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五,易瞳术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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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睦手记之四
    眼前这个女人,画深了眼线,涂红了双唇,脸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后脑插着三根大簪,身穿颜色朴素的精致长袍,神情庄重严肃,美得惊为天人。若有人告诉我她是一国之女王,我或许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从那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神里,我还是辩认出了她是此无名店的少女掌柜。
    从她们的交谈中得知,流放地党众入侵了深谷大殿,深谷之主差点被杀,或被擒走。他们似乎不清楚刺客的目的,只知道他们的目标是那盲眼之王。而另外一波党众,竟侵入了这深山里的无名店,他们推测是为了盗走无名店里的武器装备。
    店里一向存放着各种武器,一来是当猎瞿人武器不足时可以即时补充,二来,一旦猎人失手,瞿兽入侵店面,店里的人还可作防卫。
    但是,那些流放地党众竟然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想必幕后主使的是个深谋远虑,又对深谷大殿的事情有所了解之人。
    我们从深谷深处返回后,那八尺猎人仍然昏迷。那骇人的经历过后,好歹我们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我竟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八尺好了。至今那人仍然躺在林地另一头的双瞳老樵夫家里。我跟随着主祭一行人此刻来到了那惨遭破坏的无名店,他们正在讨论着翻修的事情。
    自从在深谷深处走了一趟,我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例如我可以看到主祭大人因为百务缠身而显得焦躁不安,旁边那姓芈的易瞳师一边指着被撞破的门窗和破碎的陶器,一边跟她唠叨,她似乎表现得不太耐烦,没有听进去。芈先生身旁还有几个同样年轻的易瞳师跟着。
    他的英俊侍卫有一头披肩的长发,后脑插着一根血睡莲发簪,左手握着一柄精致长剑的剑鞘。听说是谷地任氏的后人。那俊美容貌与英挺身姿,真令一脸丑相的在下羡慕不已,如果我有此英俊容貌,多少少女会为之倾倒。但那侍卫的眼神,我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所倾慕之人必定是他的主祭大人。
    他们的讨论似乎已差不多结束,我再邀请他们回到老樵夫家歇息。我原本想主祭大人百务缠身,必然会直接返回大殿,但主祭大人竟愉快地答应了,还露出那么一丝奢侈的愉悦笑容。在无名店里我从没有见她笑过。
    林间的薄雪早已融化,今天难得有不错的阳光,穿过头顶错综复杂的树枝投下来,干枯暗黄的落叶意外地悦目。阳光同样投在主祭大人长得拖地的长袍上,树影斑驳,长袍上面的眼形图案若隐若现。正午可感到一股暖意,似乎烦人的冬天快要过去。
    院子里堆满大捆小捆的木头,有些完整,有些已劈成四分之一。老樵夫的妻子在院子的简陋木桌上用小石磨将草药碾碎,旁边的炭炉里,草药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一缕白烟直向上飘。
    “嘻嘻嘻嘻,这是谷地的祖传秘方,嘻嘻嘻嘻嘻。”老樵夫的妻子说起话来跟他的丈夫语气一模一样。
    他们来的时候我便告诉他们八尺没有死,樵夫妻子每天都会将奇怪的药汤灌进八尺的嘴里。只是主祭马上被易瞳师们拉去无名店处理事务,没有见到猎人。我告诉她那男人至今仍昏迷不醒,主祭说没有关系,还是想要一见。于是我们进入屋内,绕过简陋的竹屏风,八尺就躺在一大堆干草上,各种形状的木头还散落在他的身旁。
    主祭大人在八尺身旁坐下,她摸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那几个伤口似乎是经过缝合后痊愈,留下短小而明显的疤痕。同样的疤痕在大腿上也有,主祭也顺着他的肌肉摸向那厚实的大腿。虽然她眼神仍然冷漠,面无表情,但我看到主祭面上泛起一阵红晕,我似乎了解为何主祭期待返回此处。
    胸口被剥掉的皮肤似乎也重新长出来了,和身上其他地方的颜色明显不同。但对比起那满身的疤痕,这部分其实并不明显。主祭好像也忽然发现他胸前的新皮,双手在那里又玩弄了一番。
