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75 卷三章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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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和八年六月壬子,倭抵义州,朝鲜陪臣水师统制李敬尧起复,跨海击之,胜,叩请天朝平倭大提督高子则发陆路接应。天朝上将军袁杰领总兵衔,途中生变,高子则拒之凤凰城,交争未战。天子太傅林凤致请命,加为平倭经理使,调和高袁二将,会见李敬尧。
    这段半通不通的叙录,却不是国史实录《朝鲜传》部分将来要写上的原话,而是殷螭这个素来缺乏文墨功夫的家伙,故意学林凤致一贯的嘲讽口吻,拟了一段修撰的话说给对方听。口头上取笑的同时,也真实的带来了一份委任状——小皇帝亲自颁布的,同意林凤致“希冀铅刀一割,为国报效”的请求,任命大学士、天子太傅林凤致为平倭经理使,与先前被任命为经略使的兵部侍郎赵大昕一道作为军中最高指挥员,带领国朝驻守在鸭绿江边的六万平倭军继续战事。
    林凤致自四月十五日自愿被殷螭劫持之后,一直到如今从锦州渡海来到鸭绿江畔,再没得到过自由,当然也不可能干什么自己上书要求做经理使、主动参军的事——所以殷螭带着这份委任状来给林凤致看,嘲笑的时候也难免带点情虚,料想他多半又要愤怒大骂自己一顿,又得看他的脸色,晚上被赶下床来了。
    但殷螭这回料错了的是,林凤致脸色虽然十分难看,却是一句未骂,只是默默看了看这份委任状,收起来放入文书匣,顺便问了一句:“我的告身、印信、名刺……等等物事,都准备好了?”殷螭厚着脸皮,笑道:“你自己的东西,反找我要,这官怎么当的!别急——当然早替你准备好了。”林凤致冷笑道:“这官反正不是我做,你连我字迹都会模仿,我做什么费心?”殷螭无耻笑道:“我是会模仿你字迹,可惜假扮不了你啊,高子则和赵大昕都见过你本人,谁能假冒得了?所以你还是替我辛苦一点罢!”
    林凤致沉着脸不理会他,殷螭便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小林,咱们都是聪明人,小安康也不蠢。他明知你是串通了演戏跟我走,还肯批准你的奏疏,我可不信这小鬼爱你爱昏头了,好歹他也是你的学生!”林凤致倒是微微笑了笑,心道:“我的学生,怎么会昏头?”果然殷螭接着道:“我也有自知之明,仿你的字迹再象,也瞒不过那小鬼的,所以他肯定要在高子则那边埋伏陷阱,只等我们往里跳——你要是想害我摆脱我,这正是最好的机会,不妨试上一试。”
    袁百胜自从投了旧主之后,却没有立即扯出反叛朝廷的大旗,而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往朝鲜而来,欲与平倭大提督高子则大军会师交接,目的自然很明确,看中的是高子则帐下六万大军。然而高子则也不是糊涂之辈,袁百胜途中已遭撤职,却拒绝接受皇命,仍然赴边而来,这等光景十分可疑。尽管朝廷牢牢瞒着殷螭未死的秘密,高子则猜不到袁百胜业已谋反,却也绝对不会当袁百胜乃是为国报效之心太切,以至于冒罪抗命也要来抗击倭寇——所以高子则拒绝与袁军会师,将他们晾在定辽右卫凤凰城,自己则紧紧守定鸭绿江畔九连城镇江堡,不放袁军过来,使殷螭缺乏下手机会。
    因此林凤致听了殷螭的话,只是冷笑,道:“我宁可摆脱不了你,也不想给你可趁之机,将国朝平倭大军断送在你手上!”殷螭笑道:“干吗说这么笃定,我就一定能吃得了六万大军?眼下高子则拒绝和小袁会师,两家眼看就要斗将起来,高子则兵力虽多,也未必及得上小袁厉害,何况还有倭人隔江等着拣漏子,你一贯最以大局为重,这当儿怎么能因为跟我闹意气,就眼睁睁看着国朝大军内讧致败呢?”
