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长安城东军师巷里座落着当朝丞相府，亥时初，门房处央求拜见大丞相的依然络绎不绝，下人一脸傲慢：“什么人都要求见大丞相，大丞相也是尔等随便见的，去去去，若打扰了丞相休息，让京中司隶将尔等抓去。”随即“叭”一声闭紧府门，府外众人连连叹气摇头，无法可想，渐渐散去。
    府内书房，大丞相高欢送走了最后一批访客，在外等候的仆役伶俐上前，提着醒目映有高字的灯笼引各人出府。
    高欢四十有余，五十不到，寒门入仕，为人圆滑有手段，曾经的赫赫军功，经年的经营拉拢，门生故吏已遍于天下，终年把持朝政，专权独断。
    高欢行至灯下，细细研看一封刚至的密信，有人影从帘后转出，悄无声息地走近他身后，猛一把夺走信笺。
    高欢陡惊，抬头看见来人，叹气道：“滟儿，毋淘气，快还于爹爹。”
    高滟将手中信笺轻扬，假意生气：“爹爹只知道关心政事，也不知道关心女儿。”
    高欢几步走来，从高滟手中将信取回，扬声问：“我如何不关心滟儿了。”
    高滟低哼一声：“女儿在外遭人羞辱，爹爹却不闻不问。”
    高欢走回书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将信折好放入其中，复置于架上。
    高滟见其父并未答理，跺着脚，娇恨道：“那宇文婷欺负我，爹爹也不帮女儿出气，却还封她做什么安平公主，她算哪门子公主？”
    高欢转身，望着高滟嘴撅得老高，从容坐下：“这桩亲事，为父已盘算多年，你勿搅局。”
    高滟甚为不满：“我不管，爹爹定要严惩宇文婷，她数次让女儿当众难堪，若不惩戒，以后女儿有何威信可言？”
    高欢并不理睬，历声教训其：“胡闹，国家大事也容你儿戏。”抬头，望着高滟一脸委屈，泫然欲泣，又有些不忍：“其实让宇文婷和亲，也有为你的原因。”
    高滟不解，高欢又道：“爹爹知道你与她一向水火不融，将她发配去鲜卑，别说长安，以后大晋还有谁敢忤逆你！不然那么多豪门世家千金，为何独独选她？”
    高欢拿出把精致小梳，极仔细地梳着鬓须：“攘外必先安内。”见高滟仍一脸懵懂，只得细细解释：“宇文婷和亲，可削弱太师一党，附带羞辱宇文泰，他连孙女都保护不了，旁人还能指望他？二可麻痹鲜卑，减轻我边境压力，从而提升我大丞相的威望，三嘛便是为你，你以为安平公主是好当的？”
    高滟恍然大悟，颔首赞道：“假他人之手除之，这一石三鸟之计，孔明在世怕也想不出来。”
    高欢以手抚须，朗声大笑。
    高滟皱眉沉吟：“那……宇文婷现在奈何不得，有个叫昭的妖女，实在可恶，爹爹派人……”
    不待高滟说完，高欢历声喝斥：“胡闹！”
    高滟不满：“我怎么胡闹了？惩戒个妖女又有什么大不了？”
    高欢：“皇帝刚封了她为五品女官。”
    高滟：“这还不是爹爹一句话的事。”
    高欢以手抚须，沉声道：“勿因小失大。”见高滟神情老大不高兴，劝道：“你若有心除她，又何必要喊打喊杀，此去大棘城，路途遥远，只需派人在她饮食中……”微微做了个手势：“到时她就算是神仙也逃不掉。”
    “投毒！”高滟兴奋出声。
    高欢指着她，叹气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疯疯颠颠，谁家敢娶你？”
    高滟撇嘴，满脸不屑：“一群绔纨，我才不稀罕。”
    “是吗？那右都尉李毅呢？”高欢拿出张信纸，铺于案上：“我听说你打听过他。”
    高滟一怔，紧咬着唇，手里绞着近旁的纱帘，脸上神情似羞似恼。
    高欢瞧她小女儿态毕露：“我已打探过了，这个李毅，世家子弟，父亲为益州太守李邦彦，此次入仕便是有人举荐，本来他出身官宦世家，本不须以军功入仕，但听闻他十岁便拜师青城，习得一身好武艺，算是个才俊。”从容于笔架上取下枚羊毫。
    高滟慢慢走至案边，从旁边水钵中取些清水，用墨块细细研磨：“那……爹爹可知他订没订亲？”
    高欢望了她一眼，故意道：“他订不订亲与我们何干？难道你属意他？”
    “爹爹！”高滟连连跺脚，娇叱出声。
    高欢哈哈一笑：“他还未订亲，不过我丞相府千金，堂堂大晋丽阳郡主，他一小小都尉如何能高攀得上，”见高滟一脸急迫，欲言又止：“不过……既然女儿有意于他，为父也没有办法。”
    高滟嘴角弯弯，喜上眉梢：“那……爹爹能不能换人去鲜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他新任都尉，鲜卑人又凶恶，若对其不利，他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可怎么好？”
    高欢：“这还没怎样，就向着他了。”
    高滟又羞又恼，连连摇晃高欢，急唤：“爹爹！”
    高欢被她摇得地动山摇，头晕眼花：“好了，好了，爹爹自会嘱咐，有人暗中相护，不会让鲜卑为难他，再者李毅刚刚入仕，也需要一些功绩，这次他回来，我便为他加官晋爵，免得旁人说我任人惟亲，不然他一小小右都尉，怎配娶我女儿。”
    高滟不由赞道：“还是爹爹历害，想得周全。”
