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行行复行行，酉时二刻李毅才吩咐安营扎寨，一众宫人何时受过这等苦楚，早出言抱怨，叫苦不迭。
    近侍伶俐，停车不久，冒着热气的晚膳便摆在了宇文婷的案前，她望着精致的食物，却丝毫提不起食欲，吩咐宫人撤下，唤上昭步下车辇，于四处随意走动，舒缓心情。
    深秋的傍晚，已感到浓重的寒意，对面山间，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似火，层林尽染。宇文婷站在旷野中，孑立，她身后的昭深衣广袖，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背影。
    又过了一会，昭轻声开口：“婷姐姐！”
    宇文婷徐徐转身，望着不远的昭，展颜一笑：“这里真美！以前竟不知道，可惜……以后再不能见了。”
    昭一脸关切：“婷姐姐！”
    宇文婷：“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昭望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宇文婷笑道：“瞧你这眉毛皱的，我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怕是老了。”
    昭的眉头蹙得更紧。
    宇文婷：“好了！好了！怕了你这丫头，你莫再皱眉，小心有了皱纹，李毅不要你了怎好？”
    宇文婷故意表情滑稽，语气夸张，昭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天光渐暗，空旷的草地上，远远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见他身披玄甲，英姿勃发，头盔上雪白的羽翎迎风猎猎，宇文婷不由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昭也转首望去，一眼就撞见李毅急急投来的目光，李毅走近，低声唤：“昭。”看见一旁站着的宇文婷，行礼道：“末将参见安平公主。”
    宇文婷瞟了眼身边的昭：“右都尉才来？可知来晚了。”
    李毅恭敬道：“末将刚刚一直在整顿军务，检查营防，多花了些时间，故而晚了。”
    宇文婷：“右都尉辛苦了。”
    李毅一欠身：“末将职责所在。”
    宇文婷打趣：“职责要紧，也莫要忘了儿女情长啊。”
    李毅抬头瞟了眼昭，语气诚恳：“末将谨遵公主教诲。”
    宇文婷见他顺杆爬得倒快，不由好笑，瞅了瞅二人，假意咳了几声，调侃道：“这天也晚了，我也累了，见你们的精神很好，想是有一些问题还需切磋探讨，我无意参加，就先回去了。”
    行至李毅身前，微微侧首与其耳语：“右都尉可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李毅会意，抱拳道：“末将遵命，恭送公主。”
    宇文婷没有回头，只举手轻扬，渐渐走远。
    夜色悄悄降临，深色的幕布上缀满闪闪发亮的星斗，秋夜的星空下，昭与李毅相对而立。
    李毅望着对面的她，低声唤：“昭！”
    昭站着不动。
    李毅：“这里风景真好，呵呵！昭你瞧，满天的星斗。”
    昭的双眼被星空映照，漆黑晶亮。
    李毅有些迟疑：“昭！你在生我的气吗？”
    昭抬眸望他，不语。
    李毅：“你是为临行前的一幕在生气，对吗？我不知高滟怎会突然出现，我也觉莫明其妙？”
    昭凝神，漫天的星光下李毅侧着身，光线勾勒出他的剪影，高大挺拔，开口问：“她给你什么了？”
    “啊！”李毅未料她突然开口询问，忙道：“是个香囊，高滟说是提神醒脑用的，是大丞相让她给的，想来大丞相提醒我应时刻保持冷静。”
    昭轻轻问：“香囊呢？”
    李毅忙满身搜索，寻了半天方才找到，急急递给昭。
