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十一,深渊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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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睦手记之六
    我正身处一个巨大的空洞中,空洞不知道有多深,就连深渊赤色群星的目力,也看不到上方崖壁的尽头。这样的空洞有无数个。我曾经问深谷之主,赤色群星到底有多少人,他竟然连大概的数量也不清楚,无法估计。只是每年镇里都有不少的人走到这深渊的深处,自愿献祭古神,成为深渊子民。我在谷底醒来已有一段时间,但我只认得十来个空洞,每个都深不可测,看不到上方的尽头。有些更大得无边无际,走在这些空洞里,就像走在夜晚的沙漠,怎样也走不到尽头。在沙漠中还可以看见明亮的星空,但在此处,只有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地底的国度,大得超乎想象。
    我在地底应该已有十多天,那人数众多,多得数不过来的深渊子民,我竟只见过几十个,我一开始将之理解为地底的空间实在太广袤,这些赤色群星分散在各处,平时很少互相照面。但是现在我了解,他们最近很多人已爬到地面。
    没错,我竟然还活着,此刻借着幽蓝的菇菌的微光,在石壁上刻下手记。或许某天,有识字的人能走到此处,可发现这些岩壁上的文字。
    我再次成为深渊的子民。只是我的身体已面目全非,这还是多亏这里高超得匪夷所思的医术。我掉到谷底时,身体已经全身粉碎,七零八落,但他们恢复了我的头脑,和一根右手。我身体的其余部分都被他们重新制作,我至今竟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只看到右手还在,下身是三个铁轮子。我与那髓之仪式上的疯王之杖一样,身体的外面是铁壳,里面包着五脏六腑,和头脑。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从其他赤色群星眼里的倒影看到,我上半身有三颗瞿目。
    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体,我便想到那疯王之杖,涅王的确还活在那里面。他们以同样的工艺,把我的身体倒腾了一遍。
    我面前的石壁已写满,我靠右手像划船一样在地上移动位置,每次移动,下身的三个铁轮子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洞一片寂静,这些微的声响都像大声嚎叫,我似乎没有耳朵,但这种震动仍然传遍整个身体。醒来以后,我便是靠着这样的身体到处走动,有时深渊子民会把一些奇怪的液体贯进我的身体,那似乎可以维持我的生命。
    我的头越来越痛,比以前痛多了,我想我命不久矣,因此赶快将我在此处的见闻记下。
    我记得我是从一片明亮的火光中醒来,我还以为我又不知怎样地回到了地面。然而并不是,我面前的是一片火红的大湖。那是岩浆的湖泊,我眼前视野极其开阔,火湖将远处的黑色岩壁照亮,远处还不停有石头滚入湖中。这个湖估计比落花镇全镇还大。湖的尽头,有一条岩浆瀑布倾泻而下,溅起一道道火柱。这景象有点似曾相识,对了,就像我用力望向太阳时,看到太阳表面的火柱。
    我头痛得想闭起眼睛,但我似乎没有眼睑,只能忍受。我无奈只想转过身,或许背面不会如此。但我发现我也没有腿,我全身能动的只有一只右手。一个赤色群星似乎看见我的右手在无助地晃动,他帮了我一把。
    这个深渊子民头上戴着厚重的铜面具,面具还是一幅大眼睛的人像,但比我见过任何易瞳师的面具都要厚重,以至于看上去头部像是大了一圈。如此他们可尽可能地遮挡岩浆的强光。我仍可透过面具看到他额头的眼睛,从他眼睛里隐约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知道这又是那施术巨人的杰作。
    我转过身体,发现这样的岩浆巨湖还有无数个,后面更是看不到这空洞的尽头。这些湖高低错落,岩浆从一个湖流向另一个。巨湖之间的地面是人为铺过的黑色石板。这些石板路上,有零星的小木屋,此处的深渊子民数量是我后来见过最多的地方。他们的头全都大了一圈,戴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厚重铜头盔。有些人在搬着暗红色的石头,有些在木屋里面挥着铁锤。