    见女儿一脸欢喜的雀跃离去，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高欢提笔，于雪白的信笺上写下：“邦彦世兄，见信如晤……”
    书房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大晋的安平公主在一个秋日由无数宫女内侍相伴，款款步出宫门，满朝文武，无数命妇分立宫门两旁，一时礼乐齐奏，旌旗蔽天。
    皇帝体弱，送别仪式由大丞相代为主持。宇文婷由两位出身高贵的女官搀扶，缓缓踏上高大的车辇。
    高欢站在百官最前，对辇上的宇文婷恭声道：“给安平公主送行，愿公主毋忘身系的使命，毋忘公主是大晋的子民，愿我大晋与鲜卑能世代修好，边境再无刀兵。”随后文武百官齐声附和，礼乐声又起，声震寰宇。
    送嫁的军士齐齐侯在一旁，个个鲜衣怒马，威武堂堂。李毅一身玄盔玄甲，头盔上白羽迎风猎猎，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他望着隐身于人群中，一身深色宫装的昭，露齿一笑，引来对面无数宫女侧目。
    “那年轻的将军是谁？长得真好看。”
    昭身后一宫女满脸陶醉：“真帅，你看他对我笑了。”
    “是笑了，却不是对你。”
    有宫女知道情况，低声说：“听说他叫李毅，新任右都尉，负责护送公主去大棘城。”
    “这么说，我能一直见到他了？”
    “你一随嫁宫女，妄想什么？”
    小宫女委屈道：“想想也不行么……”
    有人喝斥：“噤声！”
    朝中大儒正高声吟咏着祝词，通篇填砌着华丽的词藻，滔滔不绝，众人亦低眉垂首，安静肃立，昭抬眸，望向对面。
    李毅望她目光未曾稍移，见其望来，复再微笑，昭也展颜，一时两人眉目传情，不知今夕何夕。
    “你快看，那是谁？”人群中一阵骚动。
    昭侧首，吟咏早毕，长长的甬道中一盛装女子正徐徐行来，昭一愣：“高滟！”
    高滟华丽的金色裙裾长长的拖在身后，头上的金步摇走动中被日光反射，金碧辉煌。
    “天啦！她比公主还气派。”
    高滟走至李毅身前站住，高高仰起头，李毅便瞧见了她那张被修饰的极其精致的脸。
    李毅忙下马行礼：“参见丽阳郡主。”
    高滟用手托起他：“将军客气，请起。”
    李毅不着痕迹地避过，高滟双手仍伸于空中，她也不恼，拿出一个香囊，众目睽睽下递于李毅。
    这突然冒出的小插曲，让一干人等吃惊不小，窃窃私语，纷纷暗自揣测丞相心意。
    有人低声道：“怪不到这李毅突然被封右都尉，原来是大丞相未来的女婿。”
    李毅不解高滟举动，望着香囊迟疑问：“郡主，这是……”
    “送你的。”高滟落落大方，见李毅一再推脱坚拒，不由微恼：“提神醒脑用的，大丞相送你的，你也拒吗？”
    李毅推拒不得，只得收下，抱拳行礼：“多谢大丞相！多谢郡主！”
    高滟见他态度一直不冷不淡，不由恼怒，其后见他终是收下了香囊，心中暗暗欣喜，又嘱咐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起驾！”高喝声里，车队缓缓前行，满朝文武，一干命妇欠身恭送。李毅急忙望向对面，一众女眷中哪里还有昭的身影。
    宇文婷于高高的车辇上四处打量，遍寻不见祖父及父亲的身影，知道亲人未来，不免情绪低落，神情落寞地坐在车里。
    李毅担心适才情况被昭误会，有心去解释，却苦叹现在不是时候，只有另寻机会，勒过缰绳，座骑嘶鸣声中一夹马腹，飞快地行至队列最前处。
    车中沉闷无聊，宇文婷命人唤来昭，见她神色恹恹，问道：“怎么了？”
    昭坐在一旁，语气淡淡：“没什么。”
    宇文婷倚着矮靠，望着昭打趣道：“我都瞧见了，那高滟和他拉拉扯扯，举止亲密。”
    昭忙急道：“哪有？”
    宇文婷望着她轻笑，隔着重重纱帘，依稀可见最前处的那人，他如墨的黑盔上一翎白羽高高耸起，略沉吟了一下：“李毅英俊多情，你要留心些，别漫不经意的，到时让人抢跑了，有你哭鼻子的。”
    昭轻轻一哼，语气有些不屑：“他若轻易便被人抢去，也没什么稀罕，我有什么好哭的。”
    宇文婷见她不置可否，也不再提，微微一笑，岔过话题。
    车队缓缓前行，长安早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道路两旁自发来送行的百姓渐渐稀少，终不再有。
    昭挑开车帘一角，见对面远处山峦壮阔，气势恢宏。山间一座茅草亭，立于崖边正对下面官道，一个青衣儒士迎风而立，向这边遥遥望来。
    昭“问天九式”已习到第二重，目力较常人要好，望着儒士喃喃低语：“那不是燮吗？”遂回首对宇文婷急道：“婷姐姐，快来，燮来送你了。”
    “爹爹！”宇文婷连忙移至窗前。只见对面山腰茅亭里，一人青衫纶巾，正是父亲。
    宇文燮看见公主车辇，料想女儿定在车里，扬起手臂，轻轻挥起。
    宇文婷见状，双手紧紧抓着车壁，遥望其父，连声呼喊：“爹爹！我是婷儿，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爹爹……”终语不成调，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