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唯楚有豺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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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唯楚有“豺”
    
     草丛中有一只蚂蚁在找寻回家的路,它东闻闻西嗅嗅,方向感全失,没头没脑地瞎撞一气,象秦香莲知道陈世美变心后旁徨无助走投无路的样子;好不容易认准了一条回家的路,急急忙忙向前驱策时,总要被一堵高墙阻住去路,躲不过也避不开,那堵墙就那么如影随形,也许翻过高墙就能看见家园、看见熟识的老朋友或者族中的耆老、也许家里那对绕漆的小儿女正在“呱呱”地喊叫妈妈。。。。。。总之,这只蚂蚁全然不顾一切地向那堵墙攀爬,每当它爬得绝望想调头重回大地的时候,那面墙总会拔地而起把它抖落到最开始的草丛,于是它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寻家之举。
     邓泽一直好奇为什么蚂蚁总是那么忙碌、对于生活总是那么乐观、锲而不舍,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蚂蚁总是在不间断地运动,它们不会休息、不会打盹,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奔跑也许是蚂蚁生命的全部意义,可是为什么要给生命赋以意义呢?所有的蚂蚁们都在奔跑并快乐着,如果它们都能象人类一样思考,也许每一只蚂蚁都会停下脚步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反思的结果终必会使一部分蚂蚁不再奔跑,有了不奔跑的蚂蚁,那么黑黑的蚂蚁与蛰伏不动的七星瓢虫究竟还剩下多少本质上的区别?可见未来物种的毁灭,不是毁于无知而是毁于思考。
     邓泽是与玻璃杯背靠着背斜躺在草坪上、吃完一支雪糕后一翻身就发现这只蚂蚁的,她用那块粘雪糕的木片不停地拔弄着蚂蚁,想要看到它屈服的样子!偏偏这只蚂蚁永不妥协,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只要给它机会,它就会信心百倍地寻找回家的路,看得邓泽嘴巴里啧啧称奇,不明白一只小小的蚂蚁在困难面前为何那么百折不挠。兴致倍增时喊来玻璃杯一起观看,两个人把脑袋凑在一起对那只蚂蚁吹胡子瞪眼睛,在强大的骚扰面前那只蚂蚁彻底迷惘了,它探寻的范围越来越小、迈出的脚步越来越轻、脑袋上的两只触角也开始向下耷拉,玻璃杯嚷道:“得,好歹也是一条命,望姑娘能高抬贵手!”
     邓泽脸颊上沁出一层汗珠,正要申辩,背后有人轻咳一声,扭头望去,父母正相互牵伴着散步来了,那张小脸上立即飞红一片!她把那只蚂蚁小心翼翼地捧到它始终突围的方向,站起来对父母做了个鬼脸,拉着玻璃杯的手就跑;邓老教授原本觉得女儿和一男孩子脸碰脸趴在地上有碍观瞻,可这比不得文学作品能够恣意批评,因此只好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以示提醒了事,心中免不了要隐隐作疼一番,暗思如此大好姑娘真是便宜了那小子。
     邓泽与玻璃杯手牵手一口气跑出好远,停下来的时候,羞怯渐去,好奇频生,她不知道那只蚂蚁被人折腾一番后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它有亲人吗?它有思念吗?如果它就此迷路,它的亲人会思念吗?而思念是一种什么滋味?
     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那种害怕被发现、同时又害怕因为躲深了不容易被发现从而寂寞的矛盾心理,不正有思念的成分吗?嘴巴里禁不住怂恿玻璃赶紧去躲藏,然后自己去寻找;玻璃杯看了看天色,心想这姑娘一时心血来潮,却叫自己如何去躲?躲深了吧,天就要黑了,她一时半刻找不到势必会恼羞成怒;躲浅些吧,看她那认真劲儿,若是不费一番气力显然不能满足,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灵机一动,心想这校园里就那个水塔附近能够藏人,倒不如叫这丫头去躲,然后自己假装鲁钝苦苦寻找,最好是找得满头大汗后冷不丁地把她从某处拽了出来,必能讨她欢喜!
     于是提出来让女孩去躲自己去找,邓泽心想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要说找人不容易躲起来还不是件驾轻就熟的事,只是没道理让这个男孩那么轻易地找到自己,于是欢天喜地地去了。
     约摸有半分钟光景,玻璃杯估计邓泽去得远了,于是转身朝着邓泽离开的方向大声问开始没有?理想里邓泽一定会大声回答一声,然后自己就循着声音找去,甚至还要有意地向着那声音的相反方向去找,使得躲在暗处的女孩子焦虑万分,从而不断地向自己发信号,自己却偏偏要装作没听见,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然而习习晚风里并没有传来邓泽那娇媚的声音,玻璃杯在心里暗赞这女孩子真有定力,心里不停想象着她猫在某处焦急等待的样子,不禁乐上心头。一路地找过去,竟然大半天都没有找到,心里的欢乐逐渐变成为冬天的温度计,热量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最后把人的内心冻得一片冰凉;找了大约半个小时,该找的地方全找了,那女孩子依然无影!这个时候每走一步,双脚都仿如踩在真空里,不知道邓泽究竟躲到了哪里?
     扯起喉咙来大声地呼唤,那声音也仿佛掉进了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所描述的时空中,在那个时空里时间与空间都无限扭曲、最后形成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难道……?
    