    殷螭的长项,就是一贯将歪理说得十分有理,一时居然连林凤致也觉动摇了两三分——但这件事实在太过凶险,自己明明对军中事务一窍不通,这等斗法,仍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斗不赢简直是肯定的,倘若单单是自己输掉也就罢了,这次赌注押上的却是六万国朝大军,以及如今大军最高将领高子则与赵大昕的性命。因为殷螭如若能吞并这枝大军,不消说这两人不降即死,而林凤致与这两人都是朝中相识,料想以他们对小皇帝的忠诚度,是断不会投降殷螭造反的。
    小皇帝居然批准那份明知是假冒的林凤致奏疏,批准的同时就应该知道这主意出自殷螭,还敢冒险,未免把先生的能耐也看得太高了!
    然而小皇帝的批准,又当真是对先生的能耐,乃至忠诚,无条件的信赖与信任么?说实话,林凤致并不敢十分肯定——因为在关于殷螭的事情上,刘后与殷璠母子其实一直对林凤致隐怀猜忌之心。林凤致知道自己假装被劫持一定瞒不过学生的眼,那么此刻被情挟制也是明摆着的,又拿什么让小皇帝相信先生一定不会为情惑乱,不去反过来帮助殷螭夺位?
    所以殷螭说的话也有道理,殷璠敢下这样的旨意,就一定不会轻易让人得逞,必然布了陷阱等人去跳,如果他不敢将赌注全押在先生的忠诚与能耐之上,那么就多半连先生本人也算计进陷阱了。权势场上无人情,大局面前无私情——这是林凤致一直向学生惇惇传授的,小皇帝如果终于能够合格满师,就着实应该拿先生试一下手才是正理。说实话,从君臣大义着眼,林凤致决不会怨恨皇帝学生要加害自己,不过从个人生死着眼,林凤致也不是乖乖等着被人害的贤良之辈。
    他沉吟未决,殷螭却偏偏将话说得更彻底:“你多半在想,不管大家怎么算计,你就是一个不去,也就能免得上我的当了罢?我跟你说,去了你还有万一的指望脱身离开,救下高子则那干人马;不去的话,转瞬鸭绿江变作鸭血汤,可莫要怪得我!我到底只是想完完整整把大军拿到手的,只有迫得无奈才会索性鸡飞蛋打,作成隔江的倭寇落便宜。我的底子全兜给你了,你也该仔细权衡——你向来自以为能胜过我的,怎么这回就不敢跟我斗了呢?”
    威逼利诱加激将,接连聒噪了三四日,林凤致只是默然不睬。但到了第四日上,驻扎在鸭绿江畔九连城的国朝大军却来了回文,声称欲待拜见新任经理使林凤致,并同意他欲调解高袁两军的要求,定于五日后大虫江边险山堡会面,同时朝鲜陪臣水军统制李敬尧也来谒见天朝大臣。
    林凤致当然根本不曾发过什么公文声称上任与调解,问题是现在人身自由被牢牢掌握着,殷螭要借自己名义干这些勾当也没办法声辩。这一场险山堡之会,就算是鸿门宴,也得被逼着非去不可。林凤致素来有个长处,明知回避不得的事,索性不去回避,倒也安然无争,穿上了殷螭命人送来的官服,表面上摆着新任经理使的架子,实则是牵线傀儡,浩荡荡带着扈从赴险山堡而去。
    然而这场鸿门宴,却并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林凤致此来明面上说是调解高袁二将,但袁百胜如何能轻易抛开大军来赴会,高子则又怎么敢随便离开营地?所以林凤致进入险山堡的时候,只有兵部右侍郎、平倭经略使赵大昕上来拜见。
    在军中经略使与经理使职权相平,但赵大昕的官衔品级却比林凤致低了好几等,所以持礼甚恭,一丝不敢怠慢。这位兵部侍郎虽是新升任,却是老官僚了,乃是嘉平二年的进士,算起来还与林凤致是同年,所以关系倒又透着亲近。这也是殷螭虽然敢于偷天换日的以林凤致名义上奏疏、发文书,一步步谋夺大军,却没法索性连林凤致本人也假冒掉的缘故。
