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厮走下楼，君琊终于得以一窥子夜坊正厅，以往住在楼上，听楼下夜夜笙歌，不是不好奇的。只不过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去探看罢了。毕竟，多事而不安分的人总是不受欢迎的。
    大厅中灯火通明，檐下垂吊的红灯与案上点着的蜡烛相映生辉，厅中央摆着雕花的桌椅供客人们就坐，俊雅的小厮在两侧垂首而侍，美俾娇笑着在客人桌前穿梭，台上的艺妓们跳着轻柔曼妙的的舞蹈，薄薄轻纱后，是乐师们丝竹声声。
    角落里的盆架上燃了火，即使在凉风习习的夜晚也不觉得冷，厅内灯火摇曳，光影明灭间众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兴奋的面庞染上绯红，恍如进入极乐世界。
    是了，醇酒美人，高官厚爵，这世间有几人可逃脱这般诱惑？他微微闭了眼，那人澄澈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脚步也因此慢了下来。
    “各位贵客，子夜坊最近又收了位小哥，品色卓绝，不可多得。”五娘的身影在宾客间闪现，声音不大，却娇媚动人，大厅中渐渐安静下来。红衣女子满意的一笑，继续说道“坊内向来规矩极严，小哥儿不经仔细调教是不许见客的。但五娘见今夜来的都是不凡贵客，难得有缘，便叫了出来为各位助兴，以酬各位长久以来对子夜坊的垂青！”
    这一番话说的得体圆滑，即讨好了宾客，又抬高了自身，众人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纷纷催促五娘快些献宝。
    这便轮到自己登场了么，君琊微微一笑，还未亮相便造了这许多声势，看来不认真不行啊。
    想到这里，不禁泛起笑意，缓缓迈步向下走去。
    子夜坊除去坊外供女客进入的楼梯外，还有通往二楼的两座旋梯，一座在大厅西侧的角落，客人们选了中意的哥儿，便携了其上楼。另一座则是供坊内艺妓、乐师们直接登台之用，建在舞台的后方。也就是少年此刻站的地方。
    众人只见纱幕后一清瘦的身影隐隐而来，旋即帘幕拉开，艺妓退下，一张完美的脸庞变清晰起来。
    但见台上的人儿一身雪白，略显宽松的袍袖松松挽了，露出纤细的手臂，肤色莹润，在灯光的映衬下如白玉般泛着微光。
    然而，最让人痴迷的却是少年淡定的神态，明明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着阅尽沧桑的眼神，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似乎只要凝视，就会把人拽如无边的梦境，永不醒来。嘴角擒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似是对这尘世纷扰的轻嘲。长发顺着肩头汨汨流淌，与衣带纠结缠绕，不愿分开。
    少年就那样随意的站在台上，不说话，也不动，目光在人群中淡淡掠过，旋即投入不知名的世界。仿佛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影子，而真正的形体早已脱离，在一旁冷静的观望。
    台下的人群有一刻的寂静，随后沸腾起来，啧啧称赞声层出不穷，更有不少人迫不及待的向五娘打探价格。而少年袭了一身月光，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台下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却照样炫目的让满楼的红灯红烛失了颜色。
    “大家不要着急，”五娘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各位对君琊青眼有嘉，自是他的福分。不过早在其刚刚入坊时就已被人包下，还请各位谅解。若是实在喜欢，请改日再邀吧。”
    人群中顿时发出阵阵惋惜之声，然而无论客人们怎样要求，甚至提出花三倍的价钱，都被五娘婉拒。
    重重的纱帐再度拉起，身影隐去，唯留下淡淡的草木清香。
    大厅里的喧闹还在耳边，君琊早已又回到原来的屋子，静静坐至窗前。五娘所说的包养下自己的客人显然不在那群人之中。那么，又为什么大费周章的让自己在人前亮相？仅仅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么？可是若真有客人说动了五娘，把自己要去，岂不是白费了这些日子的心神？
    正乱乱的没有头绪，忽听门口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若是小厮和丫鬟都会先打招呼，看来自己真正的主子来了。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君琊不免有些紧张起来，愣愣的不敢回头，只好维持着当初的姿势听任那人走至自己身后。
    “身子养好了？”低沉的男声像是一脉深邃峡谷，随即双手环住自己的腰身，下颚压在自己的肩头，享受的在发丝间嗅个不停。
    “君琊好的差不多了，劳您挂心。”少年回答。
    “呵呵，”感到怀里人微微的颤抖，身后的人落落笑开，一只手却把少年搂的更紧，另一支则扭过君琊的脸庞，强迫他面对自己。“怕我么？”
    少年对上一双紫色的眼眸，琉璃般透明，却有丝丝寒意溢出。垂下眼，顺从的选择了五娘的说辞“能得到客人的垂青是君琊的福气，自然不作他想。”
    “很好，”下颚再度被尖尖的手指捏起，少年看见对方的乌发在月光下泛起幽幽的蓝色。“那我们就不需浪费时间了。”语罢，便拉了自己向床边走去。
    “等一下，”看着对方回过头，“君琊……还不知道客人的名字。”少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么？”紫眸男子浅浅笑着“你可以叫我流渊。”
    “是，”少年亦笑着回答，随即缓缓下拜。
    “君琊见过流渊坊主。”
    “哦？”男子微微一愣，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如何得此想法？”
    君琊起身，抬眼直视着对方，从容说道“君琊初时也不明了，只是经历了刚刚一事，才有所顿悟。”见男子做了一个说下去的表情，少年再度开口。
    “君琊自转醒之日就被告知成了子夜坊的小哥儿，却又住在客房养伤，有谁可以决定这一切？尤其在刚刚，君琊在大厅见客，您并未在其中，五娘却一口回绝了其它客人的要求，可见你们暗中定有自己的联络。”少年看向男子，月色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那人的表情。
    “试问除了坊主，谁敢将一个乞丐收入子夜坊？”在坊内住了一阵子，对自己的过往也都有所了解，据说是在街头被一群恶霸欺负，奄奄一息时被人救起，送入坊内的。
    顿了一顿，君琊又说道“或许，见客一事，也是您应允了的，子夜坊架构严谨，暗阁定也不少吧？所以五娘才会打定了主意不松口，毕竟，没人敢违抗放坊主的命令。”
    “不错，”男子轻笑出声，“我的确在暗中验了自己看中的货，并且还算满意。”黑色的衣袂融入夜色，流渊的眼睛却亮的有如天上的寒星。
    “不然，你也不会坐在这里。”
    少年不禁打了个寒战，手脚有凉意渗入。刚刚的亮相若只是资质平平，不入其眼，恐怕早已被楼下那些色棍瓜分殆尽了吧。
    可是，现在的处境，也并不见得好多少。君琊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看着男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你的确很聪敏，”流渊的声音若隐在暗处的风，偶尔露出一丝峥嵘。“这坊中除了五娘，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的身份的人。”
    空气中开始有锐利的寒意弥漫开来，或许可以说，是杀气。
    “可是，我非常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眼前的男子笑得像暗夜里绽放的花朵妖娆而诡异。
    “甚至有时候，希望他们不要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