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城篇  第二十七章 暗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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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了。脸上的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是涂了一层膜,绷得难受。哭得久了,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噎,一声一声,十分突兀。
    酒精让我的头昏沉沉地疼,像是一下子重了好几斤。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要到糖就痛哭流涕的小孩子,不禁自嘲地一笑。
    “真是怪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宇文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我哑着声音开口:“就你一个?他们呢?”
    “早走了,难不成你要大家都看着你一个人哭吗?”他有些嘲弄地说,可是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恶意。
    我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慢慢撑起重似千金的头,直起了身子。
    “擦擦脸吧,想想一会儿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走出门去。”他的目光停在竹墙上,好像十二分认真研究着上面的浮雕菊花。
    我眯着眼,从他手里接过雪白的帕子,在脸上擦了擦。不经意一瞥,发现帕子上绣着十分精美的花样。我嘻嘻一笑,打趣着问:“原来你喜欢这么女气的东西啊?看不出来嘛。”
    他猛然夺过帕子,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丹凤眼盯着我,咬着牙说:“我应该不管你,让你哭死算了。”
    我微微一笑:“今天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好好哭了一场,要是在家里,也许我就要一直憋下去了。”深深吸了口气:“好了,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去吧,娘嘱咐过我早点回家。”
    想要站起来,可是头上的重量再加上刚才的一顿发泄,让我四肢发软。猛然一站,身子不稳,又跌回了座位。
    他不屑地撇嘴:“刚才喝那么多,现在知道厉害了?”
    我皱眉扶着头:“头好痛。”
    “起来,我扶着你走。”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搭着他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楼梯口,宇文澈轻声说:“你小心,这楼梯比一般的要陡些。”
    我恍惚地睁了睁半闭的眼睛,挪动着步子,随着他的步伐,向下踏去。没走几步,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身子猛然向前扑去。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想着这么高的楼梯,就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只怕也要躺上个十天半个月了。
    可是随之而来的只是臂上一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了我的腰。睁开眼,宇文澈气阴沉着脸,气急败坏地吼:“不是让你小心了。”
    我“嘿嘿”一笑:“谢谢你啊……我就是……咯”一声响亮的酒嗝从我嘴里溢出,我讪讪地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开手,背对着我蹲下身子:“上来。”
    我手扶着栏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做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这个样子,还没走出门口,我就被你吓死了。快上来,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我盯着他挺拔的背愣愣出神,轻轻俯身上去。他箍紧我的腿,慢慢站了起来。我俯在他背上,迷糊糊地想,好像很久以前他也这么背过我。
    “两位公子好走,呦,这位小公子喝醉了吗。”妇人谄媚的笑声响起,宇文澈默不作声一脚跨出门去。“下次再来啊!”妇人在身后高声喊道。
    倾君坊三楼一间厢房里,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静静地站在窗前。目送着那两个人的离去,那人的嘴角轻扬,轻声吐出几个字:“留年郡主,别来无恙。”
    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周围人来人往,可是宇文澈没有放下我的意思。我知道酒精的作用已经上来了,口干舌燥,昏沉无力。让我自己下地走,恐怕还会出更多的洋相。既然他一个皇子愿意屈尊背我,我当然是“不顾廉耻”地赖在他背上。
    走了一会儿,我渐渐停止了打嗝。想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哭?”
    “我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兴趣知道。”
    标准的宇文澈式回答,气死你又找不出他的错来。可是此时这样的回答,是贴最和我心意的。
    “那个,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儿?”
    “何事?”他脚步不停,声音却出奇地耐心。
    “今天的事儿能不能不要告诉其他人?”
    “哼,你以为我是那喜欢嚼舌,到处搬弄是非的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澈王……”我讨好地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何事?”
    “老是澈王澈王叫你,很别扭,我能不能叫你……宇文澈?反正你也就比我大了两岁而已。”
    半天不见回答,正想着他或许不乐意,我刚要开口说算了,他却轻声“嗯”了一声。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答应了?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再接再厉,继续发问。
    “何事?”
    我凑到他耳边:“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青衣啊?可是人家不领你的情,你要怎么办呢?”
