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一  25 卷一章二十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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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夜漫长,林凤致五更天退了值出宫门的时候,天幕上兀自黑沉沉的。没有月亮,繁星便分外灿烂,长街积雪反射着淡淡的蓝光,寒冷而萧瑟。他没有打轿,也未带随从,自己提着一盏纸灯笼,慢慢沿着街道走去。白雪上新凝的层冰,在靴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
    心思飘忽走了一程,忽然抬头,才发现走岔了路,不是回寓所的道,却是不自觉走到鱼石街上来了。这里正是俞汝成的宅第所在,林凤致在京城三年,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次,已经熟悉到连道旁青砖都能数出来。甚至,在一开始师生初遇的时候,俞汝成还曾叫他搬到自己宅中居住,被林凤致婉辞之后,又替他在附近赁下洁净寓所,半强迫式逼他搬来。林凤致也住了一年有余。如果没有那些噩梦,师生关系一直不破裂的话,也许会一辈子这样挨近住着,密切往来。
    他默默走过俞府大门。曾经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豪宅,这时业已被查封,门首一片死气沉沉,连门匾都被摘去了,惟余门口两个石狮子还如旧样。林凤致并未停步,只是对自己轻轻苦笑了一下,埋头继续前行。却忽听身后有声音唤道:“鸣岐兄?”
    他回过头去,星光下只见一个便服长衫的士人在后向自己拱手。他怔了一怔,脱口道:“吴兄?”原来这人却是曾经的俞党心腹,因举报有功而免遭处分,却至今在家挂职思过的翰林侍读学士吴南龄。
    吴南龄本来只是三十出头的壮年,如今大约是受到仕途有碍的打击,面目竟憔悴了许多,倒还是保持着平日温文尔雅的笑容,走近来道:“巧遇巧遇,昨日我还向贵寓下了邀贴,偏生鸣岐兄有公干。”林凤致也向他拱手回了礼,道:“确实巧遇。昨夜小弟上值去了,本待回来拜访,不意这么早就相遇吴兄。”吴南龄笑道:“哪是早?待罪在家,日间也不方便出门,只好趁天未亮出来散散心。倒是鸣岐兄既然值宿大内,怎地退得恁早?如蒙不弃,去寒舍喝杯早茶暖暖身子如何?”林凤致微微一笑,道:“那便叨扰了。”
    两人客客气气说着话,一时仿佛又回到了共同供奉翰林院的同僚朋友时光。吴南龄颇是热情,抢过林凤致手中的灯笼替他打着,两人并肩往回走。原来吴南龄的私寓离俞汝成的宅第也不甚远,却正在昔日林凤致住过的小寓旁边,两人还做过一年半的邻居。
    路过林凤致昔日住过的寓所时,吴南龄有意无意地道:“这间寓所,自你搬走后便一直空着,至今还没有重赁出去呢。”林凤致默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所小宅院紧闭着的门。门旁隐约还似留着当年挂有自己官衔牌子的痕迹,门墙内一枝翠竹兀自斜伸出来,被积雪压得几乎拂到头顶。
    他闭了闭眼,依稀想起门内翠痕满地,紫藤花架下还设有自己最爱的棋局。夏日携一壶香茶闲闲喝着,凉风动袖,十分惬意。恍惚记得当日有人说过:“喜欢不?我便知道这宅院合你脾性。”是谁说的呢?心中现在只剩下淡淡的怅惘,竟连恨意也疏疏落落了。
    走入隔壁吴寓,因为熟识,没进客厅,直接到书房坐了。吴南龄唤起还在打盹的家人,先冲一壶酽茶,再烫酒准备几道早点来。他的夫人与林凤致倒也熟悉,并不避嫌,亲自下厨做了凤尾烧卖和荠菜三丝春卷,配着另几道京城小吃端了过来。吴南龄笑道:“鸣岐大约也有半年没来过了罢,亏内人还记得你的口味,知道你爱吃苏式细点。”林凤致一时无语,只能道谢。吴夫人怕他们有什么要紧话说,送了酒菜之后,便将家人也带出去了。
    酒过三巡,林凤致道:“吴兄有何话说,此刻便请开口。”
    吴南龄哈哈一笑,道:“鸣岐兄还是老脾气,单刀直入,想同你多叙几句旧都不成。”林凤致道:“昔日早已割弃,叙旧徒增伤感,何苦来哉——兄昨日特意相邀,想必也不是请小弟叙旧的。”吴南龄敬了他一杯酒,说道:“这也不然。此刻所要说的事,也算叙旧,也算论新。鸣岐可想知道,那个人,当日同你恩怨究竟为何?眼下又下落何方?”