    赵大昕在永建朝的时候还做着地方官,不曾入朝,就算陛见过天颜,也不会看清楚永建皇帝长什么模样,所以殷螭并不怕被认出来,又兼生来胆大敢冒险,还大摇大摆随着林凤致一道来赴会。当然名义上是假扮作了林凤致的下属,与另一名袁百胜调拨的军中高手护卫,按着腰刀寸步不离的跟着林凤致,名为保护,实是监视与胁持。林凤致当然也知道自己虽然终于见到了朝廷人员,却一样不得自由,索性也不理会,只是与赵大昕说了一通官场客套话,将殷螭等随从都听得腻味无比,这才命人宣前来谒见的朝鲜陪臣、水军统制李敬尧。
    李敬尧其人,却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朝鲜名将,林凤致还在朝中之时,便听说过他的名字,闻知他是武举出身,倭人初侵朝鲜时他正担任全罗道水军统制,亲自训练部下,并且设计铁甲船,配合天朝支援的新式火器,在海上拦击倭军,屡立战功,使日本方面始终不能水陆并进——这也是天朝平倭大军一开始能够顺利将倭人直赶到釜山的一个重要辅助因素。
    但当李夔怕天朝问责自己擅自登位之罪,以至于惧而投降日本之后,天朝这方失策退军,导致大败,李敬尧也失了陆路援应,只能苦苦守定几处海岛,扼住咽喉要塞不放倭军从海上侵略过来。等到李夔后来又与倭首平秀成反目相攻,传信海上欲召见水军统制。李敬尧只道这位擅立的新王好歹也有护卫子民之心,于是拼死杀开血路,从古今岛奔向王京,前去参见李夔,谁知李夔等人只是想夺他水军之权,李敬尧一入王京,便遭到诬陷下狱,水军被李夔派出的亲信元庸接管——该将人如其名,果真庸碌之极,接手水军不久,便将李敬尧辛苦建立的古今岛要塞这一处家当丢了个干净,让倭军打得七零八落,朝鲜的海上防线,全部崩溃。日本双头并进,夹击之下,李夔收复入手的朝鲜王京也复被夺去,只能狼狈逃窜,却又不敢投奔天朝,终至被倭人所擒杀。
    李敬尧坐了近一年的大牢,李夔丢失了王京,逃窜离去的时候,居然没人想得起这个在押臣子,就直接将他扔在狱中留给倭人处置。据说倭首平秀成倒颇为赏识这个曾经一再抵御并重创自己水军的人物,几番劝降,李敬尧都誓死不从。平秀成怒而欲杀,却有敬仰他的朝鲜百姓冒死将他救了出来,与其旧部残兵会合,重建水军。李夔被杀后朝鲜国中无主,逃在天朝避难的国王李洹远远传谕,起复李敬尧仍做水军统制,但朝鲜业已全盘沦落,国将不国,哪有什么兵权可用?但李敬尧也真能干,仅凭一点残部的底子,重新招兵买马,居然硬是弄出了一枝可用的水军,并且在椴岛与大和岛之间击退了欲东来的倭军舰队,守住了鸭绿江口无遭侵之虞,也相当于替天朝防住了海上门户。这时陆路方面,倭军将领黑山信幸已经抵达鸭绿江边最靠近天朝国境的义州,情势颇紧,所以这回李敬尧前来叩请天朝发陆路接应,绝非仅仅只是朝鲜利益攸关。
    林凤致与赵大昕都是文官,自来只见军队归属朝廷所有,由得兵部调动,很难想象有人居然能够白手起家自建水军,不免对这样的人物大有好奇之心,于是宣命进来的时候,都不由注目细看——未见之前,大家都猜这李敬尧多半是一派英豪之风,岂知执着手本恭敬入帐的这名朝鲜陪臣,却生得面容清癯,长须飘拂,颇有文雅平和之态,浑不似能够浴血苦战的模样,使得军中诸人都不觉愕了一下。
    李敬尧在朝鲜的官衔品级甚高,但朝鲜乃是天朝藩属,国王都只相当于郡王级别,比殷螭没做皇帝前的亲王品级还低一等,朝鲜国中的臣子,面对天朝时不敢称“臣”只能自称“陪臣”。所以李敬尧尽管是一品武将,却也不得不向林凤致与赵大昕行跪礼,同时还要三叩九拜遥遥向天朝皇帝问安,其态甚为恭谨。然而天朝方面赐了他座位之后,李敬尧只应付了几句寒暄话,便忽然抬头正对林凤致,道:“末将斗胆,想要请教林大人一句学问上的话。”