    昭接过，星光微弱，也可见这香囊做工精致，用料极为考究，上面绣饰——一支并蒂莲竟用金线绣成，精工细作，看得出主人极为用心：“高滟喜欢你。”
    “啊！”李毅急忙道：“没有，没有的事，我与她从无私交，长公主府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我……”越说越急。
    昭一脸平静，慢慢道：“我只说她喜欢你，又没说你喜欢她，你急什么。”
    李毅舒了口气：“昭你莫要吓我，我差点被你吓死。”
    昭瞥他一眼：“身为右都尉，护佑公主鸾驾，胆子这般小，让人好不放心。”
    李毅苦笑：“昭莫再耍我。”移步近前轻搂住昭，在其耳边道：“我们别再吵了，好吗？你刚才那么严肃，我很紧张。”
    昭拉开距离，假意瞧了瞧他：“紧张？我看不像，你公然将这香囊带在身上，显然是不怕我见到？”
    李毅急忙道：“天地可鉴，随身带着它，完全是因为忘了，昭莫冤枉了我。高滟走后，我便随便一放，一天行军赶路，车马劳顿，谁会想起它？”
    昭望着掌中精美的香囊：“那你现在准备怎样？还随身戴着它？”
    李毅剑眉轻扬：“扔了它，这东西让我一天都提心吊胆，我来扔了它。”遂从昭手中取过香囊，在手里掂了掂，运气注于臂上，奋力向远处掷去，只见那精工细制的香囊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远远落进黑暗里不知置身何处。
    扔出香囊，仿佛也远远扔掉了烦恼，李毅高兴非常，他转过身，神采飞扬地望着昭：“昭瞧见了吗，我扔的有多远，若有投石比赛，我定能夺冠。”见昭明媚的脸在星光映照下更显美好，不由性起，一把抱住她，她便与他在熠熠闪光的星斗下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圆圈，空旷的草地上不时传来二人欢快的笑声。
    也不知转了多少圈，李毅脚下一软，便与昭双双扑倒在草地上。
    笑声渐歇，李毅将双手枕于脑后，右腿高高架起，望着满天繁星，不由感叹：“星星真多，真亮。”
    昭坐起，轻轻拂去沾在衣上的草屑，也抬头仰望天幕，喃喃道：“不知鲜卑的星星是不是也这么多？这么亮？”
    李毅转首望她：“昭是在担心宇文婷吗？”
    昭：“婷姐姐很可怜，千里迢迢赶去嫁给一个陌生人，何况这人还是个年过半百，有许多后妃的老头。”
    李毅不由感叹：“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毕竟少而又少，”从宽大的衣袖中寻到昭的手，轻轻握住：“别人的命运我们无能为力，只愿我与昭今生能白首到老。”
    二人四目相对，深情款款，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昭起身，一脸凝重：“此次事了，婷姐姐在鲜卑安顿好后，你便随我回西昆仑可好？”
    李毅轻声问：“昭想家了吗？”
    昭颔首：“出来的越久，看到的越多，越觉得还是昆仑虚最好。”
    李毅站起，轻轻环住她：“等边境一切平复下来，大晋再无战事，我便向皇帝请辞，求爹爹应允，随昭一同上西昆仑。”
    昭仰首望他，他的目光坚毅，昭顿觉安心，遂嘴角含笑伏在李毅胸前，二人相拥静立于漫天的星斗下。
    远处的篝火燃得正炽，旷野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营寨里隐隐传来人声，昭听见似有人唤：“师兄……师兄……”声音渐近，一个黑影迅速奔来。
    昭微侧身，扬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离二人十几丈远停下，迟疑问：“师兄！是你吗？”
    “崔盈！”李毅吃惊不小。
    “师兄！”崔盈激动大叫。
    李毅不由上前一步：“盈儿，你怎么来了？”