    我忽然明白,这里便是他们的金器作坊,那暗红的石头是铁矿石,他们借着岩浆的热力,打造各种各样的金属。铁匠的炉子极其精巧,那底下是一块块倾斜黑色的石床,上面刻着精细的流道,借着湖面间的落差,岩浆从无数流道里穿过,像极了三镇复杂的水道。他们便是在那些石床上架起天然的火炉,或将铁石融化,或将其锤打成钢。
    我的外壳必然是在此处作成,然后不知用什么方法令我醒过来。这个巨大的作坊应该炎热无比,就如身毒佛陀里所描述的火焰地狱。但我的身体似乎已对温度无感。这些深渊的赤色群星,可能也不甚怕热。
    虽然我感受不到热,但这禁忌的视觉还是令我剧烈头痛。我迷迷糊糊地靠右手一直爬,远离这岩浆地狱。
    在一片漆黑中,我的脚边,不,我的轮椅边是零星的蘑菇,发着微微的蓝光。远离光线,我的头没那么痛了,稍微能够思考。我在隧道与空洞间乱走,走到迷路,不知身在何处。
    我正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中,根本看不见尽头。一片死寂,只有身体下三个轮子的怪叫。借着远处零星的蘑菇发出的光,我面前出现一幅骸骨。那并不是人或任何动物的骨头,那些巨骨像大树一样高耸,但底部互相连接,顶端有无数分岔,而且后面有一排几乎一样的。远看像是一幅肋骨。果然,肋骨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圆球,满布裂痕,凹凸不平,中央有两个不规则的大洞,每个洞有两个人那么高,整个球看似是一幅头骨。这个比例,令我不禁想起那些施术的巨人。
    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静静地躺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这样的骸骨远不止一幅。有些相对完整,有些七零八落。仔细看,那些骨头也和动物或人的骨不同,中央充满形状奇怪的空洞,一层叠着一层,每一层都套在下一层上面,就如树干的年轮。而每一层的小孔又各有不同,有些地方末端又有无数的分岔,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具骸骨,这些巨大的骸骨估计遍布整个荒原,骸骨之间的距离非常远,远得几乎有镇里主街的长度。来到谷地,我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辽阔的空间。正当这样想着,我来到了一跟巨大的石柱前。这和那髓之仪式的金属门一样,并非人类的尺度,石柱立在我面前像一面墙。柱基上面刻着与那巨大金属门类似的诡异纹理。向高处看去,石柱直直地伸进黑暗中,看不见尽头。我沿着石柱排列的方向走去,有些已经倒下横躺在中间,我只能绕过去继续走。
    这原来应该是一座类似神殿的建筑。我想石柱阵列的尽头应该有一扇大门,然而并没有。我经过十多根柱子后,尽头是一个悬崖。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或许是一个远古的战场?巨人们在此建筑前全军覆没?神庙已经塌陷?幸存下来的巨人或他们的后代,又为什么留在此处为人类施术?这些巨人是深渊古神的信徒,或就是古神肉身的显现?这些问题似乎已经无从考证。如果我此刻还有人类的身躯该有多好,但是人类的身躯似乎没可能来到此深渊的底层,在那岩浆作坊中早已被烤焦。
    悬崖沿着这地底荒原一直延伸,同样看不到尽头。我只有沿着悬崖边一直走。在此深渊深处,不止迷失方向,时间也同样迷失。我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三天?七天?一个月?我不知道,对于这个奇异的身体,我甚至我无法靠饥饿的程度来判断。
    走着走着,悬崖下不再是不见尽头的黑暗,而是开始出现沟壑。那些地方崎岖不平,悬崖陡峭,有点像三镇的地理,只是下面没有城镇,没有树木,除了黑色的岩石外什么也没有,极其荒凉。而此刻我身体有些震动,似乎是有声音从前面发出。
    那是一条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这倒是在上面的谷地三镇常见的景色。在漆黑中,水流有点像深谷古溪那墨蓝的溪水。若真是如此,此刻我正向谷地方向返回,那么其实那岩浆作坊离三镇的地底非常远。
    似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进入了一个有深渊子民出入的空洞。十几个赤色群星在向上攀爬。我对其中一个招手,他似乎看到了我,并对我的身体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额头的红色眼睛一边不停闪烁,一边做着手势。大致意思是地面发生了战争,他们全都爬上去了,一起去跪拜某个人物。我不明所以,还想问他更多,但他已拿着一柄破铁刀转身向上爬。他们都是攀爬的大师,转眼便爬到另一级的悬崖上消失不见。