    如果我此刻取下额头的布巾,我肯定可以看到少女主祭的心脏跳动加快,呼吸急速。是的,我现在真的能看到。正如那天那个将我书卷全部买下的奇怪易瞳师所说,我又回到了易瞳术山谷。
    那天在此森林,深渊的赤色群星向我们伸出手。其中一个将昏迷的八尺背起,我跟着他们沿崖边一直走,走到一条平时根本不会被人发现的小路。他们用身上的破衣服,将猎人紧紧地绑在一个高大壮实的赤色群星背后,我看到赤色群星们赤裸的上半身,同样满布皱纹,肌肉互相乱缠,有些部分可能因为长期照不到阳光而变得蜡白。其中一人甚至在胸前还有数只眼睛。
    我们一直走,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前面没有路,他们竟开始向下攀爬。我因为什么都看不到而驻足不前。但强烈的好奇又令我有一股继续跟随他们的冲动。一个矮小的老人笑着搭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自己额头上闪着红光的眼睛,然后做了个攀爬的手势。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不用害怕,只要跟着红色的光点向下爬。
    我试着慢慢向下,岩石有巨大的裂缝,粗大的树根横七竖八,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支撑点还是相当多,只要慢慢摸索,还是可以爬下去。我抬头望去,那矮小老头在我上面。我也不时往下看,除了那些红色的光点闪着星型的光芒,我什么也看不见,深渊漆黑一片。
    深渊好像永无尽头,还是我爬得相当慢。越爬越恐惧,就像一个人独自在漆黑的海水里游泳,四周除了海水外看不到尽头。不,比那感觉恐怖多了,至少在海上还能看见天空。现在我除了能分清上下外,完全感觉不到方向,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移动。
    每当我慢下来,那老头便爬到我旁边嘻嘻直笑,等我再往下他才开始移动。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如果不是他这样在身边发出一点声音,我真的无法继续。不是由于体力不支,而是由于无边的恐惧而对自己的怀疑。
    这样不知爬了多久,我忽然看见下面有一些蓝光。那些微弱蓝光是一团一团的,与他们如星星分布于夜空的眼睛不同。我发现赤色群星变成在我平视的方向。我踩到了地面。
    那些蓝光的光柱原来是成束的蘑菇,它们生长在这深渊深处。它们的菇扇上也不时飘出一些蓝色的发光碎屑。借助两旁这些发着蓝光的蘑菇,我大概能看清脚下的路。石头湿滑,头顶滴着水珠,但这里的空气好像比地面还要暖和。
    我们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洞穴,里面的蘑菇更多。我想这些住在深渊的人便是靠蘑菇照明。前面一个人打开地上破旧发霉的木箱,掏出一块方形小石板,石板上刻着不可名状的怪异图案。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图案。虽然是浮雕,但那精致的石刻工艺我想在谷地无人能及。不,即使在中原也无法找到此般工匠。上面的图案有些菱角分明,光滑锐利得像钢刀的刀刃。有些图案扭曲纠缠,精密得令人惊叹。最精巧的机器,也不及这石板的雕刻。如果细细盯着那些图案,必定令人发狂。
    那举着石板的高瘦老人正是胸前也有数颗眼睛的人。他伸出长得离谱的拇指,做了一个按压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分别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几颗眼睛。
    我拿过石板,正思考着这来龙去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奇怪,这个洞穴,远没有那不见五指的岩壁那么令人恐惧。眼前这块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石板,好像有一种摄人的魔力,将我整个人拉进去,陷入一个无底的漩涡。
    我懂了,这是一份易瞳术的同意书。那石板上刻的必定是一些远古的怪异文字。如此精细复杂的文字,详细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我想眼前这些人也未必清楚知道。但只要盯着石板看,它便能引发你强烈的好奇。我听说深谷大殿有一条法令,不可强制施行易瞳之术,强制施术者必处以极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起那将我毒晕后丢进深井,和猿猴一样的卖菜老头。
    不知怎样,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我右手的拇指已经印在那石板中央的凹洞上。凹洞里的细微孔洞闪着诡异的红光。糟了,我想我将命丧于此。
