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二,易瞳师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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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睦一觉醒来,涅王已酒足饭饱,躺下大睡。少女边收拾残余,口中边嚼着肉块,手脚麻利,对这种食宴似乎习以为常。
    姜睦从行囊内拿出竹卷,打算将见闻一一记下。刚开始动笔,便觉头痛欲裂,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只好放下笔墨,再次躺下睡去。
    自西周以来,谷地由于那凶险的地形与奇特的风俗信仰,一直处于各国各族的交界,难守易攻,攻之又不值。所以谷地人民自古以来形成一套奇特的体系。
    夜郎且兰周边部族,中原各地被流放之人,南越边境贩夫走卒之徒,皆聚集于此。因此此地有中原与南越的建筑服饰形制,又有周边民族各种奇怪的风俗信仰。
    而其中最奇特,又在谷地信众最多的,是对眼睛之信仰,或许这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图腾,起源已无法考证。谷地的百姓每家都供奉着或大或小的铜质面具,面具一般都有巨大的双眼。王公贵族的宅邸里,供奉更巨大的,双目外凸的图腾面具。谷地的巫师,平时更会带上面具示人,从不露出真容。巫师通晓谷地所有知识传说,教化谷地的百姓,口耳相传,从不留下书面的文献。这样的巫师,一直被谷地人民称作“易瞳师”。
    涅王,明面说是被分封这西南谷地,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被皇室排挤的一位兄弟,与其说是分封,不如说是流放更为贴切。
    秦以来,谷地频繁易主,而同时也逐渐实行中原的管理体制,原来的谷地巫师纷纷被民众推举为地方的官吏差役。易瞳师的工作也和远古时代大相径庭。
    比如数年前那一夜,涅王在郊外行刑,处斩谷地望族,行刑人也正是带着面具的易瞳师。
    小女孩流着泪,全身被捆绑,被斩之人正是小女孩的父母叔伯。场面残酷令人绝望,小女孩边哭喊边闭上朦胧的双眼,绝望得几乎失去意识。
    涅王将踩在女孩背上的左脚放下,跪在地上,双手从后面抓起女孩的脸,用双手的食指与中指撑开少女模糊红肿的双眼。
    “看吧,看清楚这个你无法选择而来到的世界。你要变得更冷酷无情,即使有天你要复仇,也不至于因恻隐而无法下手。”
    女孩隐约听到涅王这样说,这话又仿佛是涅王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是说给她听。
    女孩看着眼前的情景,忽然失去意识,她最后看见的,只有那眼前满眼血红的落花。
    多年前那残酷的经历,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何况每年的今天,将她全家灭族的仇人都会出现在他眼前。
    再次醒来时,姜睦发现眼前是涅王的脸。
    “醒醒,是时候离开了。”
    涅王边摇着道士的肩膀边说。
    这时,少女也从内间走出来,带着盛怒撇了王爷一眼。涅王也不以为然,说到:
    “我要即刻离开谷地,他们要来了。”
    少女冰冷的眼睛里,怒气比刚刚更盛。
    “我们从断崖小路下山,马留给你,你会用得上。”
    涅王对少女说。
    姜睦一头雾水,他觉得涅王似乎来此地前便知道被人追杀,而他却泰然自若地来参加食宴。少女显然也和涅王有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并知道来追杀涅王的人是谁。这似乎并非一两个提问可以解释清楚,刚问出口,又咽了回去。王爷同时一把抓着道士往门外走。
    少女定神了一刻,随后也披上披肩出了门。
    此时已接近黎明,也是初冬的一天中无风但最冷之时。谷地怪异扭曲的树木只剩下枯枝,脚下的杂草湿润,将鞋子弄湿后更是寒冷入骨。沿着弯曲的山路往上走,可以看见远处崖顶透着黎明的一缕微弱光线,浓雾逐渐散去。山腰上飘着微薄的黑烟,那是猎人前夜告诉她的扎营地点。
    狩猎后,掌柜会将备好的赏金交给猎人,但前夜猎人并没有收下赏金,对少女说,他有另外的条件。
    猎人将乌黑的瞿皮制作成披风披于身上,黑色的鬃毛在微风中颤动,少女向他背后走来,仿佛看到一头黑熊。黑熊的旁边有只兔子,在篝火旁吃草,而黑熊手中的另一只兔子正在篝火上烤,传出阵阵肉香。
    “请你帮我一个忙。”少女说到。
    “易瞳师将到此地追杀涅王,请你帮我解决他们。”
    “时间,装备,人数。”
    黑熊没有回头,而是把烤兔子拿到眼前看了看,兔子身上的油沿着半熟的肌肉往下流动,身上的血块逐渐变成微小的红色细屑往下飘落。
    “今夜,轻装,约六人。你理应可以轻松解决。”
    少女虽一直在店内,却似乎对整个谷地的动静了如指掌。
    “可以,昨夜我跟你说的条件,你考虑清楚了?对你们来说应是举手之劳。”猎人说。
    “切,哈哈哈,你可是个怪人,重赏不要,只要两颗眼睛?你知道多少猎人为猎瞿的赏金而死?”
