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十九,古榕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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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南越国西边的天气难得地到了一年最干燥的时候,但正午的阳光依然猛烈,在路上的这几人的麻布衣衫早被汗水无数遍地浸湿,然后又干透。这个佣兵团在南越国的边境抓到一个夜郎某酋长通缉的死囚,正押回夜郎国的路上。
佣兵团刚认识一个陌生的猎人,猎人正好同路,便与他一起同行。此猎人身材魁梧,脸容消瘦,口鼻围着布巾,衣衫破烂,腰间系着铁链。背着八尺大铁剑,与他高大的身材相仿。眯成缝的眼睛里带着野兽般的杀气。
“你系猎人,哈哈哈哈哈,你腰间条铁链同埋铁剑咁鬼响,动物都吓走晒啦。”
(南越方言:你是猎人,哈哈哈哈,你腰间的铁链和铁剑发出这么大响声,动物全都吓跑啦。)
“无所谓,我又唔猎一般既动物。”猎人用沙哑的声音这样回应佣兵们。
(南越方言:无所谓,我不猎一般的动物。)
这个猎人看了看那蒙眼的死囚,接着说,“喂,呢条友可以换几多钱?”
(南越方言:呢条友:这家伙)
八尺猎人与谷地的另一猎人老艾早在几年前便认识,老艾每年都在谷地狩猎那奇异的猛兽,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灵便,打算退休,找个年轻的猎人代替他的位置。于是老艾经常带他出没于那边远谷地的深山老林,作狩猎的准备。十几天前,他们在桂林碰面,老艾告诉他这个佣兵团最近不断在边境一带捉拿通缉犯,跟踪着他们,一旦他们捉到犯人,便与他们接近,将囚犯买下,作为狩猎的诱饵。
路上谈话并不多,但佣兵们似乎还对这个奇怪的猎人有些好感。某天扎营,佣兵们心血来潮,围着营火,轮流说着自己的事。夜郎死囚被五花大绑,和马一起绑在大树上。八尺猎人坐在较后面的位置静静听着每个人的过去,伴随着不同的口音与粗鄙的字眼,说着他们以前操蛋的镖队雇主,口没遮拦的军队上师,在官场追名逐利的主子,以及他们龌龊狼狈的情史。
“喂,雕,长夜漫漫咁七无聊,讲D野来听下。”佣兵们都说完了,只剩下猎人未发一语。
“。。。。。。讲出来你地唔好唔七信。。。。。。”猎人开始说了,而他铁定这群佣兵听完后一定把他当疯子。管他呢,反正明天早晨,他们便各走各路。
他儿时的记忆一片模糊。大约二十年前,八尺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他的师傅是个女人,一直带着面纱,从来没有看清楚她面纱下的真面目。他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由她师傅照顾,那可能说不上照顾,那不过就是喂养并训练一只动物。
师傅话少,而且非常严格。到他把基本的剑术都掌握后,她师傅的剑法越来越招招致命,他每天都遍体鳞伤,在死亡边缘挣扎。有时失血过多,师傅又把他救活,有时手脚骨折又痊愈,有时被打的晕过去过几天醒来,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师傅不顾他的死活,他为了生存,只能跑到树林狩猎,或在市镇里小偷小摸。
他有恨他的师傅?似乎没有,他从小就在这地狱般的修行下活过来,他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什么别的可能。
到他长大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头脑里一团浆糊,但他开始意识到他和他的师傅和市里正常人的不同。原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每天训练各种奇怪的武器,遍体鳞伤在死亡边缘挣扎。然而除此以外,市里的人们,可以清楚记得别人的容貌,辨认出人脸上的五官,但是他发现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是个脸盲。
自己在河里的倒影,五官扭成一团,有时又觉得自己的脸一片空白。明明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别人的脸时,他只看到乱成一团的一块肉。这和师傅带着的面纱有没有关系?这个病是因为小时候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脸造成的?但他好像也没有太介意。一直以来他的头脑像罩着一团大雾,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的年纪固然太少,但这种朦胧不清的感觉,似乎和阅历没有关系。
他战战兢兢地问师傅,师傅又走进她屋里的武器库,里面传出金属的声响,看来他今天又要练至重伤。她还没有出来,看来是在犹豫应该选什么武器。实在太厌恶,可怕而无趣了,他身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呢。他念头一闪,决定逃走,永远地逃走,一直跑,一直跑,离开这所大宅。
他一边跑一边看看师傅有没有追来,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甚至不记得这是不是第一次逃跑,或者他完全没有在意过自己是第几次逃跑。
不知不觉他跑到了繁华的市集,他左闪右躲,在卖鱼卖菜的商贩间穿梭。正当他再次不安地回头,他与一个高大的人碰个正着,那人抓着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个高个的女孩。
