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三十七章 钗钿有约竟抛弃(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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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行到半途,忽然间略略一倾,云徽清抬手来撑了一把,慕容谦益刚想动作,只听得前头一声闷哼,心知不妙,而下一瞬一道厉风,一枝羽箭已经穿破车帘,钉在板壁上,箭尾突兀地颤抖着,仿佛在显示着什么重大的威胁!
    慕容谦益眉头一紧皱,他虽是文臣,却不软弱,身边又是女子,更不能随意短了气势。谁知身边的云徽清只是略略一扬下颌,看似没有什么情绪,白玉面具后面的瞳仁里却已然结了细碎的冰凌。
    “狗官,拿命来!”一声断喝,口音却不是正统,倒像是什么塞外的腔调,云徽清略略低头,并不做任何判断,慕容谦益却是冷冷扬声道:“阁下是哪一路的朋友?”
    谁知道云徽清听了这一句问话眉头一拧,右手一抬,竟然看也不看就用手指一点,戳上他的哑穴。慕容谦益一脸惊疑,再开口已然没了声音,云徽清的流云长袖垂在他面前,素手苍白无力,却已然不是平素那般毫无气力的光景。云徽清略偏过头来狠狠剜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慕容谦益见她面上蓦然狠厉,知道兹事体大也就不再追问什么——他是没走过江湖的朝臣,如何知道方才她多不赞同也多担心这样的行径!听声是江湖中人再基本不过的功夫,若是这一声之下暴露了他准确的位置,下一箭只怕就不是射在板壁上这么简单。
    不过这些所谓的江湖路数,云徽清自然是不会说的,二人沉默下来,车外也骤然静寂——没有人声的夜色里,马车在那里静静地停滞着,某个角落里弯弓的杀手潜伏着。
    车外,一弯残月如浩瀚的沙漠上游牧民族挎着的弯刀,光芒虽然惨淡,却白得有些阴冷味道,更平添了几分惨烈风光。
    车马不同平日尊右之道,因为车夫在右,因此以左为上。慕容谦益与云徽清推让一番,最后还是慕容谦益以主人之位居了左,云徽清则居了右。这时候她右手点了他的哑穴,又遮了他的声音。二人静默地坐着,彼此都没有丝毫声音。
    忽然间又是一箭破空而来,还未入车中便听得出来势极猛,慕容谦益骤然绷紧了神经,想要呼喝却出不来声音,而身边的云徽清忽然如鬼魅般地一抬手,玄铁指环的深沉墨色在苍白的指间分外显眼,她左手上挽了个花,破空一刺,带起一阵气流,右手本就在他面前,居然抬手之间就是狠狠地拉了他一把。
    慕容谦益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没有防备的身体一下子就向她身上倒下来,他下意识想要拉她一把,却在慌忙之间只拉住了她垂下的袖子,这一倒之下只听得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下一秒她雪白的手臂裸露在他面前,慕容谦益一惊之下别开眼去,只恍惚见到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血红整个蔓延到他没有再去看的某个深处,宛如一道咒怨的痕迹。
    云徽清看见自己一直没入肩头的血红印痕,深深地皱了一下眉头,本想拉起什么来遮掩一下,却没提防自己方才的一拉之下,惯性过大,没有遮住自己裸露的手臂,却直线让自己倒向他原本所在的那个方向。
    如此时刻,箭势极疾,迫在眉睫,她不及思虑细枝末节,瞳仁一紧,扬手就拔下发钗,一头白发一下子披散下来,她却是不管不顾,一道光华激射而出,划破夜空。
    帘外,一声惨呼,玉钗穿过血肉,发出刺耳的声响,和那声恶毒的咒骂混合在一起,下一刻“啪”的一声,那惨叫骤然停止,什么东西撞上地面,发出极其清越的音响。
    一切恢复沉寂,云徽清猛然一挺身,坐直了身子,却还是抬着左手,广袖遮住自己的胸膛,连裸露的右臂都已经无心顾忌。
    “哦哦,”慕容谦益用尽全力发出了几个音节,打破了这种沉寂。
    她迟疑着偏过头,右手却已经如惊弓之鸟一般,极其迅疾地点了几处穴道。
    慕容谦益终于恢复了声音,坐起身来,沉声道:“珞寒,珞寒,”这一声呼唤里带了些微的颤音,却不是因为惊惧,抿紧的薄唇刚毅的线条有着深深的担忧,“你不该的。”
    不该什么呢?不该自己一个弱女子去救他一个男人么?
