口气,也不喜欢这种心态优越的人以示平易近人的虚伪,她把这看作虚伪。
“你以为农家就象一幅风俗画一样,富有诗意吗?”
“那也没有,耕战乃国之大事,这我还是知道的,天子诸侯都有田祭之礼,后宫亦有桑蚕之事。”
“那你大惊小怪个什么?”
“毕竟我从未见过,也真的不知道……”
“你,容姑娘,有点奇怪,——我真有点猜不透你。”
“那你呢?千姿花,”上古师转移了话头,转向美丽居,“你做过农事?”
“也没有,”美丽居说,“但我有庄田,母亲故去后盐铁上的事就不做了。田庄上的事交给桑伯,桑伯是我奶爹,也是我管家。但这么多年过去,自然也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黔首百姓的日子都是实在的,哪有容姑娘这样的闲情逸志?”
听了这话,容悯自然知趣了。但齐云如何听得进去!知道美丽居在责备自己的姑娘,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只见她对美丽居冷笑道:“我姑娘只是不懂稼穑,你美丽居难道连礼也不懂吗?民不知礼,何言于事,君子未必懂稼穑,但君子焉然不知礼!”
“看不出啊,齐云,难怪北门说你是……”美丽居非常喜欢齐云。她已弄清楚了北门的意思。
“说我什么?说呀!”
“别听美丽居胡诌。”北门晨风忙掩饰。
“齐云!”容悯叫住她,对美丽居说,“这实在是我不懂的。”又对齐云说,“即使她教训我,也是为我好。”齐云说:“是。”
容悯在这一刻显示出一种圣洁的光辉来,楚楚动人,令美丽居不得不刮目相看,并触及到一种灵魂的洁净。
中午时分,张妈胡妈送饭到田头,每人一勺菜,外加一个种田蛋,饭紧吃。吃过饭后,上古师就回去歇息去了。北门晨风和美丽居、容悯在一起看守凉水。齐云拿着北门晨风的镰刀跑到洗心玉那边去。下午的劳动紧张又快乐,尤其是有这么一大帮女孩子,又是欢笑,又是打闹,一直做到日傍西山才收工。
收割过的田野有些狼藉,人们在互相呼唤着回转,阳光从西边的群峰中铺洒过来,一切象是着了火似的,呈现出一种诗一样的明丽。佣工们把稻扎成捆,挑回打谷场去。女人们则更美丽,玄月、采薇、洗心玉、安女、还有归宾、容悯、齐云、辛琪、佣妇织女等等,她们嬉闹着走在田埂小道上。她们在这群山环抱的世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与世无争。读书习剑,耕耘收获。就象一群美丽的仙子,使整片田野都变得温馨富饶,生命在这里便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
美丽居给北门晨风擦汗的温情,对北门晨风受伤不能自已的痛惜,当天没有一个人没看到。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都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情愫;也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憧憬。美丽居由于扶着杖,走得慢。她虽然康复了,但腿还是着不了力,和洗心玉、玄月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当然希望北门陪着自己,但辛琪却不明白,她喜欢美丽居就不离她左右。美丽居知道北门不喜欢这静态的静默,便对北门晨风说:“你去吧,二姑娘陪着我呢,我们慢慢走。”
“去吧,去吧,”辛琪也说,“有我呢,你在这里,我们说话不方便。”
北门晨风犹豫了一下,辛琪对美丽居说:“他还有情有义,蛮心细的。”说得美丽居的脸都红了。
“飘零子,太子妃在这儿呢!”采薇在前面打趣道,容悯和齐云都笑了起来。安女说:“昔日是英雄救美,今天可是美人救英雄啊。”
“你们瞎说什么?”洗心玉一副温怒的样子,“好你个小蹄子,拿我开心呀,小心嚼烂了你的舌头,不理你们了。”她说着一个人跑到前头去了。
看着北门晨风走远的背影,听着女孩子嘻嘻哈哈的欢笑声,秋天的田野更美丽了。
“你们是不是一对儿?你不说,她们也不知道啊!”辛琪是想对采微,安女的玩笑话作一番解释。
“别胡说,你不懂。”
“是不是心痛了?你说,是不是?”
“他就这样,大咧咧的,什么都不会。”
“我看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青梅竹马吧?”
“不是,我们才认识不久,你不要乱猜。”
“可他喜欢你。”
美丽居不语。
“我看得出来,这我是不会看错的。”
“也未必,他……”美丽居抬起头来,薄暮中,她看见远远的人影,分明是北门晨风和洗心玉走在一起,她毫无把握地忧心忡忡地低声说。
“未必什么呀?”
“北门这人呀,心中有个解不开的结,这你们都知道。他心中有个燕姜夫人,是他这一辈子最敬仰的人。他把洗心玉当成燕姜夫人了,可洗心玉毕竟不是燕姜夫人,你看……”
辛琪顺着她的话语看去,看到的是洗心玉和北门晨风亲密无间的样子,似有所悟。
“这姑射子太不象话了!”
“北门这人单纯,不会想得那么多。但这事不会有结果,只是流言传来传去,对小玉也不好,她还是个女孩子呢。”
美丽居的大度,使得二姑娘辛琪佩服得不得了。回到房间,她把这告诉了苦须归宾。
当天晚上,就有了苦须归宾和洗心玉的这样一番对话。
“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北门晨风?”
“你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呀,你白天那个浪样,谁人没看出来!”
“苦须,你怎能这样说我?”
“怎么说你了?洗心玉,我可告诉你,人家北门晨风、美丽居是一对儿,从小青梅竹马相爱十几年了,”苦须归宾为了彻底断绝洗心玉的念头,不惜编造假话。再说,平日里,因为师傅喜欢洗心玉,特别看不惯她,对她有气,所以也是这样故意气她。“我们至简剑庭,”她仍叫至简堂为剑庭,“没人干得出这种丑事来,你别横刀夺爱,活活地把别人给拆散了。”
“什么呀,苦须,我是这种人吗?你也太小人了,不理你。”
“理不理我,不在乎,别干伤天害理的事,老天可睁着眼呢。”
这天晚上,洗心玉真是伤心了一晚上。她恨死了苦须归宾,以如此小人之心来看她洗心玉。她也恨北门晨风,这个男人,明明有了心上人,还来撩拨别人,可见男人没一个好的。美丽居还不是倾国倾城,尚且如此,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人爱?她又恨自己,恨自己操守不稳,难怪师傅要骂自己了,只有自己做错的,哪有师傅骂错的?这几天,自己可真的不知浪成什么样子,连苦须都看出来了,自己尚不知觉。但她更恨美丽居,“恨美丽居?”她犹豫起来,“我怎么恨起她来了,她又没伤着我,这恨恨得无缘由。”这下她真的难过起来。她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她,但她决心不可以再这样放任自己,应该有所收敛才行。再说,自己又何曾爱过?她反躬自问,自己确实不曾爱过。这样,她心里好象坦然了一点。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到有些伤心,她责问自己:“既然没有爱过,你干吗要伤心?”于是强打起精神来,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但这一晚上,她就是高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