    林凤致惕然变色,欲言又止,半晌道:“朝廷钦犯,吴兄倘知下落,便当首告。其他的事,还望慎言。”吴南龄笑道:“鸣岐!如今私寓之中,言语出弟之口,入兄之耳,何必还谨慎如此,伪饰如此?好罢,弟也一贯知晓兄台多疑,怕失言有所不妥,所以不敢说得——为了使兄台放心,便请见一见此人。”忽然起身向书房内套间的小门拍一拍手,说道:“鸣岐已经来了,请出来罢!”
    套间门上垂着的梅红软帘一掀,自隔壁走出一个人来。
    林凤致也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看见门帘掀起时,霎时间脸色发白,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腔子,竟不知道自己是惊惶还是期待。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呵呵笑道:“鸣岐,好久不见!”一个熟罗长衫的青年汉子自内间出来,笑着向自己拱手见礼。
    林凤致绷紧了的心忽然松弛,一时竟觉得微微出了身冷汗。这些情绪自然不曾表露出来,只是一笑:“原来是孙兄。”随即脸色一肃,喝道:“孙万年!你是钦犯,还敢潜回京城,意欲何为?”
    在吴南龄家中出现的这人,赫然正是当日矫旨救出俞汝成,又随同他一道攻打皇宫的首乱份子、重要钦犯孙万年。
    孙万年叛乱之前的官职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也算是较高品衔的清贵侍臣。但他的面貌与其说是文臣,倒不如说更像武将,酱紫的一张面皮,浓眉斜插,颇有几分威武之气。他性子直爽,听得林凤致呵斥,并不惊惧,反而大笑,向吴南龄道:“原来鸣岐还是这般嘴狠!”吴南龄笑道:“鸣岐,松遐兄冒死潜回京城,可是特地奉命见你来着,此刻又无外耳,何必恁般做套路,大家坐下来好说话。”
    林凤致心头隐隐知觉这个“奉命”,必非自己愿闻之事,却不坐下,冷笑道:“吴大人,窝藏钦犯可也是死罪。下官倘若不去出首,怕也要连坐,二位见谅了。”孙万年大笑着走过来,拍拍他肩,道:“这可不然,鸣岐,你若想出首,也不说出来了。我敢来见你,便是因为恩相吩咐过:‘子鸾貌似刻薄,其实最是多情重义,你们二人与他无怨有恩,必然无妨。’——鸣岐,孙万年今日便把性命交付给你了。你爱怎地,尽管去做。”
    林凤致心头有如狂风呼啸而过,一片混乱又一片空白,脸上却是冷冷一笑,道:“多情重义!小弟可不敢领此美誉。”孙万年叹道:“鸣岐,恩相看着你长大,我们多年知交,还不明白你性情?你是够心狠,却也太良善。恩相满门遭祸,连吴兄都避嫌不敢出头收殓,听说全是你一一收拾安葬,还做了水陆道场超度?恩相闻后甚是伤感,同我说道:‘当日逼死秋姬,我衔恨不葬。此刻想来,好生对子鸾不起。’”
    林凤致只觉无比荒谬,原来自己陷害死了人家满门三十余口,无非收殓超度一下,便成了“良善”?冷笑道:“我是惺惺作态,买个良心平安而已,就毋须谬赞了——他逼死我母,我杀他全家。血海深仇,无可消释,别的话都不消说了。”
    孙万年有点着恼,愠道:“鸣岐,到今日地步,你还恁地固执!你害恩相满门抄斩,难道不是锥心泣血之痛?就是这样,恩相悲痛之极,也愿意同你释恨讲和,你怎么便一直耿耿于怀?你难道至今不懂恩相对你的心?”林凤致喝道:“他对我有什么心?污辱我、玩弄我、逼迫我、囚禁我,让我走投无路、求死不能的心?”
