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纷繁之初 只为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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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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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完成的时候,我的血刚刚流尽。
魂魄轻轻地离开身体。我第一次这么详细地看着自己。那张精致的脸,此刻如此平静,仿佛那还在我心中激荡的痛与悲伤,都不曾出现。
我白皙如玉的身体上,伤口密集如春天的野花。现在这些花朵都已经干涸,而来自其中的鲜艳汁液,还在我的周围蔓延,蔓延……
血泊已经触到了墙根。粉墙上是我写下的血字,此刻那一行字,正映在他的眼中。
余时无几,再不回素国看看,就永远不能了。但我没走。
原来我无论多恨,还是舍不下你。
炎芜,当你看见我的死,你冷峻如石的脸,会出现一点点的波动吗?
你来了,宫女为你轻启了门扇;你看见了,泽漫如池的寝宫。而我的素衣,就是血池中皎洁的白莲。
你走向我。一步,又一步,我的血在你的履下泛起涟漪。呵,我也在你的心中,看到了无边血色。
你走到我的身边。你……你扑下来,抱起我血尽温散的身体,嘶哑地低泣:“灵舛——”
……错了!错了……这不是你!你,冷酷的你,霸道的你,不由分说抢了我的你,让我爱了又把我推向死亡的你,竟然在……为我哭……
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心。你忆到我们的初遇吗?那时我在崖边,是这样凄绝艳绝的吗?
你不会知道那时我有多么绝望。素勤,这个承诺一世疼我爱我、为我而不设嫔妃的男人,竟然在我们的卧榻上,与一个侍女缠绵!
我哭泣着跑到素炎两国的交界山崖,只想跳下去,然而腹中胎动,牵住了我的脚步。
这孩子,自它的存在为我所知,就一直是我的希望与期待。如今我要舍下这不被爱的自己,却怎么舍得下它?
我徘徊着踌躇:这已经不是纯爱见证的孩子,我能不能带它走?
而你突然出现,冷冷地宣布:“你将是我的妻子。要死,也等生下我的儿子之后。”不由分说,抱住我跳下悬崖。
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痛恨我的美丽和无法自保。
素勤纵容着我的娇弱,借此实施他强大的保护。他以爱为名剪了我的羽翼,将我的生命,寄生在他的掌中;而我从未想过离开他的庇佑,放任自己变得残缺。待我清醒,为时已晚,就该受任人宰割的惩罚。
哀求和挣扎对你都无济于事。我只能看着身上的王后服饰被你扔上长天,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绽放。
在你的回忆中,我看见崖上赶来的素国众人,接住曾属于我的素绢衣裳,确认了我的死信。
而当时的我,被你压在怀中,只见你襟幅的纯红,蔽盖天地。
我就这样被你带到炎国,由即将诞下王嗣的素国王后,成为来历不明的炎王的女人。然而你对我秋毫无犯,在把我安置妥当之后,就不再出现。
照料我的宫女对我说起你的往事。你是炎国的传奇,但是我,却只被你传奇下的悲惨所震撼——
你本是正宫太子。在你十二岁那年,王叔篡位,屠杀宫中王族;你幸为忠侍所护,逃出生天,从此杳然无踪。
搜捕渐渐由声势浩大变成虚应故事。却不料三个月后,你只身出现,戮尽叛臣,登上王位。
你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却是一个不近女色的男人。即位十年,你不曾有过一个女人;我是唯一被你选中的女子。
炎芜,你不知道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你的经历让我怜意暗生,我无法控制地想抚慰你、疼惜你,让你忘了过去的苦楚。
而你的俊美和不近女色,你对我明确宣称的占有,让我,怦然心动。
但你对我不闻不问。直到我生下素勤的孩子,你才第一次踏进我的居室。
你好狠!一眼也不让我看就把孩子送到素国。当我从产后的昏厥中醒来,只看到你冷冷的脸。你要我从此忘记素国,全心全意做你的妻子。
这正是你的无情;而当时的我,却以为是你对我的深情所致。
我傻傻地找,但你的眼中无爱无恨,只有冷漠,无边无际。我反复地对自己说,如果你只为传祀,炎国美女如云,又何必抢我这个素国的王后?
我相信你对我至少有情。然而盛大的婚礼后,我在新房里问你为何娶我,你只说一句“命中注定”。
炎芜,我不要“命中注定”。一个盲算子预言我注定终生为后,素勤因此召见了我,给了我无比的宠爱和无比的伤害;再嫁你又对我说“注定”,那么命运又注定给我,怎样的伤痛?
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像素勤那样瞬间摧毁我的世界,而是让我在有情无情中迷惑,让我在希望失望里深陷,让我看不清你;而当我终于看清,就绝望到无法再活。
我能看到,你忆起我迷惑的神情。那是我午夜醒来,看见你拥我于怀,笑容如孩童。但是一睁开眼睛,你仍然冷淡无言。
我承诺要让你忘却过往伤痛,你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可是当我抬起头,你却是漠然远视。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我以为你不再冷漠,你就更加地无情?