    云徽清抬起左手来,广袖低垂在胸前,慕容谦益盯着她,目光里极其不安,谁知她手腕一翻,手中却握了那第二次射来的那枝白羽长箭,只是箭簇上血迹斑斑。慕容谦益看见她手上似乎在流血,想要多问,云徽清却已经摇了摇头,似乎示意自己无甚大碍。
    “你没事就好。”慕容谦益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那箭簇上的血大概是方才接箭所伤,虽然心痛,但是没有伤到性命,也只好安慰道,“没事就好。”
    云徽清蹙起的眉头略略松动些,慕容谦益看着她衣衫凌乱,不免尴尬,转身便脱下肩头的斗篷,拢在了她的肩头。云徽清略略垂下头去,左手上的指环一道淡淡的闪光,那白羽长箭没入光芒之间,而她顺势抬起右手来,缓缓拉了拉斗篷的边角。
    慕容谦益见她似乎一直都抬着左手,不肯放下,指间更是带了血痕,自己心中添了更深的不安,略靠近了道:“珞寒,你这手上,这手上是不是伤得厉害了?让我看看吧。”
    声音有些嘶哑,有些急迫,谁知道她却摇了摇头,身子也略略往后错了错,慕容谦益脸上颜色一沉,道是她心中还是隔膜,眉间更添了落寞,却不再多说什么。
    云徽清似乎是看出什么,却是伸出右手来,略略指了指车外,随即搭在他肩头,慕容谦益点了点头,于是撩起车帘子来,扶她下了马车。
    夜色如墨,月光如银,明亮的惨淡之下,地上倒着一个黑衣的男子。云徽清略前行了几步,便走到慕容谦益的前头,这时候背对着慕容谦益,于是微微俯下身去,去看那个男子。她垂下手去按住了那男子的颈部,确认确实是断了气,便将身子俯得更低些——那男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衫子,经纬都不细腻,是农家自纺的粗布,可那头上的簪子却似乎有些不对头,质地和这服色不大相配。
    不错,确实是不相配的,便不说那簪子,他手中的弓箭也不是山民能用的东西。她云徽清虽然一贯用剑,却识得兵器,知道那手上的一张硬弓绝对是上品,非力士不能驾驭。然而如此良弓,莫说没有雕工,连任何标记也找不出,黝黑的胎质,冰冷的触感,却偏偏是没有明白的任何线索可以认定这硬弓的出处。
    ——没有出处,就是一种出处。
    云徽清略略眯起眼睛来,瞳仁略略收紧,在慕容谦益看不到的地方流露出一种狠厉的光芒。面前的男子,蒙着脸,她抬手一挑,见那黑布之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张面容,手上更用了些力道,居然就看出了端倪。
    唇角已然是冷笑,她却继续看下去,那男子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血丝,竟如同是惊怖而亡,胸前一个圆圆的孔,深不见底,涌出汩汩的热血,染透了黑衣,狰狞如墨色里开出的妖艳花束。
    她眉头一蹙,冷峻之色收起大半,复作了苍凉神情。
    直起腰来,她抬腿将那男子毫不留情地翻了个个儿,面容随即沉得更冷。
    ——一地晶莹的白,染了血红,妖异而无辜。
    那是她那支羊脂白玉的发钗,随了她这许多年的那支羊脂红吟白玉钗,剩下的残骸。
    那样的一声清越里,她的发钗,终于没能保全,而是碎成齑粉。
    “宁为玉碎,不能瓦全”,这话说得如斯容易,可谁知道玉碎,玉碎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清凛激扬,而又温和平静。
    就是那样一声,她的发钗便已然粉身碎骨。
    一地碎玉,那些碎片,温润却尖利。
    她盯着那一片晶莹,几乎连身后慕容谦益的脚步声也不放在心上。护在胸前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斗篷,扣紧的手指骨节突出,青白得宛如死亡的痕迹。她不抬头,只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服,死死地注视着一地的碎玉,连喘息声都细微不可闻。
    她就那样僵直地立在那里,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残存一丝清明。
    或者,那一支玉钗里,有她全部的回忆。
    ——世轩……
    心底蓦然涌起的呼喊仿佛是从世界的另一个尽头传来,深深的回响里,她的心弦剧颤,大喜大悲的情绪激荡着她的灵魂,下一刻,一口鲜血喷出,白玉的碎片上殷红仿佛有了性灵一般,几乎要长成一树娇艳如云的桃花。
    她想要倒下去,雪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视线,而这样的折腰里,慕容谦益的肩膀撑住了她几乎要倒下的单薄身躯,云徽清蓦然一颤,下一刻只是靠在他肩头。
    ——世轩,我累了,我事到如今真的是累了……你可以原谅我么?