    我们穿过一条隧道,进入一个开阔而又昏暗的空洞,空洞中央吊着一盏诡异的铜灯。我想起来了,我又一次回到此地,易瞳术的施术台。我们走上吊桥,向上看不到天空,向下一片漆黑。我们身处一个地底的巨大空洞内。
    那赤色群星示意我躺在石床上,然后返回吊桥匆匆离开。我此刻才意识到,我变成了那天那躺在石床上血肉模糊,不停颤抖的肉质团块!我忽然全身发抖,双腿发软。我竟然又重新回到此处,成为那天令我无比恐惧的画面的一部分,那天我是观画之人,而此时竟成为画中之物。
    那些巨大的手指不断分岔,直至分岔成细微的针尖,钢刀,与触手,慢慢向我接近。我记得我仍然站着,借着光线看着那头顶的巨人。我可以稍微看清巨人的脸。那巨人双眼外凸,两耳向外伸出。。。。。。原来如此,那些巨大铜面具所雕刻的,正是巨人的脸。
    我感到其中一根针插进我的脖子,我渐渐失去知觉晕倒。
    醒来后,我感到强光刺眼,原来我已经躺在森林的悬崖边缘。好像作了一场大梦。不,那不是梦,我看到的景象好像有所不同。我甚至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额头一阵剧痛,我以为我的头已经裂口。我摸摸额头,那的确有一道裂痕,裂痕内的是皮肉,摸上去感觉更痛。而那裂痕的中央,我发现我能看到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只眼睛。
    看来这易瞳之术并不是梦。我向四周望去,八尺猎人躺在我身边,他胸前的皮肤缺了一大块,但已覆盖着布片与草药。他的嘴唇似乎因为那体内的虫子而开裂,也在各边缝了一针。他整个喉咙深处似乎都被挖空,那气管与食道像是后来接驳上去,那些深渊的赤色群星的医术高明得超乎想象。
    咦,不对,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我确实能看到,我的视线穿透了八尺的颈项,竟看到了他的喉咙,心肺,五脏六腑一目了然。这便是易瞳之术?但猎人头上没有额外的眼睛。对了,他一直昏迷,他们自然不可违背强制易瞳的法令。
    我看见被落叶覆盖的岩石,看到藏在树下的虫子。也看到树皮下面,树木被一层一层地包裹,那些薄膜充满孔洞。虽然都是熟悉的景物,但我眼前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奇异世界。
    如果把我以前看到的景象比喻成一幅墓葬壁画,那么我以前只看到壁画上的人物姿态。但现在,我能看到人物身上的颜料,颜料里的墙灰,蜂蜡和彩色的矿物碎片。我甚至看到墙上砖石里的孔洞。然后从墙上微小的裂纹处隐约看见墙后陪葬的金银和漆器,甚至看到墓里的主人。
    当然,我知道谷地从来不流行这样奢侈的墓葬,一般都将死去的先人烧成灰烬。
    我拖着八尺,慢慢将他拖到那双瞳老樵夫的家里。老樵夫一看到我,便嘻嘻直笑。
    “嘻嘻嘻嘻嘻,先生,想不到你也要受这种罪啦。”
    那一刻我还未意识到老樵夫所说的受罪是何意,只觉得眼前的新世界令我无比兴奋,兴奋得忘记疲累。
    我只要用力看,就能看到很多很多,比以前多得多。我看到树顶的鸟儿,湖底的鱼虫,每个人衣衫下的身体,皮囊下的血肉。人的身体原来是那么薄,各种薄膜充满孔洞,又一层一层无尽地包裹,原来人就是一堆薄膜,不停反复包裹,鸟兽也是,花草也是。原来生命,肉体,就这么一回事。
    看得我头皮发胀,脑壳疼痛。太痛了,不行,但又忍不住用力看,用尽全力看,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奇妙。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累得一动不动,头脑疼痛无比。我终于明白老樵夫的话,原来能看到太多是一种痛苦的折磨。难怪赤色的群星住在不见天日的谷底里,因为那里没有光线,可免除这视觉带来的折磨。啊,对了,到了这天,我才猛然发觉,我自己也成为了深渊的赤色群星。
    我也懂了,那些远古的易瞳师,第一代的易瞳师,刻意蒙眼根本不是为了令其他感官更灵敏。现在的易瞳师只懂恪守传统,已不知道缘由。远古的易瞳师也是赤色群星,他们为了在地上行走而又免受头痛之苦,才刻意带上面具。
    这种痛苦,实在比瞎了还要难受千倍。还有那超乎常人的寿命,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一直注视这世界的荒诞?这实在是加倍的折磨。
    从此我只有将布巾包裹额头,遮挡光线,但敏感的视觉还是能稍微看穿头巾,头又会隐隐作痛。
    主祭一行人到下午才离开,我送他们外出,头顶又飞过那些易瞳的信鸦。那些乌鸦能看到的,一定比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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