    篝火旁散落着一堆花瓣,一块兔皮淹没在其中露出一角。兔皮似乎把地上的草挡住了,兔子正在把兔皮扒开。
    “我就是个怪人。你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也脑洞清奇,要替自己的仇人保命?”
    猎人边说边起来把兔子抱起。
    “我自有原因,没必要向你解释。”
    少女此刻疑惑,老艾平时严肃而话少,为何将自己的事告诉这陌生的猎人,这猎人和老艾是何种交情?
    而少女的回答,猎人并没有听进去。他忽然发现远处树林有一人影,身躯躲于树丛后探出头来。和那双瞳的樵夫不同,此人双眼开裂,额头上还有两三只大小不等的眼睛。眼窝深处被黑色的肉块包围,像极瞿的头部。
    少女回过头来,也瞥见了那人影。两边对视了片刻,人影转身匆匆离去。猎人惊愕之余,也推着少女离开,顺手抱走了那正在嚼草的兔子。
    路上猎人什么也没有问,少女猜想,老艾应该把这些畸形之人的事也告诉他了,何况此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猎人告诉少女布置陷阱的计划,而这些劳作对少女来说也并非困难。在少女的想象中,以此猎人的武艺,即使正面对决,也可将那些三教九流的易瞳师轻松解决。而转念一想,善用陷阱好像才更符合一个猎人的经验。
    这来历不明的猎人似乎对谷地已有相当的了解。除了问出猎人是南越人外,少女对其一无所知。在这深山的无名店当了数年的掌柜,对谷地一向了如指掌,而这神秘的猎人,从她熟悉的世界之外忽然闯入的局外人,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二人虽话语极少,但手脚异常麻利的人之间都有一种特殊的默契,陷阱日间便布置妥当。少女从内堂翻出各种武器,将灯火点明,将瞿肉入锅,传出阵阵肉骚。从外面看过来一切如常,似乎食宴仍在进行。
    夜深,易瞳师翻过土墙,纷纷取出随身武器。猎人与少女埋伏于院内杂物后面,两人同时默默数数,对手共有六人,都带着大眼面具。除了前面领头的人手持长剑身穿薄皮甲,后面几人只穿布衣,手持的也并非刀剑,而是斧子铁棍。
    “慢,有埋伏!”
    领头人似乎发现了脚下有异样,但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少女早已将绳索砍断,覆盖在坑洞上的泥土木块随即崩塌,传来几声惨叫,前面三人已掉落坑洞里,坑洞内有木头削出的尖刺,摔下虽不致丧命,也可致人重伤。
    随后的三人忽然看见红花从眼前散出,惊愕得不知所措。
    此时猎人已将手上的反曲大弓满弦张开,对准了其中一人的颈项。后面二人还没从坑洞陷阱中反应过来,前面一人已中箭倒地。二人见状拔腿逃跑,其中一人背后又中一箭。
    剩下一人在爬墙之际,被猎人扯着衣领一把抓倒在地。猎人拔出随身短剑直刺喉咙,落花飘散到墙外。墙外出现一双腿,踩着细碎的红花前行靠近,那是黎明时分在山上那面部畸形之人。
    而二人在院子内,所看到山腰上并不止一人。这些人从树丛后探身出来,从四面八方慢慢向小店走近。每人的额头上都或多或少的数只额外的眼睛。在漆黑的树丛中,眼睛映射着店内的火光,几十只发红的眼睛像夜空的星光不停闪烁。
    少女只知道,这些畸形之人在远古时受了易瞳之术,可以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事物,寿命跟常人也不一样。这些人平时居住在深谷的最深处,与世隔绝,极少露脸。其中一些外貌和常人接近的,会在谷地往来,给少女通报整个谷地的情形,就好比那食宴上的老樵夫。
    而为何今天全向这无名店涌来?
    难道是从这今年忽然出现的猎人身上,他们看到了什么超乎寻常的事物?
    少女的疑惑并不比猎人少,但此刻应尽快离开。
    “后院有马。”少女想起涅王与道士留在后院的两匹马。
    少女在内堂取走收拾好的行囊,翻开布帘,兔子忽然跳出来,并转过身与她对视。对视片刻,少女拿起行囊,也顺手将兔子抱走。
    此时猎人已背上武器,牵了两匹马出来。二人牵马下山,行至山脚平路,上马离开。
    路上,兔子从少女宽松的深衣领口里探出头来。
    今天我们知道,在大自然中,要改变一个种群的命运,需要万亿年的进化。而在那个时代,少女只知道,兔子永远生来是兔子,虎狼永远生来是虎狼。既然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奴隶世代为奴隶,佃农世代为佃农,领主世代为领主,国君世代为国君?饥荒,战乱,互相欺骗,互相捕杀,人类又比动物优越多少?少女读到先秦各家著作时便有此疑问。而她更奇怪的是,似乎身边的人都没有这样的疑惑,这个对我们每个人存在于世上最根本的疑惑。
    “喂,我只是好奇。今早的两只兔子,你怎样选择先杀掉哪一只?”
    而这天,面对这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她将这奇怪的问题问了出口。
    “我要吃的那只比较肥吧,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
    而眼前这憨憨的黑熊所给出的答案,也和很多人一样,无法解答她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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