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毓岫长梦——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第一章故人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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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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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荃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清凉的床上,纱帐若隐若现,如淡云轻烟般阻挡着视线。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淡淡的香弥漫在周身,明明是溽暑时节,却全然不觉。临窗的长案上一对青瓷瓶中各插一束才绽的花枝,一束绯红,一束淡黄,却叫不出花的名字。绵而不绝的清香是否就是这两束花的香?而香气明明是在近身之处。纱窗外一片通亮。
床侧坐于矮凳上肘搭床沿支着额头的青衫小哥似已迷盹,近在咫尺,连他那浓密的睫毛都清晰可数,疏朗的眉毛斜向鬓边,嘴角似乎微微一动,难道已在梦中。陈荃动动嘴,却发不出声音,抬手想触他醒来,骨节酸痛的瞬间手掌撑在青衫小哥手背上。青衫小哥醒了。
“公子醒啦?我去叫师父。”青衫小哥两步跨至屋处,在对另一个人说,“师兄,赶紧去请师父,公子醒啦。”
厚重的声音回道:“真的,这下好,你终于不用半夜三更起来啦。”有离开的脚步声。
青衫小哥复回身来,撩起纱帐:“你不要动,师父交待过,只要你醒来,就让你喝下这碗清露饮。”
陈荃想坐起身,才抬起头便是一阵眩晕,青衫小哥扶住他的肩头:“说了不让你动。”按他重新躺好,随手端起方几上的青瓷盏搅了搅盏中之物,一勺勺地递至陈荃嘴边。如糜似粥,清爽微苦,余韵又有几分甘甜。即便常日里再挑剔杯盘碗盏的陈荃此刻只能任人摆布。眼前的小哥眸清目明,观之可亲,仿若画中人。这样的人侍候自己,怎么会错。只记得战马惊奔中,自己便鬼使神差地滚落鞍下,然后摔至草丛之中,愈滑愈快……
“再喝口水。”青衫小哥换了只白瓷碗,陈荃依顺着。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位执白色拂尘的道人模样装束的玄衣老者已走进屋门。青衫少年迅速起身施礼道:“见过师父。”顺势接过师父递过的拂尘,侍立一旁。
陈荃想要起身,旋即又落于枕上。
老者按住陈荃肩头:“公子莫动,明日此时即可起身,待老朽再为公子探脉,好用药调理。”老者顺势坐于床沿撩起陈荃的寝衣搭在脉上。看似清瘦的老者,指间却颇有力量,完全不同于曾经见到过的切脉诊病,似有一股微力输入体内。陈荃虽然发不出声,依然动着口形:“多谢先生。”
微闭双目的老者面容略轻松些:“公子已无大碍,尚须卧床几日,两个时辰之后可进食。乐翔啊,侍奉公子多喝水,暂不可大动。”
“遵命。”乐翔与陈荃四目相对,“公子才喝下清露饮,辰初已为公子擦拭过身子,现在该为公子按揉筋骨了。”
老者刚要起身,被陈荃抓住手掌:“先生,我这是怎么啦?这是哪里?”声音虚弱。
老者轻捋须髯,即使陈荃的声音极轻,他依然可以听清:“公子身中断肠谷烟瘴恶毒,如今已无性命之忧,只需调养些时日即可痊愈。有小徒侍奉公子,请公子大可放心。”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恕在下不能施礼。”陈荃仍然抓着老者不放。
“公子不必客气,只须安心将养身体。”老者拍拍陈荃的手背,陈荃才松开手。
“乐翔啊,好好看护公子,我会让你师兄未时送膳食过来。”师父接过拂尘飘然而去。
青衫少年乐翔再次面对盯视自己的陈荃时,有些不知所措:“公子只管安心休养,这里是毓岫山庄,寻常人是找不进来的。”
毓岫山庄?陈荃即便身居千里之遥的钱唐也早就听说过“毓岫有神仙,穿云破雾岚。遥遥知何处?绿水青山间。”这样的歌谣。谁曾想,竟然会有一天流落到毓岫山中。
“为了公子能早日行走,师父交待过我该为公子舒通筋骨啦,请公子见谅。”乐翔在床前铺下茵席,直跪下身子,隔着轻柔的寝衣从陈荃的肩头开始揉捏起来,醒来的陈荃再无睡中的自然,乐翔手到之处只剩僵硬,三日来几乎熟悉了他身上的每一处部位,此刻竟然无从下手。
“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活动。”陈荃无法忍受来自陌生男人的接触,尤其是身上只剩一件寝衣时。
乐翔只得收手,端过白瓷碗,试探着,陈荃又喝了几口水,懵懂中睡去。
从十四岁就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枣红马骕杀,竟然于阵前惊蹶,直接蹿至山顶,仰天长嘶,奋蹄而起径直把陈荃掀落鞍下,然后便是坠落在湿滑的草丛中,雾气氤氲中似有流水之声。终于浸入冰冷的江水中,沉重的铠甲加快了沉没……
当陈荃再次醒来,只见乐翔正襟危坐于那个矮凳上,似乎预知他会随时醒来。试着抬起手:“乐翔,扶我起来,好吗?”
