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十四,裙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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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地范围多岩石,而且土地狭窄。能耕之地都充分利用来作农地。因此谷地自古以来便没有土葬,而是流行火葬。贵族们在自宅地牢里修建石筑或砖制的壁龛,将先人骨灰放置于其中,并在骨灰陶罐旁放上一个铜制的大眼雕像,以示死后仍可观看这整个世界,观看他们的后代在谷地生息。这种习惯在中原人看来怪异非常,但在谷地人眼里却是平常的传统。例如任氏大宅的地牢,规整划一,两边壁龛分成一层一层,每层放着装有骨灰的陶罐,和铜制的人像。即使涅王接管此宅后也没有冒犯过那些任氏的先人,但却在地牢的中央养着瞿之幼子。
但是平民百姓没有这么多奢侈的空间,他们只能将先人骨灰葬于公共的墓场。作坊镇在三镇中地势最低,镇的下方充满蜿蜒曲折的隧道,有些通向西边的夜郎国,有些通向谷底的古溪。隧道两旁更有大大小小的洞穴。很久很久以前,深谷之主便命泥水匠们修筑加固这些洞穴,在洞穴内砌出一层一层的壁龛,供谷地民众摆放先人骨灰,祭祀悼念。那些壁龛内的仪式铜器,也自然出于作坊镇的能工巧匠之手。甚至是因为这些墓穴,这个不起眼的村镇才发展成谷地三镇之一。
而在更深处的隧道内,还有一些洞穴被用作监牢,谷地的囚犯,也关在这些不见天日,阴森潮湿的监牢内。这些监牢在面向隧道的一面是铁门铁栅,另一面通常没有墙壁,只可以看见悬崖的边缘。悬崖一片漆黑,甚至连对面有没有岩壁也看不到,除了悬崖的边缘,什么也看不见。
谷地牢房给人的并不是窒息压抑,而是无边的黑暗带来的恐惧。这种恐惧,有时反而导致囚犯们纵身一跃,拥抱那无限的未知,与死亡。
那天,老蒋也站在牢里的悬崖边缘思考,深渊就像一只巨手,不断地伸出来将他向下拉。
“你知道吗?谷地人的观念里,死亡从来不是最高的刑罚,最普通的刑罚也是刖刑之后苦役劳作致死。”老蒋望向无边的黑暗,背对着近卫队长说到。
“老蒋,若你没有勇气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将你用力抛出,或轻轻推下都可以,只要你考虑清楚。”
近卫队长与老蒋都知道,涅王死后,他们非常可能被判以刖刑后苦役,甚至更加残忍的肉刑。
“就此跳下去,说不定可以死里逃生,成为深谷的子民。”老蒋接着说。
“如果要变成那些畸形的怪物,我宁可和我们向下面拉的屎尿葬在一起。”卫队长故作轻松地打趣。但那些将千人大军撕碎吞噬的怪物带来的恐惧仍然在他心中缠绕。
他们听见有人走下来,以为是来送饭的狱卒。但那不止一个人,脚步声也和平常不同,那不是狱卒草鞋发出的声音,其中一人的是上好的木屐敲击在冰冷岩石上发出的沉稳回响。
他们眼前的是盛装的深谷主祭,主祭左右是芈先生与任氏长男。芈先生打开牢房的大门。老蒋绝望地长叹,他后悔刚刚自己犹豫不决,没有纵身一跃。只要一跳,什么恐惧烦恼都不再存在,哪管世界洪水滔天。
深谷主祭弯腰穿进低矮的铁门,说道,“你们两位,是否愿意为深谷大殿效力?”
主祭开门见山,近卫队长却目瞪口呆,以为这是什么阴谋。但老蒋马上反应过来了,他知道二王之战后,深谷大殿能人如何短缺。他早该料到大殿会来招降,只是被牢房恐怖的氛围冲昏了头脑,瞎害怕了这么几天。
老蒋到达大殿后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处理流放地党众的问题。他料到六家族对三镇防卫队的投入也只是意思意思,各家族互相依赖而又互相推搪。白氏和姚氏财力丰厚,但其余四家确实也力不从心,没有被灭族已是万幸。
“切,涅王的走狗如今竟又为盲王效力,你们真是,还有脸来见我们?”
“是是,我们的确是猪狗。但盲王确实比那疯王明智得多,难道不是?我们心甘情愿作盲王的猪狗。”
那时连大殿众多易瞳师弟子都不知道盲王已经出逃,何况是六家族的长老。老蒋几经艰辛,才被老姚接见。他费尽唇舌,以各家族的财产安全共同利益为由,说服了老姚要人。
“我们最多只可给你二十人,不能再多了。”
“不不不,姚长老实在慷慨,在下只需要五人,五人便足矣。但此五人是您最好的人。”老蒋连忙举出五根手指,摇着手说到。
“要经验丰富的镖师,或是有从军经验,强壮而服从纪律之人。”
于是,近卫队长带着五人在三镇明察暗访。酒馆,作坊,旅店,镇郊民居,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三镇每个角落。自由小贩,市井农人,猎人屠户,作坊工会,小偷私妓,都有他们的眼线。谷地信鸦在三镇上空来回穿梭,消息不断带回大殿里主祭和老蒋的手中。
一旦确认可疑的团伙,三镇的民兵卫队便出动将其逮捕。软硬兼施将头目逼供,简直是老蒋最擅长的事。他们供出更多而且更可靠的据点。被捕之人处以刑罚,游街示众。喽啰党羽感到害怕,或逃出谷地,或缴械投降。
大殿与六家族卫队合作无间,短短一个月时间,混进三镇的流放地老鼠便几乎被清扫干净。六家族长老们似乎也相当满意,老姚甚至也试探着拉拢老蒋过来为姚氏效力。
”老姚说给你两倍的薪金?”