“又系你个豆丁,你师傅又强迫你练剑?来,姐姐帮你上药。”
(豆丁:小屁孩)
她知道他的师傅?他见过这个女孩吗?他好像见过,又不确定,她的脸一团浆糊。但她身上有好的气味,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女孩穿着丝质的深衣,头上的发簪挂着下垂的装饰,手中拿着刺绣的扇子,怎么看都是个有钱的小姐。她怎会认识自己?当然,他的大脑和她的脸一样模糊不清,没法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姐姐的家真大,庭院里一片绿色,佣人们在来回忙碌。大厅简朴空旷,地上铺着细密的竹席,凉风穿堂而过。柱子间没有墙,只有一片片垂下来的竹帘。姐姐帮他涂上奇怪的药膏,发炎的地方凉凉的,痛楚马上消失了。伤口处理了一个下午,他一直盯着那大厅中央那柄巨大的铁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剑。大厅的屏风上,还挂着一把短剑,剑上有一圈圈细密的锻打纹理,看上去异常精致,寒气逼人,与那粗犷而布满锈迹的大铁剑风格完全不同。很奇怪,他对人的交往印象一团浆糊,但这两把剑,自从第一次看见便令他印象深刻。
之后很多次,他被虐得遍体鳞伤逃出来后,这个姐姐都把他带到家里,帮他处理伤口,给他好吃的,还教他写字。秦篆真是太难了,他看看大厅的两柄奇异而迥然不同的剑,又望望窗外,看见炽热阳光下,庭院里整齐的棕榈树和龟背叶,还有庭院中央那棵参天的大榕树。
男孩渐渐长大,虽然身上仍然伤痕累累,但身体越来越强壮,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男孩。他已经可以勉强和她的师傅打成平手,那地狱般的残酷训练也变得不那么残酷。除了刀剑等正常的武器,各种怪异的武器和狩猎方法他都精通。但师傅这么训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从没有问,也好像没有介意这个问题,他的头脑仍然像罩着一层大雾。
那天晚上他在姐姐家的客房里过夜,他听见奇怪的声音,院子里的狗叫个不停,之后听见佣人们大喊有贼进屋了。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最近在市里横行的连环杀手,专门洗劫豪宅。听说此盗贼一身怪力,已经有十多个巡兵在夜里被杀,悬赏的金额越来越高,却还未落网。
他听到姐姐大叫,他匆忙赶到她的房间。不,他手无寸铁,马上想起大厅里那两柄剑。当他托着那八尺大剑赶到姐姐的房间时,他看见那盗贼巨大的背影。他也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人,全身赤裸,皮肤的颜色像深褐色的木皮,手臂也像树干一样粗壮,姐姐的衣服已经被扯掉一半,他正在向姐姐施暴!但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麻木,好像这一切都不太对。。。。。。
他也没空去想,那巨人转过身来,下身的器具像巨大的蘑菇。他看到他的脸,也和其他人一样,他没有脸,脸上全是开裂的树皮。转眼,那巨人像树干一般的右手已向他挥来一记重击。他用双手本能地挥动那八尺大剑,瞬间那右手已离开身体,飞到姐姐的床上,床塌了一个大洞,发出一声巨响。铁剑顺便将铜灯劈成两截,将地板劈出一个大坑。
巨人接着用整个身体向他压过来,他向那断臂方向退后一闪,又向反方向挥动大剑,这一击从巨人的右胸砍进左腰,斜劈出一道裂口,那下身的蘑菇已被劈成两截,蘑菇的菇伞掉落在地上。很奇怪,没有血,这怪力的巨人像个木偶。更奇怪的是他自己非常麻木,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他成了全市的英雄,姐姐的父亲答应他当他的女婿。他现在才知道,那姐姐是南海郡守的女儿。
“哈哈哈哈哈,你娶左南海郡守个女?哈哈哈哈,鬼先信你,哈哈哈哈哈。。。。。。”
(左:完成时,相当于“了”。先:才。)
猎人说到这里,佣兵们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笑到飙眼泪,听距讲埋先啦,虽然老作,但起码几有趣,哈哈哈哈哈。”另一个佣兵说到。
(讲埋先:先说完。老作:瞎编的故事。)
猎人接着说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有了转机,他与姐姐结婚后一起住在大宅里,他的师傅也不知怎么的消失不见。他无日无夜地和姐姐抱在床上翻云覆雨,美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好像怎样也不厌倦。说到那些细节,佣兵们一时用怀疑讥笑的眼神盯着他,一时又流露出咬牙切齿的羡慕嫉妒。新婚的幸福令他本来浑浊的头脑变得更加模糊。
但为什么呢,这样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有哪里不对。不是因为故事老套,他模糊地意识到问题是他自己,他不正常的麻木感。。。。。。
猎人对佣兵们说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佣兵们意犹未尽,想知道这郡守女婿怎会沦落到成为猎人,怎会走在这通往诡异深谷的路上,要那死囚又有何目的。猎人只说他说不下去了,开始转到今晚值夜的现实话题。
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荒诞的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