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三十六章 九枝灯池颤金虫(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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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显然这个“成为宴席上一道菜品”的说法不免为时过早,当上官苏静终于把煎炸了一半的鱼盛进一只精致的浅底银盘,小心地将炸得比较正常的部分袒露在外,而另一部分则小心地隐藏在临时翻出来的火腿片、玉兰片和随手抓过的一大把葱叶子下面之后,苏静不得不承认整盘菜最漂亮的就是这些红红绿绿。
    终于看得过眼,苏静决定忽略“红绿其外”的“半生其中”,端起一个温婉大方的微笑,娉娉婷婷地把这盘鱼端出了黑烟缭绕的厨房。
    走过烛光摇曳的回廊的时候,上官苏静看着池塘里的游鱼,不禁有些气恼。
    ——鱼就是游着的,为什么非要把它油炸了?
    若人如猫儿一般直接吃起鲜鱼,真不知道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下得厨房”不如“下得池塘”的苏静暗暗地腹诽着走进了厅堂,端着餐盘的手因为重量而已经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好不容易走到表兄坐着的首席,刚想开口让表兄脸上的惊讶得到一点解释,谁知道一团白影闪过,竟是那“四脚香炉”轻巧撞翻她手中的银盘。
    汤汁洒在地上,一时狼狈,一地狼藉,其他桌间的宾客有人听到动静,想要起身看个明白,却无奈上官苏静所站的位置正好把他们的视线挡住。首席上一共坐着的也就是慕容谦益和云徽清二人,苏静站在那里,只看着一条粉粉的小舌头灵活地逛过去,圆乎乎的腮帮子便是一鼓。
    上官苏静本以为这小家伙该给她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却见它腮帮子一瘪,胡子眼睛便皱成了一团。那盘子就倾倒在那里,而这淘气的家伙不管不顾,只是一颠一颠地跑回了依旧与慕容谦益同坐首席的云徽清身边。
    云徽清略略侧着头,雪白雪白的一团扯着她垂下的衣角,遮住了自己半边身子,小脸却是一探一探,盯着上官苏静的眼神充满了无辜哀怨。
    苏静抬头,云徽清也抬起头来。散下的银白华发遮住了她一半的容颜,而她看在眼里的苏静的眼神,竟然也像极了那只“四脚香炉”。
    慕容谦益看着那被打翻的银盘,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鱼还留着小一半,这不是最让他惊讶的,但是为什么……鱼身上还分明留着闪闪的鳞片?
    在无奈感叹这一只银盘的浪费之余,慕容谦益不得不说,这条鱼没有被送到他面前,在苏静那热烈的眼神里吃下去,实在是天公作美。
    然而他还来不及继续感叹,服侍他多年的老管家已经走了进来,在下面对他低声禀告:“少爷,外头有一位君姓的公子,自称君雨楼的……”
    君雨楼?这跟她当年自称“君莫问”、“君归晚”还真是如出一辙。
    慕容谦益听到“雨楼”二字,微微一愣,身边云徽清深谙此道,已经推了一张纸给他,上面就写了一个字,“渊”。
    慕容谦益终于反应过来,当今圣上讳泽风字雨楼。而他立起之时,云徽清也已经起身,略显冰凉的手指按在他手背上。他第一次,却也自然而然仿佛已经熟稔地反过手来挽住她的臂膀,她抬眼看他,温容一笑。
    “各位请自便。”慕容谦益广袖微舒,朗然而笑。
    上官苏静微微倾身,看着自己的表哥和她的云姐姐一起走出去,卷翘的睫毛上的光影活泼地颤抖起来。
    他们俨然是男女主人,共同进退,九枝灯下光影迷离,堂中众人大多略饮了些酒,醉眼朦胧间更觉得恍惚。
    一袭青莲色的长衫上细密精致的金丝绣花在灯光下如影如梦,飘摇而来。盘龙玉佩配了墨色流苏,沉沉地映起波光万顷,象牙折扇上用的是玫瑰灰的坠子,这来人一身上下偏了暖色却带着夜风冷冽。
    云徽清对于那张脸没有任何表示,她猜到的人,顶着一张平凡的脸却改不了渊家标志性的狭长凤眼,而人皮面具后自然应该是年轻王者的冷峭容颜。
    二人略一躬身,都不点破这来人的身份,云徽清态度平和自然,不是倨傲也不是惶惑,便如对待一个寻常的友人,慕容谦益略略有些失神,见身边女子仪态从容,也就渐渐缓过神来。
    “雨楼,此‘四脚香炉’可尚称意?”云徽清让出了主位,站在一旁摸出炭笔来写这一行字,推给微服的王者。
    “四脚香炉?”渊泽风挑起眉头,记起前几日云先生折子上几点所谓“四足之香炉所烙”的“梅花印”之事,略略一展颜,但扫视四周虽然有几只香炉焚着清雅的香烟,却都是三足的常见形制,依旧不解其义。
    云徽清微微一笑,手持着炭笔向下一点,那正扯着桌布百无聊赖的小爪子极其迅速地一抬,差一点抓住那支炭笔的笔尖。幸而云徽清反应迅速,一下子收了炭笔,这才没有把自己如此要紧的东西丢在这“四脚香炉”里。