    转眼间崔盈便奔近身前，微微气喘，望见李毅遂笑容满面：“师兄离开益州后，我就想上长安寻你，又恐师父惦念，故回了趟青城，等我打点好一切赶到长安，却得到你刚刚起程的消息，这便急急跟来，一路上我好担心，害怕错过师兄，老天保佑，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李毅见她女扮男装，满身的尘土，鬓发蓬乱，简单的行李胡乱系在背上，长剑自包裹里旁逸而出，看见自己，嘴角高高扬起，一脸欣喜，不由动容道：“盈儿，你辛苦了。”
    崔盈神情激动，一把拉着李毅：“师兄！再见到你真好，师兄休想再将我撇下，这一路上我都想着师兄，师兄可有想过我？”
    崔盈一番话让李毅不由疑惑，他一愣怔在当场：“我……盈儿，你……”忽然想起昭还在一旁，忙对崔盈道：“师妹连日赶路，一定累了，先回我的营帐歇息一下，我再派人安排。”
    崔盈甜甜一笑，语气亲昵：“全听师兄的。”这才注意到站在稍后的昭，奇道：“她！师兄，她不是峨眉寻找的杀人凶手么？她怎么在这？”
    李毅烦恼，皱紧眉头：“昭没杀人，盈儿记住，以后休要再提此事，你先回营，过会我再去找你。”
    崔盈望了望两人，目光中露出迟疑神色：“那师兄快点来，我有好些话要与你说，师父及众位师兄弟也让我带信给你，你快些来，我拿与你看。”
    李毅沉默点头，崔盈依依不舍，好大会功夫才移步离去。
    漫天的星斗如淘气的眼睛，阅遍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别，远处篝火纷纷熄灭，人声渐消，草地上万籁俱静，崔盈离去后，愈显空寂。
    李毅面对昭，沉吟良久：“昭！刚刚你看见了，崔盈是我小师妹，她人很好，你会喜欢她的，她来……”
    昭打断他：“她来寻你？”
    李毅迟疑了一下：“是。”
    昭：“你会怎样？留下她？”
    李毅：“不会，我会让她回去，毕竟护送公主鸾驾不似闯荡江湖。”
    昭：“她要不走呢？”
    李毅思索了会：“我会仔细与师妹说清，盈师妹一向懂事，最是体贴，从不让人为难。”
    昭突然问：“你喜欢崔盈吗？”
    李毅一愣：“我们自小在青城一同长大，全派中只她一名女弟子，且师妹聪明伶俐，乖巧体贴，上至师父师伯，下至众位师兄弟，派中没有一人不喜欢盈师妹，我作为大师兄，自然也是爱护师妹的。”
    昭又问：“崔盈爱你，你知道吗？”
    李毅又一愣，眉头紧皱：“怎么可能？昭莫胡思乱想。”
    “胡思吗！”昭的长发被夜风轻轻扬起：“子忧说你英俊风流，婷姐姐说你英俊多情。”神色略微有些黯然：“想不到他们比我还了解你。”
    “昭，你这是何意？”此言一出，李毅不由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你怎可一再误会我？
    昭：“你与她卿卿我我，全当看不见我，我不太清楚？”
    李毅：“师妹与我自小便这样不拘束，昭不应像那些俗人，以世俗礼法，男女之防来看待我和师妹。”
    昭缓缓举步，与李毅错身而过：“你眼中的我如此俗不可耐！你还理我作甚？”
    李毅一把拉着她的衣袖：“盈师妹自幼失怙，我是大师兄，照顾她理所应当，再者今次盈师妹寻来，我事前并不知晓，昭怎可一再误会我？”
    昭不理会，拂开衣袖：“前有高滟送你香囊在先，又有师妹千里寻你于后，李毅！你艳福不浅。”
    李毅阻在她身前，一迭连声道：“香囊的事我早做过解释，也当着你的面扔了，盈师妹的事，我也说得清楚，昭你怎一直纠缠不休？”
    昭冷哼一声：“这些皆是事实，只能你做，不能我说吗？”绕过他，仍向前行。
    李毅再一次拦住她：“昭，你怎可这么不讲道理？”
    昭恼怒异常：“道理？我昆仑虚一向不讲理，你才知道？还不算晚，你以后不再见我就是。”说完一拂衣袖，飞纵离去。
    李毅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愣在当场，也不知该气还是该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