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的夜，云若雪已经醒来。
    但是众人的心仍旧不宁静。
    躺在床上的女子面色依然苍白。“五哥，二哥她真的会来看我吗？”女子面容温婉，望着殷若显的目光中充满哀愁。
    “会的。”殷若显点头，做着连自己也觉得不可能的保证。若是他有心来，他早就来了。他顾忌卓家庄的莫名势力，顾忌卓家庄近来变幻莫测的行事方式，以他多疑猜忌的性格，他拒不可能冒险亲身前来。
    “五哥，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说假话。”女子突然浅浅地笑起来，“你忘了从小你就不会骗人的吗？”女子俏皮地微笑，仿佛在回忆美妙单纯的童年时光。他只要一对她撒谎，目光就会有意无意得避着她。
    “云儿——”殷若显望着女子，目光中是谎言被揭穿之后的不知所措。
    “这五年，虽然只是感觉，但是也足够让我想明白了。”女子目光哀怨，只是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容，仿佛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五哥，我真的想见他，现在就想见他。”女子望着他的目光充满着恳求和希冀，还有几抹隐藏而不易见的决绝，“或许，这是他见我的最后一面了。”
    “好吧，”他，永远都会屈服于这种目光之下，殷若显无奈起身，“我这就去找他。”殷若显急步走出房间。
    ——他不会来的。
    女子心底深处突然冒出一句话语。
    “你是谁？”女子惊恐地吼道。目光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
    ——不用找了。那个沉静的声音又说道，我在你的心底。是你求我让你出来见他一面的，你忘了吗？
    女子困惑地蹙紧眉头。
    ——五年前你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不过是一缕执念而已。
    执念——
    女子突然回想起来。五年前在她家被围剿时，她在逃脱途中就已丧身了。五年来，她一直蜗居在这个身体里不肯离去，不过就是想问他一句，为何如此待她？她为他献出了自己的身体，陷自己父母于牢狱之灾里，她为他奉献了一切的一切，他回报她的竟然却是一纸杀书，只因为他要斩草除根。
    ——他不会来的。这五年来你虽然看不分明听不清楚，但你应该感觉得到，你之于他不过就是一件顺手的工具。
    我知道。女子红唇轻启，轻轻地回答心中的那个声音。
    ——明知道是迎来的只是更加的绝望，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希望呢？
    女子双唇紧抿，盈然的眸子里流转着虚弱的希望，和悲伤。
    就像你说的那个人鱼公主的故事，小美人鱼只是喜欢着王子，所以她可以用声音跟巫婆做交换，也可以微笑而满足地看着王子幸福而自己则化为大海上的泡沫。我恨他，但我更爱他。我从小就开始爱着他了，变不了，也不想变。
    ——你知道的，你的时间并不多。冷漠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点点提醒的意味。
    嗯。女子轻轻点头。所以，我想像小美人鱼一样，做一个最后的希望，希望王子会前来，希望王子终将会跟她说，他喜欢她，他愿娶她为妻。
    ——你太傻了。
    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这两天一直陪着我，帮我凝聚力量，让我力量醒来，也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女子绝色的容颜上充满了感动和感激。
    ——不用客气。这具身体本来就是你的，是我占用了你的身体，该我说对不起才是。而且，我也要谢谢你。虽然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但是因为你，我至少知道了，我不是谁。感觉着女子逐渐缥缈的气息，一向清冷的云若雪难得多讲了几句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的天边已经逐渐亮起。公鸡的啼叫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宣告着新的一天的来到。
    ——快到早朝的时间了。
    以殷隆显的性格，除非身患重病，不然绝对不会错过早朝的时间。因为他要给天下一个最为完美的王子的形象。
    是。女子的目光久久盯着门户的方向，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会让女子的脸色升起喜悦和希望的颜色。只是，随之而来的，都不是希望实现之后的欢愉。
    突然，门外传来了焦急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倏然被推开。大敞的门中间，站着殷若显疲惫的身影。
    女子的目光着急地巡视殷若显的身后。殷若显张着嘴，想告诉女子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他没来？”女子轻声问道。女子的目光中饱含着他一种虚幻的希望，这是一种他一出口就必然会被戳破的希望。
    殷若显轻轻地点点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女子沉默下来，没有预期中的痛苦失望，也没有变得歇斯底里。“五哥，你坐。”女子拍拍床沿，示意男人坐下。
    男人吃惊地望着她，无论在他预想的那一剧本里，都不会有这样一种发展。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在女子的身边坐下。