    朝鲜国中官宦贵族都使用汉字,因此李敬尧的汉语也说得流畅之极,这“请教”二字咬得甚重,竟然颇带几分国朝之人常常以“请教”为名而挑衅又或刁难的意味,这样的语气与他行大礼时恭谨的态度大相径庭,众人都不觉一愣。林凤致倒保持着温蔼笑意,道:“李将军请讲。”
    李敬尧起身恭然一礼,说道:“不敢,末将虽是小邦鄙民,却也一直知道仰慕天朝教化——久闻林大人非但清节令名堪为百官楷模,文笔高妙也是一时擅场,这一部《虞山先生集》,在天朝风靡一时,便连小邦也是瞻仰过的。”说着自袍袖中取出一册书来,题签上果然是“新刻林虞山先生文稿”,却是京师书坊刊刻的。
    林凤致其实不写闲文,所刻文稿,也就是往日的八股文窗稿与科举的应试策论卷,以及一些弹章奏折的应对文字,本来没什么好看,只因声名大了,这些文章也成了读书人效仿的对象,以至于他除了做官时不能免俗,自刻赠人的“书帕本”(按,当时做官人士,每在一处任满离去,或者调动、出使、巡查回来,惯例是自己出资刻一部书,以书一套加上帕子一方,当作礼品馈赠官场朋友,这样的书便叫做“书帕本”)之外,书坊射利,也将他的文稿一再翻刻,没想到风行国朝十六省不算,连这外邦小国居然也拿出这部书来,倒使林凤致微怔之下,情不自禁也有些得意。
    但李敬尧请教的话语,却令他片时间便收起了微笑——李敬尧翻开几页,指着一行字道:“大人这篇《民之于仁也》,破题第一句便是:‘夫仁人爱物之心,必施于民者也。’末将不明,冒昧请问一句,仁必施于民,是何等施法?可有界限?”
    他说的这篇文章却是林凤致乡试时所做的策论,题目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林凤致中举人那一年是十七岁,离如今差不多又是这么多岁数过去,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策论到底写了些什么,但圣贤书的道理还是不曾忘记的,便道:“《颜渊》篇云:‘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可见所谓仁施于民,也无非就是‘爱人’二字;《宪问》篇又称管仲为仁者,只因‘民到于今受其赐’,可见圣人以万民之生为仁,民无贵贱,地无远近,得生则一,何来界限?”
    李敬尧拱手道:“末将受教——小邦虽是鄙远,却沾王化,衣冠礼仪,悉仰上国,想也算得万民之列,必不至于不见赐于仁人君子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谦恭,林凤致与赵大昕却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知道这名陪臣的委婉言辞下面,实则藏着尖锐质问之意。
    自从天朝失策,将十万大军仓促撤回,导致败绩之后,第二次发出的平倭军,名为平倭援朝,大部分时间却在消极防御,没有再跨过鸭绿江去击倭军,任凭日本九路大军将朝鲜八道一一侵占,眼睁睁看着朝鲜百姓挣扎呻吟于倭人铁骑之下,这等行径几乎可以说得上一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这番被问,如何不生出愧意?
    但李敬尧前来叩请高子则发陆路接应,想必还是得不到肯定回复的——倒不是高子则胆小畏战,而是如今军中制度,最高决策者并不是提督官,却是经略使,一般由兵部出身的文官担任,战事都受兵部指挥影响。此刻朝廷方面的意见,还是偏向于保守一派,所以赵大昕也就显得过分谨慎小心,只要守住自己的地盘,便是有功无过,而出击倭军,倘若败了,不消说罪责难逃,就算胜了,也未必能得讨好!
