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 烽烟望五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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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外一方漏雨的天,稀落的雪籽打在被水浸泡得透亮的砖地上,筛响起如细小珠玉相碰时空远精致的绝妙音色。帐内,一豆孤灯奄奄一息地燃着,它一灭一明,微弱如风中的一支烛火,却始终不能熄灭,深邃莫测地摇摆着案前人投下的明晦不清的身影。
赵易伸手拨了下灯火,帐内亮了几分。这份来得突然的亮意使正在汇报战绩的将士顿了下,一角光亮扑在他银色的甲胄上,他抬头看了眼案前心不在焉的相王,又埋头继续报读着:“……俘获兵器百余件,战马数十匹……战俘共二百余人……”
“我军的损失呢?”
将士愣了下,转又答道:“尚在统计中……”
“统计好了,比较比较再报。”
“是!”将士躬身抱拳,欲引身退下,又想到了什么,转回来面露难色地说:“那个战俘……”
赵易凝了眉端,正色问道:“他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被叶将军刺中了喉咙,流了好多血……”
“还活着?”
“活着。”
“叫医士过去,保他性命。”
将士领命退下。帐内漫开一方宁寂,絮絮喑哑的磨墨声时断时续。外面的雪籽下得更响了,带着冷月寒星的凉意,持续着一种脆亮而密集的调子,刺不透这沉沉夜幕。
“墨磨得太淡了。”赵易侧着身子对站在旁边的侍女说道,眉目冷清似水。侍女有些惊恐,局促之下洒了几滴墨,污渍晕散在宣纸上。
他淡然一笑。冷雨梳人灵魂似的继续落着,灯火勾勒出案边似曾相识的明亮侧影。思念在深沉依恋中放大了夜的萧瑟,他极轻地,仿佛是自语似地说着:“等她回来了,让她教你。”
帐帘被掀开,夜风轻轻地翻动着来人的衣襟,滴落的水珠在地上聚了滩稀薄的水渍。夜更薄凉。
“王爷,索老将军快不行了。”
连天夜雨针肤砭骨,急风舞着冰屑,刮得人脸上生疼。油纸伞难抵疾风,靴履下满路未消融的冰渣子。赵易扔了伞,疾步到索复所在的营帐。
帐内烛火幽暗,漂浮在榻上人干涸衰老的身躯上。枯瘦的面容在昏弱的光线下含混不清,只有目光还如往日明亮。索复干咳了几声,耗尽了力气,伸出消瘦微颤的手:“王爷……”
“索老将军。”赵易在榻边坐下。
“王爷,将士临阵,不死带伤,理之自然。只是……只是,老臣没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空漾的声音游浮在他耳边,苍老如即将燃尽的烛:“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近二十年。十七年前,同先帝战胡虏,今时,又和王爷一起……老臣很欣慰,王爷比先帝多了份清醒的睿智……”
索复眉头紧蹙,目光变得游离,似陷落在凄迷的梦乡。他努力地张嘴,声音微弱:“多年前,刘氏得势独掌天下,排除异己,妍媸不分,良莠不辨。先帝册封的太子今为皇帝,这天下……”
赵易心里一紧,神情变得坚决。
索复断断续续地说着,目光忽又明澈,面色潮红:“老臣离了朝廷,来到雁岭,不必再窥人轨辙,看人模样。毕竟,抵御外敌比同室操戈更让人快慰……可惜这些年,除了平添几处胡人留下的刀伤外,再无任何可喜的成就……”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峨冠博带终会零落成泥。王爷,兵权……”
索复看着相王,满眼的希望和伤痛,他张了张嘴,虚弱地闭上了眼睛,停留在他嘴角的却是一丝安宁的笑意。
雨水冲刷着牢狱花台上浓稠的血水,几名狱卒在雨中刷洗着战犯遗留下的血污,丝丝缕缕的腥臭味在冷雨天里淡薄凝结。罗伏成立在雨中,浑身湿透。他遥望着幽远夜空,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微仰的脸流下,汹涌似累积了多年的泪。
狱中,墙壁上了多了几把松明火把,把牢狱照得亮如白昼。一名医士正在为夏侯元包扎伤口。
他仔细地用帛布包裹好伤口,又像关照所有的病人般关照了句:“切记,忌水。”然后起身,挥落了沾在身上一绺纤细的茅草,示意狱卒打开牢门。
狱卒打开了窸嗦乱响的铁链,笑脸客气地请医士出来。紧接着,他的笑脸顿时僵在脸上,手里的刀也紧跟着出了鞘。
“放我出去!”夏侯元用箍在手上的镣铐勒住医士的脖子,铁链像条黑亮的蛇猛地收紧了身子,勒得医士双眼外突,满脸涨红。
“你这小人!”狱卒们握着刀,面面相觑,神情愤慨,却也不敢乱动。狱中一时静得能听到火把油脂燃烧的吱吱声。
风裹了深夜的潮气灌进霉湿的牢狱,黑石阶上疾步而下的人带了旺盛的怒气。他伸手扯过刑墙上粗壮的虎尾鞭,用尽全身的力气,准确无误地往夏侯元的腿肚上甩去。尖锐的鞭哨后是骨骼断裂的轻微脆响,惨叫声在雨空回荡。
挣脱了铁链的医士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地上猛喘着气。狱卒回过神,赶忙掺了他一把。
“这一鞭子,是你欠她的。”赵易收了鞭子,握着鞭尾的指节微微发白。冷峻的眉目,催发了磅礴的眼神。火光闪耀间隙,他眼里现了微薄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