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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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几天,我一直呆在我那偏僻的小院里,没有见过任何人。
倒不是存着逃避的意思,只是当初非耶授意的一顿苦刑,到底还是伤到了筋脉。
我是一个对痛感有着很强的忍耐力的人,当然,如果不是靠着这一点,或许我早就死在了师傅制定的最残酷的训练之下。
可以说,这个世上,如果有人要与我以命相搏,活到最后的,肯定是我。毕竟,是在生死间练就的今日本领。
然而,可以忍受,并不代表痛就不存在,那些伤痕照样会发挥自己的功效,腐蚀我或许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
鞭痕,刀剑的痕迹还有针刺的遗留,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了全身。我脱下“行凛甲”的时候,不自觉想到,这或许是世界上最丑的身体也说不定。
但即使有那么多痕迹,在我看来,真正惊心的却只有一个。它几乎占据了我整个左胸,凹凸的触感和颜色明显浅于周边的事实,无一不提醒着那是一场怎样的恶战。我甚至,差点死在这个伤疤之下。
那个时候我多大了,十二吧。跟随师傅七年,学了很多东西,所以师傅要我去烟锁的最深处拿回年兽的眼睛。
活着时候的,年兽的眼睛。
年兽,是烟锁中最凶猛危险的野兽,成年前与母兽同居,成年后自立。虽然并非群居的生物,但它们非凡的攻击力垫定了它们霸主的地位。
而且,那是极其骄傲的一族,失败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存在。年兽不能够允许年老时其它兽类的欺侮,所以总在最璀璨的年华过后,找到一个僻静的洞穴,呆在里面,不眠不休,直到死亡到来。
所以我知道,就算真的可以战胜年兽,想要活着的年兽的眼睛,却是难上难的。
事实是,我的实力果真不错。虽然被一头年兽的爪子挠得满身伤痕,虽然一只手臂差点成为它的腹中餐,但那把彼时仍钝得分不清剑锋剑背的东西,仍被我插入了年兽最柔软的腹部。
在它的呜咽声以及那缓缓渗出的鲜血中,我举起了手,指做抓状,准备完成师傅的任务。但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头年兽的目光,那样的绝望,是的,绝望,我没有看到愤恨,只看到满满的绝望盛满了那硕大的幽碧的眼睛。
举起的手有了些迟疑。
但局势扭转从来只在一瞬。
我正为那被屈辱点亮而分外耀眼的眼睛踟躇,破空之声传来,比任何刀刃都锋利的爪子袭向我的胸口,仓促间我急急后退,一块皮肉依旧抗拒不了离体的命运。
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胸口被撕裂的地方传来钝钝的疼痛,一点一点,深入到筋脉,扩散到四肢,延伸到大脑。突然有些晕眩,因失血过多而造成的症状甚至让我连握剑都失去了力气。
我想起师傅说过的“剑在人在,剑失人亡”,于是以剑拄地,单膝跪了下来。
要死了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看到在抓伤我的那头分外强壮的年兽的身后,还有六七头因为闻到血腥气而蠢蠢欲动的年兽。
它们的眼睛真漂亮,胜过任何宝石的光芒。但最终,我却要因为这样漂亮的眼睛而死,有点不甘心了。
眼前的年兽将爪中的我的皮肉吞下,表情瞬间狂热起来。它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我冲来,幽碧的眼中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红光。
是真的,逃不掉了吧。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我听到一声嘶厉的叫声,仿佛毁天灭地时的极致的痛苦。我睁开眼,看到师傅站在我的面前,一只手上,是年兽仍旧淌着血的幽碧的眼珠。
白的手,红的血,碧的眼珠。
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那个场景,还有师傅拿着那颗眼珠转向我时的清淡的笑。
他说:“冥,我不记得教过你心软。”
他的后背面向了那只受伤的年兽,姿态优雅得仿佛是在逗弄着可爱的宠物。
只有及至的强大才可能有这样及至的自信。
我终归,差得太远,不管是能力,还是心。
只是那一刻因为那个年兽眼中出现的和我有些相同的东西,让我迟疑了,而代价,就是一个月的昏迷和尽半年的调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仁慈过,即使是刚刚出生的无辜的婴儿,又或者是片刻前仍围着我向我撒娇的小兽,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出手,不带半分犹豫。
这是鲜血换来的教训,我记的分明。
吩咐侍女准备了热水,我脱衣而下。
氤氲的水气缭绕,视线有些迷蒙。曾经或深或浅的伤口被热水浸润,每一个毛孔得到最大程度的舒展,我甚至想要舒服得叫出声来。
想着大概事情进行得差不多了,我将“行凛甲”调整到普通的长衫状态。
漆黑的纱衣,袖口和领边是金丝勾勒的夜昙的模样。面具是同样的黑色辅以金色的丝线。乌黑的长发顺直垂下,我取了一条同色的发带,随意地扎了一下。
看着铜镜中修长的身形,才突然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个时候矮小得让师傅只需一只手就可以抱起的我,原来已经成为了和当年的他同样挺拔的男子。
只是,这样的长大,又付出怎样的代价啊。
叫来一个侍女问出仰韶所在的地方,然后掠过起伏的屋檐,来到曾经来过的那个种满了白昙的院落。
门扉紧掩,我越墙而入,听到里面有人说:“的确,在此伏兵却是良策,但是此地偏僻难寻,怎样诱使敌军进入这里了?”