而我已经无法自拔,深深地爱上了你。
因为爱你,我可以忍受助于受孕的苦涩汤药;
因为爱你,我可以将偶尔出现的素国茶点视为你无法抑制的默默关心;
因为爱你,当御医宣布孕信时你除下象征王者的黑水缎系在我腰上,我不认为这是你对太子的期盼,而是为你首次明示的深情而流泪。
确知有孕后,你开始陪伴我。我强迫自己忽略:你关注的只是我腹中的胎儿。我总是告诉自己:我们共同的孩子,会让你不再冷漠。
你也记得吗?我唯一一次对你娇缠:“芜,笑一下嘛!孕期若是看不见夫婿的笑容,一定生不出男孩的。”
你笑了。我铭刻在心,那个你看不见的朝露一样的笑容——朝露一样明澈,朝露一样短暂。
你记忆中的我,笑容掩不住落寞。原来你看得见,你只是不在乎。
终于我又要生产了。产房封闭之前,你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说:“若得子,遂你一愿。”
在你眼中,我看到那时的自己疼得脸色苍白,然而你的话让我气力倍增。你不知道但我记得,我全力对你点头,在心里许下了什么愿望
——我只要你,真心爱我。
醒来时我已在寝宫榻上。稳婆抱着一个冰雪可人的婴儿笑着走向我:“恭喜娘娘!小公主秀比芙蓉,长大了一定是个和您一样的美人儿!”
我只觉天崩地裂。你要的是儿子,这女孩儿再怎么可爱,也是来错。
我闭上眼推开你我的女儿。她哭了起来。
我也哭了。
她该恨我;但等她长大会爱,就明白此刻我的酸楚,远胜于她能带来的欢乐。
我好怕,怕你对我失望;怕我渺茫的希望,永不能真。
你出现时看到的我,虚弱萎靡如离水暴晒的白莲;而你怀中的另一个婴孩,令我焕发了希望的光彩。
是的,我为你生了一个儿子。那酷肖你的小小男婴正对我笑着——这笑容,是被我骗来的那个吗?
不,我没有骗你。看到了你的笑容,我真的生了儿子。
你抱着孩子走来,俯下身对我说:“看,这是炎国的太子。”
你的温和让我有了勇气。我伸出手去触碰那像极了你的粉嫩小脸,轻轻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男孩叫涯,女孩叫滟。”你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划过,写下两个名字。
涯,是代表我们相遇在崖边吗?我的心被幸福充满。
此时你低声问:“我答应你的愿望,想好了吗?”
你看着柔情万斛光彩照人的我,怎么忍心、怎么能够接下去说:
“遂了心愿,你就可以死了。”
再次经历,心痛依然排山倒海。我再也看不进你按部就班的回忆,只有我的记忆,仍在残酷地、详尽地回溯——
我强撑着几乎昏厥的自己,向你乞求无望的赦免:“芜,你说什么?”
“相遇时我说过,生下我的儿子就让你死。”你抱着我为你生下的儿子,一字一字凌迟着他的母亲:“你注定是我儿子的母亲。现在我满足你一个愿望,你的生死,从此与我无关。”
无关!原来你真的只是利用我。你借助一个要死的人延续血脉,现在你的目的达到;得到报酬的我,可以去死了。
注定!又是哪一个言准如仙的算子,告诉你我们“命中注定”?无情反复的命运,为什么要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注定”?难道我只有一份爱的期盼,都不容于天地?
我恨!
我恨得没了理智,只听见自己清晰地说:“我的愿望,就是要你灭了素国杀了素勤!”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遇见你。
你说了一声“好”,转身离去。宫人们纷纷退离,留我静养休息。
你没有说错,我确实可以死了。
我活着是因为心怀希望。现在你摧毁了我的希望,我真的,了无生趣。
我站在榻上,把你给我的黑水缎抛到梁上。
正要套颈,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你甘心吗?”
我反身四顾,不见有人。
而声音依然响着:“既然恨,为什么不报复?你情愿他这样伤你,却得不到任何惩罚?你情愿至深爱恋,就此空掷?”
这话语激起我狂烈的怒火,一个魔鬼的念头升起。
我骇得惊叫:“不!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声音仍在继续:“想这样吗?我帮你。我不要别的代价,只要你舍得魂飞魄散。”
我舍得。既然舍得下这被弃如敝履的身心,有什么舍不下那伤痕累累的灵魂?
于是我接过凭空出现的利刃,把完美纯净的肌肤寸寸割裂。我用血在墙上写下:
你既无情,我要你所有的子孙,都为情而死!
鲜血淹没了我白皙如玉的身体。在疼痛与恐惧中,我听见那声音漫长繁复的吟哦。我知道,这是用我的鲜血与灵魂,完成情殇之咒。
炎芜,从你的儿子开始,每一个炎国王子都只能被心中至爱伤害。
他人加害,反啮己身;而得到他们爱情的女子,却可以对他们任意宰割。
他们都将,为情而死。
当你知道,我的绝望会像我的血液一样,一代代由你的子孙流传;
当你知道,炎国的至尊将命系一个女子之手,
你一定,不可能忘了我。
此刻我就要魂飞魄散。在意识渐渐抽离的空虚感中,我最后看向你的心——
在我们相遇的崖边,你走到极处,脚下已看不见土石。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甘心吗?”
你,难道你也……
那个声音慢慢说着:“我可以帮你夺回一切,只要你愿意失去爱情。
“你仍将遇见此生至爱,与她生儿育女,但你的心中不再有爱。
“她将因你的无情而死。在见到她死去的瞬间,所有的爱恋都回来。
“那一刻你的心痛,就是我要的代价。”
不,炎芜,不要答应!
但已成的记忆仍在延续。
我听见你说:“我答应。另外,我要忘记这个契约。”
“好。但你会记起来的。”
我的消散已经无法挽回。在最后一念尚存的时候,我听见你充满爱与痛苦的呼唤:“灵舛,灵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