乐翔探身过来托起陈荃的后背,寝衣滑落,陈荃终于坐起身,乐翔在他身后加了个靠枕,抻盖好寝衣。
陈荃终于意识到身上未着一件衣裳:“我的衣裳呢?”
“都在床侧的衣架上,公子放心,都已洗净晾晒好,等公子可以下地,再穿不迟。公子的铠甲宝剑都在外间。”乐翔都听到了公子腹中饥肠辘辘,寻思着师兄该送饭来了。
“实在过意不去,我想穿上件内衣,这样不好。”陈荃指指自己光滑的胸膛。
乐翔早已意识到,起身从衣架上取下那件质地柔软的白丝斜襟内衣,小心地为他穿上。陈荃已是满头大汗,乐翔再次为他擦拭。
“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这么久!多谢你师徒救命之恩,日后定当重谢。”陈荃依旧面无表情。
“师父治病救人从不收分文,公子只管安心养病。”乐翔看看门外,“公子要是饿,我去催一下饭。”
陈荃摇摇头:“告诉我烟瘴恶毒还有断肠谷,我想早一些离开。”
“公子坠江处正是断肠谷,一年中数这个时候的烟瘴之毒最厉害,谷中的云雾可不是水汽,是烟瘴。只要闯入谷中的人,没有活着出来的。公子从山顶跌落,然后入水,恰好被我与师兄看到,是师兄下水救的你,我负责划船,然后就全由师父救治啦。”乐翔见到提着两个食盒的师兄一出现,迅速起身迎上。
“这个是公子的,这个是你的。”师兄嘱咐道,“师父说先伺候公子用饭,他的汤必须热着喝下,然后发一身汗才好。”
“好的。师兄也一起吃吧。”乐翔接过提盒。
“我还要回师父那,你们慢用。”师兄退出房间。
陈荃实在是饿了,分不清是药还是饭,药香饭香夹杂在一起,两碗粘稠的紫米粥便落了肚,而陈荃的目光依然还在食盒上。食盒下层是一盘奶白果肉,滑而不腻,确是在叔父府上未曾吃过。
“这是山中特有果品,名为穹隆瓜。这个时节刚好成熟,师父只在招待贵客时才命人去采摘。”乐翔介绍着。
“那要是此时无客来访,就不采摘了吗?”陈荃以为如此可口的果品几乎可以成为贡品直贡京城,看来此地果真是洞天福地,也唯有此才会养育出眼前如此清新脱俗的少年郎。
“只摘两个,师父与师伯各食一颗,余下的风干后治成药材。”乐翔侍候陈荃再次服下一碗清露饮,才坐在一边独自用饭。
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年取走食盒。随后,乐翔的师父再次出现,依旧仙风道骨般。
陈荃直起身双手一揖:“仙师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他日定当重谢。”
“公子言重啦,哪里会有仙师,老朽只不过是山野村夫,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公子本就是习武之身,自然会比常人好得快些,最多明日,公子便可下地行走。有小徒乐翔侍候公子,公子大可放心。”仙师未曾有落座的意思,“老朽不打扰公子休息啦,明日辰时,老朽再来为公子诊脉。”
“仙师,请留步。”陈荃似要撩开寝衣下地,被乐翔拦住,“仙师也不问在下所系何人,来自何处,若为歹人,也要倾囊相救?”
仙师并未回身:“公子的甲胄佩剑都已说明了身份,此处虽为大梁国西界,但老朽身为大梁国民,自然心系梁国。但,医者则医天下病患,百姓无国籍,均为弱者。请公子安心在此休养,待公子痊愈后,老朽自会派人护送公子离开,回到公子该去的地方。”
“如此,多谢仙师。”陈荃目光深邃。
清晰地记得与武陵王萧纪的军队对峙时,堂兄被敌方一员猛将挑落马下,生生擒去,此刻不知吉凶。与叔父师父行军打仗两年中从未遭遇如此败绩,即便是马惊落崖,终不光鲜,如今又与军中失去联系,或许接到消息的师父以为跌落山谷的徒弟定当凶多吉少。目光暗淡下来的陈荃突觉腹中绞痛:“乐翔扶我去茅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