    吴南龄见他们说得有些僵,于是隔桌伸手按住林凤致,劝道:“鸣岐,你先坐下,不要气急——你若记得我同松遐也曾出力帮过你,你便卖个人情罢。”林凤致也觉得激动得无谓,于是复又坐下,道:“是,当日若非二位,我也不能生出俞府。此恩此德,并不敢忘。”
    孙万年也过来打横坐了,摇头道:“鸣岐,老实跟你说,要是早知你出来便会闹出这般大事,孙万年断断不会帮你逃出恩相府上。所以你也可以不记恩,只管跟我狠罢。”吴南龄正色道:“这却不然,便是知道鸣岐竟会如此,当日情形……委实是恩相做得太过,鸣岐那般光景,也不由得我们不帮。”
    林凤致笑容微带凄惨之意,喃喃道:“九月十五之后,他囚禁了我有半个月……你们若没有帮我,一切事也都完了。实话说,我如今也觉得,倒是不曾出来,落得干净。”孙万年不觉“哦”了一声。林凤致道:“我那时去死不远,如今虽生犹死。说起来,总之只欠一死,人生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二位若想为他说话,大可免了,我并不想同他释恨讲和。”
    孙万年又有点恼了,拍桌道:“说你不懂,你当日跟豫王合谋逼恩相退兵的时候却又懂得很——你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定是你的主意?你是明知道恩相无论如何不能看你死掉,才故意演那一出!恩相岂不知你弄假,可是看见刀插进你胸口,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方寸大乱,功败垂成……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那时‘去死不远’,他压根儿不会害死你!”林凤致冷笑道:“是了,我懂,他是不会害死我——还没玩够我呢,怎么舍得让我就死。”
    这句话是昨夜豫王说的,林凤致也不知怎么便会顺口说了出来。说出之后,心内羞辱不觉又加了一层,声音却放缓和了,道:“孙兄,吴兄,其实小弟最感激二位的地方,倒并非助我逃出俞府之事,而是在翰林院中三年相待情分。”吴南龄也不由“哦”了一声。林凤致眼睛不看他们,幽幽道:“本朝风气不正,小弟又命逢华盖,动辄遭人轻薄取笑。记得昔年才入翰林院时,颇有几位僚友当面背后讥评我面貌。当时二位义正词严同众人说道:‘须眉男子,岂以色相见评?’这一句公道话,小弟是永生铭记的。”
    他端起一杯酒,一仰头饮干了,苦笑道:“须眉男子,又岂甘心妾妇事人?世上尽有生不如死之事,他不忍我死,我也不会感激。”
    孙万年忍不住道:“那你如今……”吴南龄向他急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话头岔开。林凤致已知其意,冷然一笑,道:“如今又是一回事——我的屈辱往事,反正二位尽知,所以我也不怕直说:如今有人拿我取乐,那我也未尝不可当他是取乐。总而言之,都无所谓了。”
    他这话说得神态冷淡,语气却颇是轻浮。孙万年气得拍案而起,大骂:“鸣岐,你也太不成话了!恩相的好意你不接受,如今倒是……倒是……还说什么堂皇话,你如今难道不是甘心妾妇!”吴南龄连忙又按住他,免得他一激动冲上去跟林凤致厮拼,劝道:“如今的事,暂且不提!鸣岐,你的意思大家理会得,不然当日我二人也不会冒着恩相嗔怪私下放你离开。可是,你若当恩相对你只是玩弄的心思,那便大错特错了。”
    林凤致冷笑,吴南龄正色道:“鸣岐,这样的话说来自是悖乱荒诞,你也未必爱听。但是我二人跟随恩相最久,他素日对你的光景,甚至在你还未曾来京应举之前,我们都已经有所知晓了——他那般对你,确实过分。可是他心中本来并非轻贱于你,而实是爱你。”
    林凤致继续冷笑了几声,道:“对,爱我的身子,也能算作爱罢——罔顾人伦、悖逆纲常、禽兽不若的爱,也算是爱罢。”
    吴南龄长叹一声,道:“落到最后那般人伦惨变,你会这么想也难怪。可是最初,确实不应该这样的。”
    孙万年想要插嘴,却被他以手势止住了。吴南龄顿了一顿,道:“鸣岐,若我记得不错,你是幼年时便跟随恩相读书。后来恩相因为得罪了你们族中学生,被迫辞馆,从此跟你分开,直到你上京应举才又重逢,分离了整整八年。是不是?”林凤致道:“是,那又怎样?”吴南龄道:“你可知道那八年里面,他断断续续一直在寻你?他中举得官之后,不久便外放布政司——那时我已跟随恩相——还特意调来苏常一带的学籍户籍查询,不料只隔了两年,你已经不在本地,据说是游学去了。恩相为此极是懊恼,对我说道:他永世难忘离开虞山之时,你在江边拜送的光景。当时便曾发誓,倘若侥幸得志,一定回头来接你抚养成人。早知一去就人事全非,那当初无论如何也应该带你入京,便不至于分散了。”