    一蓝一黄的瞳仁里映出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子,它表情傻傻,只是直愣愣看着。
    渊泽风一下未多想这猫儿何以称之“四脚香炉”,也不过就是弱冠年纪的他,只觉得这宫中从未见过的纯白的活物十分讨人喜爱,便下意识地蹲下身去。谁知道他的手还没有摸到皮毛,那顺滑温暖的长毛就从他手中如影子一般迅速地溜走,只能恍惚地感到手背上蓦然一凉。
    云徽清一弯腰,本意想让它回去被这年轻帝王爱抚一番,谁知道这小家伙就顺势窜上了她的身去,依旧是往袖间一钻,却偏偏钻了她左边的衣袖。
    她右手有伤,伤深入骨,到了无法执笔的程度,否则她也不会就此练了左手的书法——这是渊泽风和慕容谦益都极其清楚的“内情”。
    “四脚香炉”早如通灵一般,她多少次都可以自然地用“受伤”的右手把它轻轻巧巧地拎出来,只是今日,无论如何不可以。
    她振袖,然而它的尾巴只是一摇一晃,蓬松可爱,却让她不知从何抓起。咬在牙缝里的“香炉”二字几乎憋得她内伤,却是偏偏没有任何方法来表达她无可奈何的心情。
    慕容谦益站在那里,渊泽风表情有些忍俊不禁却也耐人寻味。
    那微服的王者终于抬起手来拎起那一条蓬松的尾巴,它却是猛然一闪,她还没有惊讶,不能抗拒的柔软皮毛和娇嗔眼神之间,它已经在她臂弯间,胡子一颤一颤。
    慕容谦益的表情有些尴尬,云徽清抱着她的“四脚香炉”,二人都是静静站着。渊泽风略略蹙起眉来,最终坐了下去。可还没等身边的慕容谦益说上一句话,渊泽风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若是当朝两大重臣当真在自己身边这么一站,虽然态度从容自然,不显得如何静穆,却难免会被旁人猜测了去吧?渊泽风心思颇重,正欲辩解什么,肩头却忽然加上了重量,云徽清的左手扶在他肩头,眼神里坚决不可置疑。
    他顺势坐下,身边二人也坐下。三人的沉默间,他心下想着那只“四脚香炉”对他躲躲闪闪不像是有任何兴趣的样子,不禁就有些莫名的失落。
    明明只是一只猫咪而已,他却总归觉得不舒服,难道真是久居人上的习惯?
    渊泽风不再多想,只是看着席间之人,发现只怕除了自己的云先生之外都没有个紫衣的品级,看着实在是无关紧要,也没了什么猜忌的心思。
    略略寒暄几句,微服的帝王眼中浮起倦色,之前曾经道是不惯应酬的云徽清推了一张纸给这席上了两个男人,一对君臣:“雨楼倦了,不妨先退席罢。”
    慕容谦益看着身边的王者,谨慎地点了头,便率先站起身来。三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出去,而慕容谦益对他行礼的时候,渊泽风略略侧首看了一眼,云徽清只是站在那里,略略点头,在一旁缓缓地轻轻浅浅地笑,似乎那一刻的她不是朝臣,只是慕容谦益身边的一个女人。
    渊泽风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不能理解,却不得不生生压下去,待到二人回转,身边的暗卫又一次随了身,这年轻的帝王只是在带着淡淡月色的黑暗里略略捋起袖子,手背上一道狭长的红痕,显然是那“四脚香炉”的印记。
    ……
    “珞寒,夜风只怕是硬了。”慕容谦益握住她的手,前头自是宾客散尽,灯盏之间光影幢幢,她一个人立在庭中一树红云之下,背影单薄,神色倦怠,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本是应景的问话,只是他不敢问吧?
    “一夕如环,夕夕成玦。”慕容谦益扣住她瘦弱的双肩,随即抬起手来,“但是珞寒,我想清楚了,给我一个机会,或者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只要看着就好。”
    她静静地回过头来,一树灼灼红云成了最寂寥却也绚烂的背景,他抬起手来,默默折下一枝桃花,递到她手中。
    一袭精致的水粉长衣恰如桃花晕染的风光,敛起了光芒的蓝紫重瞳浮起淡淡的雾霭,她静静拢住有些冰冷的指尖,扬起广袖来,将那桃花向虚空一点,浅粉的垂枝碧桃,和着她眉眼之间散开一抹有些苍凉的笑颜,盈了他满眼。
    他鬼使神差抬起手来,将桃花簪入她的鬓角,她眼波一动,随即不语却只是含笑。
    恍然之间,他忽然想起桃花夫人息妫,楚国息侯之夫人。息侯国亡,夫人从此不言,拒绝与楚文王相见,息侯身死,夫人随即殉情。
    这样一段传闻里的旧事,生生闯入今时今日旖旎暧昧的环境,他心下一颤,不敢再想什么桃花逐水,更不敢细思量谢了的春红。
    “珞寒,我送你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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