    我便没有理会,只有一直向前走。凡我所遇到的深渊子民,都在匆匆忙忙地往上爬,仿佛上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我听说涅王死时他们也是这样爬到地面。想必现在是受到盲王的召唤,大概是盲王和那老商人还是闹翻了。我这样的身体,也实在爱莫能助。
    不知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路。稍微陡峭的地方,我还可以用手撑起我的身体。这条路实在是危险,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好奇。果然,我摔倒了,我的身体沿路不断翻滚,最后掉下了悬崖。随后,我感到我的身体受到强烈撞击又被抛到半空,再次掉在地上。铁外壳似乎令我的血肉完好无损,我竟第一次对这怪异的身躯感到庆幸。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作一双铁腿?呵呵,人总是贪得无厌。
    我来到一个更深的空洞,这里连深渊蘑菇的幽微蓝光也完全消失。但是在远处,还有东西在发光。我沿着那些远处的光点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当我看清那些光点时,我来到了另一个悬崖边。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悬崖,这个圆非常规整,像是被人工切割。这个圆形巨大得对面的边缘已隐没在黑暗中。悬崖的中心,有一个石台,石台的根基一直没入下面漆黑的深渊中,石台其实也相当大,只是对比起这圆形的边缘,变成中央的一个小点,它的四周全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气。
    石台上面,有一头瞿兽。
    但那与一般的瞿有点不同,红色的血肉不停翻到黑色的皮毛外面,身体上的爪牙胡乱地生长,看不出哪些是原来的四肢,像猫尾一样的尾巴上也长着分岔的兽爪。头部也不正常地扭曲,但头上的数十颗眼影仍然闪烁不停。它周围的石台地面上铺满血红的落花。
    它的全身插满各种细细的管,那些管从上方的黑暗中悬垂下来,有些像人的气管,有些像肠子般分成一节一节。这些管子里流淌着各种不同的液体。
    上面的漆黑中垂下来的不止有管子,还有十来根手指,那些手指和巨人的手指一样,末端不断分岔,不断分岔,直到分成数百支精细的施术工具。那些精细的工具运动速度非常快,没有任何动物的动作可以相比。转眼间好像已完成了无数的动作。每次触碰,纤细的触手都发出微微的蓝光。那些从远处看到的光点正是从这里发出。
    呆站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才看出瞿兽身上的变化。那些触手有些将它的身体割开,不断割断畸形的骨骼,并将其取出。另外一些触手在修补肌肉,将骨骼扶正。下一刻,另外一批触手又已将其不正常的爪牙切除,吊起,消失于黑暗的上空。
    那过程,好像船匠们在岸边修补一条破船。不,与其说是修补,不如说是一种雕刻,那些管子似乎也可以帮助它长出新的血肉。
    中原有一种叫作射箭童子的玩偶,那外表是一个木偶,却会自己举弓,自己拿起身旁的箭,自己拉弓,自己放手,将羽箭射向箭靶,每次都正中红心。人们啧啧称奇,而童子却只是由身体里一堆复杂齿轮和鱼线带动,完成一连串像人一样的动作。我呆站着估计看了几十天,那瞿兽已几乎完全恢复正常。它就那样趴在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仍然在闪着赤色的星型光芒。
    每年的同一天,深渊将玩具放出,猎人与掌柜将瞿目取下,眼睛又回到深渊深处,通过易瞳术成为赤色群星的眼睛。这过程如此无谓,荒诞得匪夷所思,一切或许只是深渊的一个游戏。瞿兽或许只是更复杂的射箭童子,一件深渊古神制作的玩具。
    一旦思考,我又感到剧烈的头痛。估计我的寿命快要用尽,我此刻在墙上刻下的文字,离那圆形的悬崖施术台并没有多远。还是赶快将我的见闻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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