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抓疼了我的手。我停止了想象，却见她大病初愈一般微舒着身体，额上密布细细的汗珠。她抬眼看向我，满含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制止你想象。但是我不是神，请你，别太考验我。”
    我不明所以，但是我点头答应。我不想要素素因为我而难受。
    素素虚弱地对我一笑，转而向炎砀催促：“请告诉我，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他戚然一笑，低低地说：“乳娘跪求来圣山的长老法师除妖。法师很快找到了入口，一众人冲进了这里。”
    他顿了一顿，惨声说：“鲛人正悬浮，鳞脱皮损的鱼尾垂曳而下，鲜血淋漓。而铃鉴，闭目安详地仰卧石台，万缕发丝都蜿蜒鲜血，仿佛尽成血脉。
    “我一见骇然，不假思索就认定她杀害了铃鉴，悲愤下大吼：‘妖孽！’拔剑冲去；而她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我一剑，迟过片刻，翻滚坠地。”
    我惊呼而不能出声——炎砀竟杀了渥颜！
    素素摇了摇我的手，心语：“关心则乱。他以为渥颜杀了铃鉴。”
    但是，但是……命运对渥颜太残酷。
    素素闭目暗叹，无语无言。
    而炎砀的声音里，痛苦已经无法掩盖：“鲛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对我一笑。那一笑，那一笑……我听见铃鉴惊呼一声，从我身后冲过去，抱住了她。”
    他哽咽难言，有间，泣叹一声：“铃鉴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的眼泪，那么清澈，那么透明……就像水晶……
    “鲛人吐着血，呓语一样地低声喃喃，我只听清‘丹然’两字；而铃鉴一边听一边摇头哭泣，泪落如珠，落在了鲛人淡白如死的脸上。鲛人的眼角也滚出泪来——就像传说中一样凝成明珠，随最后一息滚落。”
    炎砀的声音变轻了，但是这轻却让人更加沉重：“铃鉴轻轻地拾起那颗鲛珠，轻轻地握在手中。她的眼神变了。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她的纯真，但是那一刻，我只能无力地看着，她的纯真在我一手造成的悲哀中，摇摇欲坠。”
    炎砀停了下来，很久，很久。
    热滴从眼里滑下。我在流泪吗？我以为流泪只是头疼的产物，原来不是的。
    原来流泪是心重的感觉，没有痛，没有苦，只是心里盛满了怜惜和想说的话。
    滑软的织物洇接了我的泪水。我从未见过这种质料，但我确定这就是鲛绡——炎砀口中的、月光织成的鲛绡。这柔彩，这莹润，是侍女们暗叹着渴慕的梦想。
    素素收回鲛帕的时候，炎砀的声音响起——那么凄楚，比帕上退温的泪水还要凉：
    “我走向铃鉴，却发现手里还握着杀了鲛人的剑。于是我只能直直地站在她身后，虚虚拖着手中的剑。
    “猛地剑被拿下。我听到乳娘一声呼喝，举起那沉重的剑‘扑’地插入了铃鉴的后心。那一刻我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铃鉴连叫痛都没有一句，就这么软软倒下，闭上了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好乱。素素心责炎砀的乳娘狠厉，她应该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乳娘可怜？而且我，看见炎砀在哭，真的好想过去安慰他——即使知道素素不会赞同。
    “等等好吗？”素素心语着，略松开我的手，又再次握紧。
    我回握她的手。
    她不会害我的，也不会害炎砀，我应该听她的。
    素素侧过头看我一眼，复注目炎砀，问：“你恨乳娘吗？”
    炎砀哭泣稍歇。
    片刻，他放下抱着头的手，厚音说：“恨过。她一手断送了我的爱人，断送了我一生的幸福。”
    素素闻言欲语，而炎砀又说：“我后悔我恨了乳娘那么久，几乎让她抱憾而终。乳娘直到临终都在忏悔。她一心以为铃鉴是妖精，只觉得杀了她我就不会受惑。可是在我推开她抱住铃鉴的时候，她明白了我的心。”
    “盲目的爱，比恨更伤人啊。”
    素素低低心语，默默地用鲛绡为我拭泪，“只有你们，能宽恕这样的罪。”
    而炎砀还在悔恨：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恨极了乳娘，一眼也不愿看见她。她一次又一次地跪求我的原谅，而我……我残忍地漠视她，任她在绝望中涕泪纵横。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丝毫没有想到，乳娘的心也在痛，比我痛得更甚。”
    他再次停顿。而素素开口了：“炎砀，不要太苛责自己。在你的乳娘弥留之际，你已经原谅了她。她离开人世时并没有留下遗憾。现在，请你告诉我，铃鉴中剑以后的事情。”
    “铃鉴”两字一出，炎砀猛然抬首。他的泪光，让我心酸难禁。
    而他的声音，却含着幸福：“铃鉴绝息之后，长老法师全力逆天，让她醒来片刻，又和我说了几句话。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青黑色的眼睛深深如水，水中有无限的悲伤，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温柔。那时他抱着铃鉴，也是这样地凝视着她吗？在他没有失明的时候，他的眼神，是否更加、更加缠绵……
    “认真听啊。”
    素素的心语让我回了神，听见炎砀的话：
    “鲜血从口中涌出，在铃鉴异常白皙的脸上分外猩红，但她对我笑着——就像往常一样，纯真地笑着。她低低地说：‘炎砀，我爱你。可是我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你不要生气啊。’
    炎砀闭着眼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惨痛：“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她可以守护着那份纯真，她可以对怨恨永远无知。我除了爱她，还能做什么？铃鉴她，不是不懂发生了什么。她……”
    炎砀越发哽咽，“她把手中的鲛珠托到我眼前，越来越弱地说：‘炎砀，帮我收好。人，真的很可怕，可是……你是美的。’她闭上……闭上了眼睛……”
    他无声地流泪，握紧了手中的铃鉴。镜子微微抖动，似乎也在为他呜咽。
    “原来镜上的鲛珠是这个来历。”素素心语着，开口问：“铃鉴闭眼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炎砀微笑，声音异样地轻飘：“我抱紧铃鉴，对准心口，慢慢靠向她身上透出的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