    她迷离地一问,无人作答。
    滑落的白发,垂在她苍白的侧脸旁边,而她已经做出了决断,一柄精致的匕首落在腕间,她撑起身子,离开他所给予的那一点点温暖。
    慕容谦益见状一惊,刚想惊呼,却见那女子背影极其挺拔骄傲地带出一道弧线,她苍白的手指握住冰冷锋刃,扬手一道淡漠光影,丝毫不带犹豫。
    下一刻,不再是鲜血喷涌,只是一缕苍白长发,盘旋委地。
    慕容谦益不解其意,却明白自己方才的不良之计是错解了她的心思,也终于放下心来。她向他怀里一靠,他抱住她单薄的双肩,在突如其来的依靠里,她忽然间放松了自己,感受到某种再也无法支持的倦怠。
    ——世轩,世轩,是你不放过我还是我不放过你……为什么到如今却是这样的光景……
    其实,他们谁也没有不放过谁,只是她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的心罢了。她想要爱谁,怎么是一个亡灵可以干涉的事情?她就算是对天有情,也只是她和那人之间的事情,何必要家国天下洋洋洒洒地谈多少责任多少担当?
    “回云府……”她左手依然在胸前垂着,蓦然间抬起右手抄过一支笔就急急忙忙写下这一行字,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让她无法顾忌更多的细节,背后的男子见了她这一行字,也是来不及深思,只将她抱得更紧:“好,珞寒,我送你回去,我说过要送你回去,就一定会回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枝垂枝碧桃,她原本簪在发间的那一枝碧桃浅粉的重瓣上,不知何时落了点点的殷红,在车厢的一角,竟成了深深浅浅的妖娆和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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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珞寒,你别无选择。”如同幽灵一般立于她卧房之内的男人一袭黑衣,脱下披风后是亲王的全部行头,冷酷肃穆华丽阴森。
    ——英亲王冰冷如刀锋的目光穿透这一室的冷寂和烟尘,也穿透她刚刚被羽箭穿透的胸膛。
    “让少子退位,写禅位诏书与我。不然,我将你欺君之罪公诸天下。”
    云徽清抬头,握在胸前的手已然低低地垂下来,血迹早已洇透雪白的长衫,被夜风吹得冷冽。
    其实,她的血也是冷的,本该灼热的鲜血从她单薄的胸膛里涌出,真的是冷的。
    方才那一刻,她握在手中让他验看的长箭上,带了斑驳血迹,却不是手上的割伤。那羽箭是深深刺透她的胸膛,又被她生生拔出来握在手中——她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打出了自己的发钗,却终于真的丧失了保全自己的机会。
    慕容谦益自然是不知道,她伤得那样重。然而英亲王却是一语点出了这样的现状。如此这般,云徽清重伤之后的目光却依旧平静无波,似乎不为所动,只是隐隐之间森冷如冰。她惨白容颜间掩盖不了目光的峻峭挺拔,一张宣纸推到他面前——“清一介寒门女流,纵皇恩浩荡,得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亦复何如?清不可恃宠而骄专横独断,王爷之言,未所听闻。清从未欺君罔上,天地可鉴。”
    ——渊修平,你果然不是曾经的渊世镜,修平二字给了你更深沉的野心,藏匿于你那个阴冷决绝的二哥和风流疯狂的三哥背后的你,也许才是除了我那个从来没承认过的所谓父亲,现在我所谓的“义父”之外,最妄图图谋九鼎的人。
    “渊夕颜那个妖女在死前给了你什么好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双倍。”冷冷地抛出一道杀手锏,他不信她和渊夕颜没有丝毫的瓜葛。
    然而,她的直视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他提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若为君无德,皇叔可行劝谏之责,取而代之亦无不可。然当今天子,内治清平,外抚四夷,‘让贤’二字,不知从何而起!”
    ——渊修平,你若妄动我的风儿,妄动陛下,那你就是找死。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我渊夕颜手里,不缺你一个亡魂!
    她杀气凛冽,却在下一刻生生断裂,血气翻涌。刚刚重伤的身体若不是凭着意气,早就该倒在床榻上静静休息,她这样的透支里,刚刚动用法术凝结的胸口创伤,鲜血终于喷涌而出,一瞬间就把她的衣袍染得血红。
    “云先生不该动怒的。”渊世镜的声音忽然阴冷而滑腻地贴上了她,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她的胸前,她一时间无力挣脱,而他只是缓缓地环绕住了她的肩膀,“陛下的堂堂云先生应该好好养病,好为这毓宁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耳语带着难以置信的刻毒的甜蜜,明明如同情人的低语,却犹如一道嘶嘶作响的毒蛇一样在她耳边进行着死亡前的低唱,怨毒冷酷的诅咒就这样响起。
    她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可是下一秒钟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承受她力量的载体。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看着唯一能够看到的惨白惨白的月光,一切,仿佛只是她脱力之后的一场幻象和妄想。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能承受她倒下的力道,也没有人再为她把一切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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