    “五哥，还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女子望着他，双眸纯净，缓慢回忆的话语里有着淡淡的幸福。
    殷若显点头。殷朝的规矩，每位王子五岁之后便要出宫建府，离开皇宫独自居住。他和二哥相差三岁，他第一次去二王子府看望二哥的时候，就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们当时可不对盘了。”女子嘴角噙着清浅的笑。
    “可是每一次二哥护的都是你，”仿佛被女子的笑容所吸引，殷若显的眼前也逐渐开始呈现出幼时的情景，“他责怪的一直都是我这个弟弟，他嫡亲的弟弟。”
    “是啊。”女子应和，“小时候你可爱欺负我了。”女子含笑埋怨。
    “那是因为我——”男子的话语突然顿住，又接续道“因为你老是喜欢招惹我。”
    “因为你老是同我抢二哥，我当然会讨厌你。”女子娇嗔。
    殷若显沉默，看着女子难得一见的俏皮的笑容，仿佛与昔日的小女孩纯真的笑颜重叠在一起。
    “不过，长大之后，对云儿最好的，就是五哥。”女子诚挚而感恩地望着他，“无论是父亲过世，还是云儿的重生，五哥帮过云儿的，云儿都记在心底。”女子看着他，声音平静，只是诡异的气氛让人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离世的人，正在交待遗言。
    “云儿——”望着她的神情，殷若显直觉地想打断她的话。仿佛只要她话语一停止，她便会如出口的话语一般，烟消云散。
    女子虚弱的身体逐渐滑躺下去，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支撑起整个上身。
    殷若显扶着女子，让她平稳地躺下。连续的动作让女子原本平和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
    “五哥，”女子缓缓握住男人的手，“五哥——”
    “我在——”殷若显紧紧地回握女子无力的手，“我在——”
    “五哥，你说，若我们还能回到小时候，该多好。”苍白的笑容浮现着孱弱得如虚幻一般的笑。“若是能回到小时候，我一定不会再老是惹你生气，我也一定不会再喜欢上他——”女子声音很轻很低，仿若情人间的呢喃，双眼也逐渐闭合起来。“不要再喜欢他了——来生，不要再遇见他了——”她的话语留在嘴角未竟，便幽然昏睡而去。
    殷若显连忙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的呼吸由急促逐渐转回正常。
    帮我照顾他，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女子冲着内心的另一个她嘱咐道。
    我走了——
    ※※※※※※
    八月十二，当朝最得宠的五王爷带着大内最好的御医匆忙来到卓家庄，并因为要挟几大御医如果治不好就通通提头来见而弄得满城风雨。殷城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云若雪遇刺事件。许多对云若雪病情十分关切并担心的人终于可以舒了一口气，因为云若雪终于在八月十三的早上如卓府的大夫和宫内的御医们所言的那般悠然醒来。
    人方转醒，只眼皮微微颤动几下，还未完全睁开眼，就听得小女孩的声音。“小姐，小姐，——”
    云若雪缓慢地睁开眼。
    “小姐，小姐——”朝云趴在床沿，小鹿般眼睛盯着她，嘴上还不断唤着。
    云若雪双唇微微一勾。朝云一见云若雪居然有所反应，马上就哭得稀里哗啦。“小姐，你终于醒了！”
    云若雪想开口说话，却昏睡了数天的喉咙如同久未开封的锁，紧涩得生痛。只好改为伸手，拍拍朝云低头痛哭的小脑袋。
    意莫望着这副场景不由一怔，一股狂喜涌上胸口，想要上前去确认某些事情。
    卓耀日淡笑着表示欣喜，卓耀星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卓耀月也是笑着，只是这笑容看起来有点诡异却又莫名所以。
    “云若雪姑娘总算是醒了。”一个深沉稳重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
    云若雪抬眼开去，说话的正是卓耀日。
    “有劳卓大少——”，说话间瞟到卓耀日身边的卓耀月、卓耀星，云若雪悠然说道，“卓二少，卓三少担心了。”云若雪挣扎着作势想起身行了礼。
    “姑娘别多礼了。”卓耀日连忙阻止，“伤口尚未痊愈，姑娘还是好好躺着吧。”
    云若雪闻言停止了身体的动作。
    “云若雪姑娘，你可总算是醒了！”虽然是说着同样的话，卓耀月出口的声音语调与卓耀日却是迥然不同。“姑娘这一睡可真是——”卓耀月故意停顿一下，桃花眼微微勾起，“这天下都快要大乱了！”卓耀月笑得夸张，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调侃，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说着某一层更深的意味。
    云若雪用着迷惑的目光看向卓耀月，好像完全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
    对着云若雪这样的反应，卓耀月又是粲然一笑，笑容中隐藏着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雀跃，“没什么。只是看着姑娘确实醒了，耀月着实很高兴。”卓耀月妖媚的桃花眼底闪过淡淡的神秘莫测的光芒，之后，又换上了一贯的调侃耍趣的口气，“云若雪姑娘你可没看见，你这一病，又是五王爷从大内请来御医又是我们三少从深山请来江湖神医的，若还是不醒，可不就是得天下大乱吗？”卓耀月说完又是一笑，桃花一样的双眸中仿佛能笑出桃花一般，美丽得不得了。