    他皱起眉,终于开始不耐烦:“你不是醉了吗?现在开始说疯话了?再啰嗦我就把你丢出去。”
    我一吐舌头,缩了回来。看看太阳已经有点西斜,刚才痛快一哭,花费了我太多力气。酒又让我头脑发胀,被风一吹,只觉得通身软弱无力。眼皮有些支撑不住……
    感觉身后的人好长时间没有了动静,宇文澈轻轻叫了一声:“小迟。”还是没有反映,看来是睡着了。
    他们已经过了闹市区,走到了一条两边都是大宅大院的僻静街上。他低下头,看了看环过脖子,垂在胸前的一双小手。十指纤细,莹白若瓷,指甲微微泛着粉红的光泽。他内心为之一动,不由自主地慢下了步子。他怔怔地看着那双手,然后慢慢、慢慢地俯下头去,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
    宇文澈只觉得身上背的人软若无骨,唇上那皙滑的触感又令自己的一颗心蹦蹦直跳。他忽然反映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嘴唇立马离开了那双手。他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醒了那睡梦中的人。等了一会儿,他确信她没有察觉,才又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很快,何府大门出现在了眼前。守门的小厮笑着迎了上来。他淡淡地一点头,正想迈步进去,忽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内跑了出来。
    宇文澈有些慌张,仿佛一个小偷被当场逮了个正着。那个人却没有管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背上的人。然后展臂一伸,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五哥……”他呐呐地叫了一声。
    宇文皓皱着眉:“怎么一身酒气,你给她喝酒了?”宇文澈看着他一向粗枝大叶的五哥此时一脸小心地看着怀里的人,愣神了一会儿,才终于干涩一笑:“我几个朋友拉着她喝了几杯,这丫头自己……”
    “你什么朋友,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宇文澈眉心一攒,想要解释一番,可是宇文皓已经一转身向着院内走去。宇文澈目送着他们远去,黑沉沉的眼睛里波涛汹涌。
    “澈王,您要进去吗?”守门的小厮笑着问。宇文澈转过头来,忽地轻轻一笑。小厮只觉得那个笑容的意味复杂难辨,正寻思着该如何应答,宇文澈已经转身,边笑边往外走去
    ……
    我睁开眼睛,床顶的粉色幔帐,案几的古韵雕花,窗外的熟悉风景。我揉揉脑袋,坐了起来。我已经到家了吗?宇文澈走了?掀开被子,下了床。
    “郡主,您醒了。”月若端着洗漱用具笑嘻嘻地走进来。
    我套上鞋子走过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卯时刚过。”
    “卯时?”我眨眨眼,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看来这酒的后劲还真是厉害。
    我从她手里接过杯子,漱了下口。
    “澈王走了吗?”
    “澈王?奴婢没有看到澈王啊?”
    我一愣:“不是他送我回来的吗?”
    “奴婢只看到是太子将郡主抱回了屋,郡主一身酒气。奴婢想来给郡主擦擦脸,太子却从奴婢手中接过帕子,细细地给郡主擦起来。”
    闻言,我停下了正要往脸上擦的锦帕,仿佛宇文皓的温度还停留在上面。
    “依奴婢看啊,太子对郡主可是好的没话说。”她搓了一把我递过去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
    “有什么话就说吧,用不着藏着掖着。”
    她走过来蹲在我身旁:“郡主,奴婢知道您……栎王大婚,郡主突然得病,奴婢知道郡主心里的苦。”
    我静静地注视着窗上的雕花,她接着说:“可是奴婢不愿看到郡主这么苦着自己。以郡主这样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再嫁给栎王的,奴婢想说其实……其实太子也很好。”
    她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好笑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对栎王很上心吗?今日怎么帮太子说起话来了?”
    她视线低垂:“郡主说笑了,像栎王这样的人物,奴婢有时候想都不敢想。以前看着郡主跟栎王关系一直很亲厚,想着……”她开始结巴起来,我静静地等着后文。
    “想着哪一天郡主嫁过去了,奴婢也好跟着一起伺候栎王,那就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可谁知……”我嘴角保持着微笑,好像她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单纯地做着梦的天真少女。
    “不管怎么样,郡主永远是奴婢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奴婢只希望郡主可以一直开开心心的。”
    我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我知道了,月若小姐,现在说完了吧?可以去给我拿早点了吗?你再不去,我只怕就要饿死了。”
    她猛然站起来,双目睁得浑圆:“大吉大利,郡主,大清早的不能说那个字。”我好笑地摇摇头,她转身走了出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吉大利”。
    下午的时候,我在房里无聊地扳着手指,想着也许是时候回宫了。月若迈着轻步进来:“郡主,公子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我嘴巴一咧:“在哪儿?”
    月若笑道:“和少夫人在公主房里说话。”
    我快步跑了出去,哥哥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嫂嫂一直住在这里,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却来了没几次,每次说不到几句话就要走,说是有差事要办。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哥哥那爽朗的笑声。我平复了一下呼吸,迈步进去。笑声突然停住,哥哥的目光转了过来,微微一笑:“妹妹。”我以微笑回答,走过去坐到了娘的身旁。
    “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哥哥展眉笑道。
    嫂嫂睨了他一眼:“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知道来看看妹妹。”
    哥哥可怜兮兮地讨好:“梵霖军最近有一次全军的大操练,我实在是抽不开身。今天还是找了人代我的职,我才能来看你们。”
    嫂嫂撇了下嘴,不买他的帐。娘笑着说:“公事要紧,你爹也是这样,三天里有两天忙得见不着人影。”
    我好奇地问:“全军大操练?哥哥,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吧?能带我去瞧瞧吗?”