“小声一点,不要说出去。”
这一个月里,主祭,老蒋与近卫队长公事上不断交流,而芈先生像一个局外人,以他的经验和资历实在插不上话。他深感自己的无能,觉得惭愧又有些嫉妒。
而圆滑世故又敏锐的老蒋怎会忽视芈先生的神情?他们在议事时,老蒋的余光还不忘经常向芈先生撇去。老蒋为免树立一个敌人,因此也经常邀芈先生喝酒,他们渐渐成为好友。老蒋教他的甚至比姬先生还多。这天晚上,他们又相约在镇里的酒馆喝酒。
这酒馆两面临街,在东西向的主街与第二纵街的交界,位置极好。酒馆有两层,楼下一层已关门,只留着楼梯的入口。那时晚上还营业的地方并不多,周围店铺漆黑一片,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这家二楼还亮着油灯。老蒋在为疯王效力时便常常光顾此店,店里的老板娘是一位年轻的卖酒女,经常在店里弹奏秦琵琶。
“虽然深谷大殿薪金微薄,但毕竟比那疯王靠谱多了,我暂时并不想离开。”老蒋接着对芈先生说,“当然,你们易瞳师那种神神怪怪的氛围有时真令人受不了,哈哈哈哈哈。”
老蒋有些醉了。经此一役,老蒋变得有些得意忘形。店面两层临街两面都没有墙,二层只有雕着方形几何装饰的矮矮的木栏杆,木板门折叠着放在一旁。室内火光昏黄,他身旁下方便是陡峭纵街的石台阶,他望向空无一人的室外,街道和外面的建筑在火光的对比下变成一片暗蓝色。他的仕途就如这谷地的地理般曲折坎坷。
他知道,深谷大殿必定不是他仕途的归宿。
而深谷主祭,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流放地。
主祭与任氏长男登上流放地七层高塔的塔顶,那两个怪异的男宠仍在那里。他们在陶盘里点着罂粟叶,整个七楼的大厅弥漫着烟雾。女巫与那俊美的男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俊美的男宠下身器具高高地竖起。那精瘦黝黑的男宠仍然抱着带牙齿的铁剑坐在门边,似乎丝毫没有受罂粟烟雾的影响。
主祭皱眉咳了两声。那门边的男宠站起来,将铁剑握在手中。
“哈哈哈哈,真是稀客,配得起这发簪华服的,想必是深谷的主祭。”女巫也坐起身说到,“退下吧,他们是我的客人。”
女巫边说着边将视线转向主祭身旁的任氏长男,眼神变得严肃而警觉。此时主祭一定也留意到,女巫的长相与她的任兄有几分相像。那男宠听到女巫的命令后也回复那慵懒的坐姿,另一男宠半躺着将火盘弄熄。
“不知道主祭大人驾临,实在来不及准备茶点。在场有什么可以令主祭大人高兴的,可以尽管拿去使用。”女巫说着这样的话,那俊美的男宠竟郑重其事地坐起来鞠了一躬。而主祭只是凌厉地撇了他们一眼。
“我们已经知道行刺深谷之主的是流放地的人。我自然大胆地推测,您便是那幕后的主事。”主祭说话一向简单直接,开门见山。
“无凭无据构陷他人,我是否有听错,此为深谷大殿的作风?”
“我们在刺客的身上找到罂粟叶,气味就和现在此厅内的一样。”主祭说着,任氏长男掏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叶片。
“哈哈哈哈哈哈,主祭或许有所不知。谷地人本来贫苦,而屈居此流放地沼泽的人民,生活更是狼藉悲惨。若没有这些特殊的烟草,怎么活得下去?”
说着,女巫拿起任氏长男仍在地上的草叶,包在破布里,借着铜盘的余火点燃。
“主祭大人,你可以认为在下与深谷之主有些旧日的恩怨,有充分的动机。“女巫说着,将卷烟深深吸了一口。”但深谷之主身处险境,在下也觉得非常抱歉。”
主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对于这一指控,她的确没有充分的证据。
“若真如此,请您劝服流放地的党众,停止对三镇的侵扰。即使他们仍要一意孤行,他们也必将自食其果。”
“在下仅遵主祭大人的吩咐。但主祭大人啊,请听在下一逆耳之言。”
“请说。”
“请收起您那高高在上的气焰,我在您身上看到了死去的涅王。虽然你身上流着瞿母之血,但你不过也是一届凡人,最终无法逃脱递归律。”
主祭理解前半句话。无论为王的是谁,奴役,战争,压迫,几千年来这样的结构从没有改变。权力就如一头巨兽,无论是谁,只要身处高位,都被这巨兽擒获,身不由己。谁代入哪个位置也没有关系,就如大自然的食物链,兔子生来永远是兔子,虎狼生来永远是虎狼。
但她不能理解“递归律”这三个字。
“我会好好理解你所说之话。但我还是要以深谷主祭的身份说,若流放地党众再来侵扰,也请你做好受罚的准备。”
女巫鞠了一躬,此刻她定定地看着一直低头的任氏长男。
”哼哼,哈哈哈哈,真是讽刺。任氏血族,不是被深谷大殿流放,便是成为主祭的裙下之臣。哈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好了,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