    二哥——，原本关注着病人的卓耀星快速地回头一瞪说话者，目光直射过来的是赤裸裸的威胁与不爽。这个二哥，居然到现在还在嘲笑他当日因为担忧而产生的心急举动。
    “瞧瞧，我们的风流三少居然害羞了！”卓耀月盯着卓耀星板着的脸，不但没停止调侃，反而还津津有味地打量起来。
    卓耀星不说话，狠狠地瞪着卓耀月。
    “三弟啊，你紧张得半死的云若雪姑娘总算醒过来了，你不去看她，反而盯着我干嘛啊？”卓耀月突然一甩衣袖，半遮自己的脸，故作害羞地装出女子扭捏的姿态。
    “你——”卓耀星气急败坏。
    “耀月，别捉弄三弟了。”卓耀星的怒气正待发作，卓耀日沉稳的嗓音传来。
    “噢，好吧。”卓耀月答应的干脆利落，冲着卓耀星飞快地眨下眼，便转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床上的病人身上。
    “呵呵——”女子的笑声在卓耀月转头间响起。卓耀星闻声望去，发现已经停止哭泣的朝云正含笑看着他们三个。苍白的病美人云若雪虽然还是一贯沉静淡漠的表情，但看向他们的双眸里也多了几分兴味。
    “不知我们做了何事取悦了朝云小姑娘，让朝云小姑娘笑得如此开心？”卓耀月突然变得温文有礼，声音轻柔地问道。
    “没什么啦，”朝云笑容嫣然，纯净的小脸蛋中藏了一抹红晕，声音中带着羞怯，“朝云只是觉得二少和三少的感情真好。”
    “噢，是吗？”这回是一贯的卓耀月式的阴柔莫测的声调。
    卓耀星则是依旧沉默，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床上的云若雪，目光中似乎带着喜悦，还有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
    “云若雪姑娘刚醒，应该多休息，我们就先告退了。”卓耀日拱手作辞，转身欲走。
    “大少，”云若雪出口的声音略带慌张，“云若雪可否请大少多留片刻，云若雪有事欲同大少商量。”
    卓耀日闻言停下，“好。”
    “那我和三弟就先走了。”卓耀月一把拉过傻站在一旁盯着云若雪的朝云，一同退下。离开前还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好像完全看不明白他的眼神的意莫。
    三人离去后，卓耀日径自搬了张凳子靠着床边放下，“若雪姑娘，有事请说。”
    云若雪斜靠着坐起，“意莫，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下去休息一下吧。”云若雪冲着一直站在一旁未吭一声的意莫说道。
    意莫浑身轻震，胸口隐隐起伏，没有作声，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云若雪低语，“我没事了，真的。”
    意莫站着与云若雪对视，终于俊秀而疲惫的面孔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喜悦，冲着她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出房间。
    “看来云若雪姑娘与令弟的感情也十分不错。”卓耀日目送意莫走出房间，然后转头说道，声音诚挚。
    “嗯。”云若雪看着门口，淡淡地说道，“因为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以他的性格，纵使让他知道他有其他的亲人，他也未必会想再见他们。意莫是个执着的人，执着于事，更执着于人。
    “云若雪姑娘大病初愈，不知何事如何紧急？”卓耀日在床旁凳子上坐下，缓缓问道。
    “云若雪想与大少计划一下中秋的演出。”云若雪回答，盈然的双目注视着卓耀日，“但是在这之前，若雪要先谢谢大少您，若非有您卓家人当晚的相助，若雪此时可能早已化作一滩血水了。”云若雪挣扎着弯腰。
    “若雪姑娘，”卓耀日匆忙伸手阻止云若雪的动作，扶着云若雪的双肩，“云若雪姑娘不必如此多礼。若真的说到感谢，卓某才是该说感谢的那个人。若非云若雪姑娘英勇相救，此时有危险的可就是我那不知所以的二弟了。”卓耀日说得认真恳切，纯净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的伪装。“我那二弟从小放荡不羁，因为最得双亲的宠溺，缺少管教，以致行为如此偏颇，竟然深夜打扰若雪姑娘，对于此事卓某真是有愧于心。”
    卓耀日说着长叹一声，“若非二弟如此不懂事，也不至于招惹一些不能招惹之人，弄得人家上门扰命滋事，还牵连云若雪姑娘平白无故受了伤。”卓耀日欠然地看着云若雪。
    云若雪淡然回答，“照大少如此说来，算是云若雪救了三少一命，而云若雪的命又恰好被卓家人救回。既是如此，一命换一命，云若雪不再多礼答谢，大少也不必再心感愧疚了。”
    “若雪姑娘说得是。”卓耀日闻言拊掌浅笑，“云若雪姑娘既已醒来，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关于中秋排演的事，云若雪希望伴奏班子从今天下去起便过来排练。”云若雪恳求道。
    “此事万万不可。”卓耀日拒绝得坚定，“若雪姑娘伤口尚未痊愈，排练之事不可操之过急。”
    “大少放心。若雪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知道。只是让伴奏班子照着谱子练习而已，对伤口恢复不会有影响的。”云若雪努力说服道，“云若雪住进这卓家庄本就是为了中秋祝演而来，不管发生任何事，云若雪都想好好地完成它。”云若雪的声音同样坚定，柔弱得几乎显得虚幻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坚定。
    “若卓大少有心相助，若雪有一事想请卓大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