“派人应敌如何?”
“不可,听闻敌军中有一军师甚为了得,此番诱敌恐怕弄巧成拙。”
“前后夹击迫使进入?”
“军力不足。”
“这。。。。。。敢问陛下是否已有良策。”恭敬的口吻,看来仰韶不仅在民间,即使军中威望也是不一般了。
“呵呵,良策说不上,不过一点想法而已。”那柔和的声音顿顿,然后说:“冥,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
仰韶会发现我,我并不意外,毕竟是一国的王,又怎会是那种泛泛之辈了。
“冥,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他望向我,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唇边笑意浅浅,仿佛当日那绚烂夺目的笑只是我的错觉。
“以己之短克彼之长,不若扬长避短。”我说。
仰韶满意地笑笑,然后看到周围的几个人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解释道:“异世不同于神州安宁,那里的朝代据说已更迭数十次,钩心斗角的事情传承千年。神州虽然历史久远,但术业有专攻,计谋上,别说是我们,神州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此上讨到好处。”
看到一个年轻些的将领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仰韶莞尔一笑,继续道:“其实这很正常,异世不同于神州,所以彼此所长不同也没有什么。比如说,计谋上比不过他们,拿我们擅长的东西去比了?效果定会不一样吧。”
仰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这些人还想不明白,可以直接卷卷铺盖——走人了。
所有人带着或恍然或深思的表情离开,空旷的大厅转瞬只剩下我和仰韶两个人。
仰韶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抿了一口,然后将目光移向我,说:“冥,伤全好了么?”
我有些意外,毕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而且我确信那个时候的表现足够正常,应当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才对。
“你的确掩饰的很好,不过不久前我们刚刚俘虏了一个敌军不大不小的军官,据说他们曾经抓到过一个夜探军营的黑衣人,而且很是好好‘款待’了一番。”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仰韶说“款待”的时候,竟好像有些切齿的感觉。不过,被这样关心,真的很不错了。无外乎仰止这样维护这个哥哥,竟为他做到那个地步。
“其实只是小伤而已,这样的刑罚比起当年的修行不过皮毛而已,不用担心。”我淡淡说道。
“如此便好。那么,你此来是有什么事么?”温和的目光中隐含了关切。
我移开了目光,有些怕自己会迷失在那温柔的沼泽里。我很清楚,越是孤单太久的人,对于关怀的免疫力越是贫瘠。
“关于暗夜被灭族,我想饮泉应当有所记载才对。当初你曾说经史阁只有你带领才能进入,所以我想问一下,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履行这个承诺。”
我承认,这番话说得很生硬,但我实在不能克制,一个人再怎样冷静矜持,一定的情境下,总会有些不理智的。
“如果你着急的话,我们可以先赶回去,这场仗,应当快结束了,我不在应当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看了看我,然后笑笑,但那笑我怎么看怎么苦涩。“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我可以知道么?”
我拿杯的手微颤,但宽大的衣袖很好的掩饰了这一点。
“没什么,只是叨扰太久,所以想把事情快点结束,然后进行下一个行程。”这是我的声音吧,冷淡近乎于冷漠,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冲淡离愁,才能淡化那份熟稔带来的冲击吧。我始终是不可能留下的人。
“这样。。。。。。”他沉吟,然后对我展颜一笑,“那我们明日便启程吧,今晚刚好让我把以后的事情部署下,可以么?”
有些陌生的心慌。我沉了沉气息,稳稳开口,“既然战事未了,就再等等吧。我只是了解下,并不是真的那么赶时间。”
起身,拍拍衣摆,我说:“那我先走了。预祝你早日成功。”
仰韶没有说话,沉静的目光送我到门口。
我停了下,然后说:“其实就算吃了他的苦头,但我不得不说,异世的那个军师,真是不错了。”
说完,我推门而出。
鼻端萦绕的白昙的气息,似乎浅淡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