    林凤致不由得心头微微泛起酸楚,道:“幼年时他确实待我极好,亲如父子,我并不曾忘记。”
    吴南龄叹息道:“那个时候,我也只当恩相是将你作儿子一般的看待。后来恩相在京任职,每届都不忘翻阅举子名册,只盼有朝一日看见你来应举。可是等到你当真来的那一年,因为你在别处入了学籍,又自己改了表字,恩相又怕是同名同姓,看着名册迟疑不敢确信,想先邀你过来认一认。谁知派人连邀三次,你都是回个拜帖,人却始终不来。你可知当时恩相有多气恼。”
    林凤致道:“科场尚自未入,先去拜谒宰相,岂无嫌疑行迹?小弟少年意气,也不消说了。”
    孙万年忍不住道:“何止意气!简直就是傲慢无礼。若是别个举子胆敢如此轻慢,你以为能讨得了好?只因为是你,恩相一忍再忍,甚至还笑着对我们说道:‘怕便真是子鸾,他从小便是傲气的。’——结果你不肯去拜谒,反过来要一品大员,降贵纡尊亲自到你的下处去访你。这般眷注,这般恩情,你也不当作一回事!”
    林凤致微微恍惚,心中自然清楚记得那一幕:阴暗逼狭的客栈下处,甫入京师的少年正温习功课,拿着一卷书朗朗读着。忽然一回头,才见有人已站在门口静静望了自己半日。背着光看不清他神情,只听见他稍带激动的声音:“子鸾,果然是你——总算找着你了!”惊疑意外之下弃书拜倒,一声“夫子”刚刚出口,那双手已经扶住了自己肩头,带着微颤的温暖。
    那样的喜悦和欣慰,应该是单纯无杂质的吧?明明是师生父子的感情,却如何会变味,如何能变质?
    吴南龄长叹道:“之前我们一直没有见过。直到你中举后,在恩相府上第一回见到你,那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恩相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自己大概不懂,因为你也没有好好看他望你的眼神。”林凤致咬牙道:“他离开的时候,我才十岁!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
    吴南龄摇头道:“我们怎么知道?可是……你不是一直暗自怨恨他纳了你母亲么?其实恩相并非有意要纳秋姬,却是因为秋姬的面貌实在像你,出奇像你。因此恩相在南京任上遇见她的时候,惊喜欲狂,不顾官箴给她脱了籍,此后独宠专房——当然谁也料不到她便是你母亲。而却是因此,我们一看见你,就明白恩相为什么恁般看重你。这决不是简单的师生父子之情。”
    林凤致听他提到母亲,心如刀绞,厉声道:“我不管他怎么想!不管怎么,毕竟我们便是师生,便如父子!如何能有那等悖乱无道的念头!”
    孙万年大声道:“以前你说这样的话,倒是有理,可是如今——你也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事?……”吴南龄急忙拦阻:“松遐!”孙万年却还是嚷了出来:“已侍先帝,又事今上,你还不够悖乱无道!”林凤致冷笑道:“正是,正是,却不知如今和当初有什么相干?如今反正一来我无法回避,二来——”他敛眉一哂,悠然道:“世上的事,挡不过两个字:乐意。”
    孙万年质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不乐意?”林凤致道:“不乐意便是不乐意,有什么道理好讲?”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成,反正大家都直白说了罢。你们的意思,无非就是:既然我如今都能辱身降志,以色侍人,当初为什么便不肯从他?既然我天生便该是给男人玩弄的命,为什么便不能供他玩弄,以报自幼及长他待我的深恩厚德,或者用吴兄的话来说,待我的一片相爱之心?
    吴南龄道:“鸣岐,‘玩弄’这话,说得重了——不过你既要直白说,索性便告诉我们罢。你的心思一向难测,若非如此,恩相也不会总是担心失去了你,以至欲令智昏,操之过急……反而将你越推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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