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长夜两缱绻
    狄霖跟着王总管，沿着秘道走入了景华宫，偌大的殿宇内并没有人，只数十盏琉璃宫灯将这里映照得明亮如昼，生着地龙的寝殿里极是暖和，流动着淡淡熏香的空气里还隐隐有一股的药味。
    雕着夔龙云纹的紫檀木床上，重重鲛纱如雾轻垂，隐约可见一个人正静静地卧在那里。
    “一直闹腾到了快入夜，方才累极睡着了。”身旁的王总管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狄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觉到王总管慢慢地退了出去。
    许久许久，狄霖方才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个人的沉沉酣梦。
    他走到了床边，隔着一重重的丝帐凝望着帐中沉睡的人，那模糊不清的睡颜，静静地听那沉睡中发出的细细的呼吸声，又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近乡情怯，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将床帐撩起。
    君宇珩盖着绣有大朵繁枝牡丹的缎面锦被，静静地平卧在那里，一头长发如墨般散开铺在雪白的枕上，整个人看来宛若一朵沉睡中的素莲。
    只是他虽然睡着了，但显然睡得并不好。
    他的脸容现出几分苍白无力，带着种筋疲力尽之后的放松。两道紧紧蹙着的眉在苍白的脸上显得犹为触目惊心，仿佛在睡梦中仍然无法摆脱痛苦。
    也许只有独自一人、在沉睡之中时，他才会完全不设防，他的脸上才会流露出这种脆弱无力的样子，才让人惊觉他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他原来也会受伤，也会痛。
    狄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等他自己发觉的时候，他的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君宇珩的额头。
    无论他之前的心里有什么，是埋怨怅然还是烦闷郁结，在看到君宇珩那一刻，都已如同冰雪在暖阳中融化，融成了一泓轻漾的春水。
    他温柔有力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君宇珩的额头，一下一下打着旋儿轻轻按压着，然而君宇珩睡梦之中紧皱的眉却并没有丝毫的舒解。
    狄霖忍不住用手指去抚着那紧紧皱着的眉，似乎是想要将那皱着的眉抚平，又似乎是想将痛苦的表情从君宇珩的脸容上抹去。
    君宇珩微微地动了一下，午后的那次病痛发作猛烈而漫长，一阵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几乎以为这疼痛永远没有终止，或是自己就会在这疼痛中死去。在这种疼痛中挣扎，几乎已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直到此时他的身体还残留着对于那种无法忍受的剧痛的可怕记忆。当那种剧痛终于象潮水一样渐渐退去以后，他其实是完全脱力地陷入了一种半昏半睡的状态。有人在身边走动说话，有人走近了自己，他都朦朦胧胧地知道，但他就是无力从那种昏沉中自拨而出。然后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温暖、柔和、有力，似乎有种使人镇定的力量，一下一下地，他不禁慢慢地放松，慢慢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好象又到了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中，只是这一次又有些不同。
    他的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浓得沉重。他站在其间，什么也看不到，既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是内心深处似乎有种极模糊的感觉在驱使着他向前走、向前走、不断地向前走。浓浓的雾仿佛永无尽头，那种冰冷的触觉渐渐地象是变成了某种有形的事物，将他紧紧地包围，他突然有种自己已经被这浓雾吞噬了的感觉。一时间，彷徨、失措、无助、茫然、恐惧……这些在他清醒时绝不会表露出来的的情绪，纷沓而至。
    直到他握住了一双手，这一刹时，他就完全地安定了下来。那手上的温暖一直传入他的心底，这是一种那么熟悉的感觉，有种从未有过的永久宁静。君宇珩紧紧地握住这双手不放开，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
    从前的梦，每到这个时候，雾就会散去，而人也会散去，如烟般，一片片破碎，一片片散开，一片片消逝……只留下悲伤和黯然。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浓浓的雾突然完全消散，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脸，竟是狄霖的脸，苍白得可怕，黑亮的眼中流着两行鲜红的血泪，血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这双眼睛失去了曾经有过的夺目光芒，用那样凄楚、哀痛、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唇一张一翕地轻声低喃着，但是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狄霖看着在自己轻轻的抚摩之下，君宇珩的身体渐渐地放松了下来，鼻息也慢慢低沉了起来，知道他已经沉入到了更深的睡眠之中。但是他的手却舍不得移开，轻轻地抚过君宇珩的双眉，又一遍一遍地用指尖轻描着他那秀美挺直的鼻和形状优美的唇。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仿佛要将君宇珩的所有一切都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狄霖忽然发现君宇珩轻轻地颤抖了起来，明明这个寝殿里温暖如春，他却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怕冷似的浑身颤抖着，全身都几乎要蜷曲在了一起，口中无意识地低低呻吟着，却又不醒来。
    狄霖什么也没有想，脱靴上床，将君宇珩整个人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可以感觉到君宇珩的身体竟是那么的冷，几乎想象不出，待在这样温暖的屋内，裹在厚软的被衾里，一个人的身体又怎么会这么的冷？如果不是耳边倾听着他沉沉的呼吸，看着他胸膛微微的起伏，狄霖几乎要错觉自己怀里拥抱着的人早已经悄然逝去了。
    狄霖忽然想起了，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凄清的夜里，清冷月华倾泻一地，空气中飘浮着木叶的清香……
    这个人总是一个人在这样冷清清的深宫之中，不知道每当午夜梦回之时，他会不会因为无法入睡，而就象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独自抱膝坐在那里，任寂寞、伤悲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湮没？
    这样想着的狄霖不由得将怀中的君宇珩抱得更紧，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左胸之上，那里面正在隐隐的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