    “你以为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吗?”哥哥好笑地对着我摇头,“军队基地都是高度设防,外人根本就进不去。”
    我吐吐舌头。
    “不过今天离开之前,我却在沐将军办公的屋外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嫂嫂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栎王。”哥哥皱着眉,眼睛里闪过一股深思。
    嫂嫂不以为意:“沐将军是栎王的岳父,他去那里看看岳父有什么奇怪的?”
    “我说的外人是一切非军内人员,即使是家属也不能例外。照理说,这个道理,将军应该比我懂,怎么……”哥哥忽然散开了双眉,“好了,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忽见门口闪过一个墨色影子,爹迈步走了进来。我们都站起来给爹请安,娘微笑着站起身:“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爹轻轻点了下头,目光投向了哥哥:“以轩,跟我来。”哥哥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应了声“是”,跟着爹走了出去。
    屋内剩下我们几个,娘对着嫂嫂,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男人都是这样,忙起事情来就忘了家。”嫂嫂默然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我突然发现自己词穷得厉害,面对她们两个深锁的眉头,全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坐了一会儿,娘和嫂嫂开始讨论起最近芷城里流行哪种刺绣的花样。我听得意兴阑珊,正想回屋看书去,哥哥走了进来:“妹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严肃,乌黑的眸子看着我:“爹让你去一趟。”
    我思索着爹让我去会有什么事情呢?会不会知道昨天我喝醉了酒,要训斥我呢?正胡思乱想着,哥哥又沉声补充了一句:“在书房。”
    这下,我是完全懵了。书房?书房?我没有听错吧?那不是一直是我们的禁地吗?哥哥看着我仿佛要掉下来的眼睛,轻声说:“快去吧,爹在等你。”
    “轩儿?有什么事儿吗?为什么让迟儿…。。你爹不是不让人进书房的吗?这……”
    “娘,”哥哥轻轻一笑,“没事儿。”娘一双眼睛在我和哥哥身上来回逡巡,哥哥又对我做了个手势:“快去吧。”我愣愣地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进去。室内有些昏暗,还没有看清爹在哪里,我已经被一阵奇特的熏香包围。我皱着眉,这香味儿像是在哪儿闻过。
    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我看到爹负手站在书桌边,面对着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春日的梨花,纸上有大片的墨色,留白的细小斑点让人仿佛亲眼见到了梨花凋落的凄美景色。忽然,我脑中猛地闪过两个字。“梨落”,梨落!倘梨院里的那封信,这幅画?这之间有关联吗?还是我的猜想而已。
    “迟儿。”爹背对着我轻轻唤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赶忙应道:“在,爹找迟儿有何事?”
    “再有一年,迟儿就及妍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问:“迟儿心中可有何志向?”
    爹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有什么志向?
    “迟儿胸无大志,只想侍奉爹娘左右。”古装剧的情节里,那些女主人公都是这么回答的吧?
    “呵呵。”爹转过身来,可一半身子仍被昏暗笼罩,看不清他的脸。“迟儿,我是你爹。虽然你与你娘在一起的时候多些,可是知女莫若父,不用说违心的话。留年郡主的名号已经传遍北刖,迟儿想平凡地伴在我和你娘左右怕是不能了。”
    我无言以对,爹走了两步,绕过书桌,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九年前,迟儿在宫里落水昏迷。回来之后……”他顿了顿,目光锁在我脸上,“性情突变。”
    短短的四个字却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的迟儿并不十分聪慧,她三岁的时候我交她认字,花了半年,只认得不到百字;我的迟儿性情顽劣,我每次回家,总会爬到我的膝上,抓着我的手指戏耍,不然就是央求我背着她在院子里打圈。”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目光躲闪,漂在空中。
    “可是自从她病好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缠着我。开始我以为是迟儿长大了,懂事了,自然就收了性子。但是这几年,我一直观察着你,你的诗文,你的曲调,一样一样……”他停了下来,吸了口气,继续说:“你不是原来的迟儿,你到底……”他皱着眉,似在思量着什么:“你到底是不是迟儿?为什么你会变这么多?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我吞了口口水,不能!不能说实话!
    “我……”我舔了舔唇角,“爹,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瞒着您和娘。”
    “哦?是什么?”他眼睛里闪着精光。
    “那年我醒来之后,就完全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情,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爹娘是谁,至于爹刚才说得我更是没有一点印象。”
    “是吗?”他静静和我对视,我挺直脊背,毫不躲闪,毫不怯懦。
    半晌,他收了目光,终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你忘了以前的事,性情大变也是可能。好了,今天叫你来,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我松了一口气,轻声问:“爹有话请讲。”
    “嗯,”他走回了书桌,“将来在你面前的无论是怎样的一条路,记住,是自己的别人拿不走,不是自己的你也夺不来。”
    我放下心来:“迟儿受教,一定不忘爹的教诲。”
    爹轻轻点了下头,示意我可以出去了。刚要打开门,爹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还有,一定要孝顺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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