    这个显得有些掣肘的制度,说来惭愧,却是朝廷采纳兵部主张,以“恢复旧制”为名,在清和朝新设置出来的,背景原因复杂,其中之一就是为了分武将之权,尤其是制约曾经举师“兵谏”的军中力量。林凤致也知道这种做法实不妥当,以史为鉴,唐之监军,宋之杯酒释兵权,都是不合适的削弱将军指挥权而产生不良影响,但后人指摘前人容易,当真身处其间,却又有不得不咬牙为之的难处——兵谏的例子一为之甚,其可再乎?军中权力万一坐大,如何抵对?兵部这一文职军事系统要求分权制衡,岂能不从?
    重福、嘉平两朝,除了沿海偶有倭寇骚扰之外,可算是国泰民安,少见战事,所以两届皇帝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永建朝殷螭坐享着父兄治理好的江山,虽然出了点乱子,搞个御驾亲征也带着玩耍心思,当然更加不会去想这些麻烦事。林凤致则不幸没有他们的好运气,甫将小皇帝推上台,便面临着刚刚平定的西南——并且这西南一带虽被殷螭的御驾亲征收复,却也折腾成一片焦土,民不聊生,简直是个随时便会再度叛乱的架势——这头镇压安抚西南,那头派军抗倭援朝,北寇来犯之后又不得不加强北方边防,接二连三都是烽烟之事,军中受到的倚仗要远远超过那三朝,如何不思制衡与防范?在几方力量之间玩平衡,本来就是极其难而又极其险的事情,挂一漏万顾此失彼都是难免,又何况,林凤致位虽高而权不专,除了能影响小皇帝决策之外,也只能借力打力,操纵百官朝议所向,毕竟不能硬扭着群臣的意思,完全贯彻自己的纲领,坚持自己的主张!
    所以万事有利必有弊,林凤致反对任何人大柄独掌,希望达成互相制衡、各司其职、各抒己见的朝政格局,于是,便要牺牲绝对权力,乃至于将自己也放入受制的地位去,在朝臣争鸣之中,获得方方面面都能同意的均衡方案——有时也不免成了自缚手脚的保守方案。
    这些朝政方面的微妙之处,却如何对属国陪臣说得?所以面对着李敬尧的委婉质问,林凤致只能嘿然不语,赵大昕也不好越过他讲话,诸人沉默一晌,端茶送客。
    殷螭一直假扮随从陪侍旁边,他再不学无术,四书五经也是读过的,当然不至于不懂李敬尧话中的机锋,然而这样的质问,在殷螭这等从无责任感的人物听来,才是不屑一顾,甚至索性反唇相讥:“你自家的国王都逃得没影,怎么反怪我天朝上国不救?”所以殷螭对于林凤致居然被问住,一面肚里暗笑,一面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心想这倒是个好大话柄,今夜非好好挖苦小林这迂腐家伙不可!
    可是林凤致对于问倒了自己的李敬尧,竟是表现出令人意外的认真态度,按身份,李敬尧退出的时候,最多由赵大昕军中的低级文员送出险山堡也就给足礼节了,林凤致却不但亲自站起身来向李敬尧拱手为礼,而且一直步送到堡门去,看着李敬尧一行人登舟,朝鲜船的风帆在大虫江中扯起,脸上竟颇有黯然与惭然之色。
    殷螭忽然觉得不妙——李敬尧虽然年过半百,其形貌文雅端肃,却颇似当年俞汝成的风范,自然,比俞汝成少了霸气,却多了忧国忧民的气质,脸上简直明白写着“忠义之士”四个字,而忠臣义士的身份,不用说正是林凤致一贯追求的。殷螭琢磨,当年林凤致就仰慕比他大近三十岁的俞汝成,可见十分好老家伙这一口,如今这李敬尧又不是林凤致的什么老师继父,全无相爱禁忌,并且李敬尧的口碑,又比乱臣贼子的俞汝成要高明得多,眼见林凤致被问倒之后,便对此人显出格外的青目有加,难道说,自己竟会遇上个外国情敌不成?
    林凤致要知道背后殷螭飞快转念之中不停呷醋的无聊心思,估计登时气得又要奉送给他“龌龊”二字,好在林凤致既不会读心,也根本没有工夫去看殷螭的脸色猜他念头——送完李敬尧,刚刚转回身来,一道陪送出堡的赵大昕忽然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下官有机密事体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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