     天渐渐黑了,玻璃杯的心头涌起阵阵从没有过的恐惧,这件事情发生得太不可思议了,莫非邓泽已经回了家?或者她临时内急去了教学楼的厕所?更或者她声称与自己捉迷藏其实只是开个玩笑、而她这个时候正在某处大快朵姬?……所有的推测都显得那么没有底气,心也因此而提到了嗓子眼,变成一口浓痰积愈在喉咙里怎么干呕都吐不出来,耳膜中激荡着血液快速奔流的声音,象似一不小心把脑袋伸进了道士做法事的钹里镲里,晕眩发甍;接下来去邓泽家里找、去诗社里找、去教学楼里找、甚至到校园的每处公厕旁转悠,希望能听到有某女生晕劂于厕所内的消息……可是一切都是徒劳,邓泽躲得过于彻底,仿佛隐身到了另一个不可探寻的世界!到处寻找未果后,玻璃杯跌跌撞撞地冲进学校保卫处报案,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学校保卫处接到报案后,立即组织几名保安陪同玻璃杯一起去寻找,结果自是无功而返。
     邓泽家里一夜灯火通明,两位老人脸上全无血色,没人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没有勇气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快要爆裂了!玻璃杯实在承受不了房间里的空气之重,他夺门而出,在那一瞬间他想起邓泽曾经赤着脚正是从这扇门里跑出去陪自己散步聊天,那时天空还下着小雨,真不知道其中饱含了多么深沉的爱意,如今却是生死不知,不禁泪雨滂沱!
     漫无边际地在黑夜里游荡,一任教工区的路灯把身影拉长又缩短,脑海里对黄昏时所发生的事情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不觉竟然又来到了那个曾经的磁卡机前。纷飞的思绪立刻如鹅毛大雪般铺天盖地而至,压得人的心情象越冬的麦苗一般直不起腰来,当日的磁卡机依旧,如今面对它的人也依旧,只是冥冥中的直觉已经与往日大相径庭,那日直觉着要与邓泽能够灿然地相见,如今却毛骨悚然地觉得她已经凶多吉少,这种感觉自己真是一万万个不肯承认的啊,可是如何才能阻止那扑面而来无孔不入的感觉呢?
     拿双手去细细抚摸磁卡电话上的数字键,不知道接下来要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拔向哪里,突然有个很奇怪的直觉,仿佛身后站着一个人,猛回头,昏浊的灯影里,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戴着黑框眼镜、笔挺的西装口袋上插着一朵红花、正阴惨惨地望着他笑。
     玻璃杯大叫一声,眼睛一黑,就此昏厥过去。
    
     醒来后仿佛有些失忆,眼睛定定地盯着天花板,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是谁,接着再往下想时,脑袋里便炸裂着痛;有两个大学生正坐在病房里看书,一时还没发现他已经醒转。玻璃杯闭起眼睛竭力往前面追忆,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女孩的笑脸,那张笑脸一时远一时近、一时清晰一时模糊,隐隐约约觉得那张笑脸后有个名字叫“邓泽”,可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叫“邓泽”;挣扎着要搞清楚那张笑脸与“邓泽”这个名字的关系时,脑袋里便“哄”地弹出一幅黑框眼镜,那幅黑框眼镜象两具刷好了黑油漆的木棺材,并列在一起旋转巅倒,死死地缠绕着那幅笑脸,狰狞恐怖。玻璃杯使劲所有的力气用手去掰、用脚去踢、用牙齿嘶咬,仿佛起了作用,那幅眼镜燃起了熊熊烈焰,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串烈焰突然摇身变作一朵妖艳的红花,玻璃杯的脑海里立即“叮”地一声又断了弦!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意思是说眼睛出血了,身边立即变得异常地噪杂,随着眼睛不断地被清洗、按摩,潜意识开始在这个时候苏醒,因为忽然明白了“邓泽”这两个字正代表着自己的至爱女友。
     眼泪开始无声无息地奔流,抬了抬手想抓住什么,瘫软的手臂没一丁点力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看到一颗冰冷的星辰在朦朦胧胧地闪烁,苍穹那么遥远,这微弱的光明游离得那么孤单,重峦叠障的黑暗统治着一切,象一头剪不断撕不碎的变形兽正紧紧地箍着人的脖子,压抑得心里无法喊叫、无法挣扎,只能象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被动无助、张徨无措。他想闭上眼睛,好驱走这近似幻觉的微弱光明,那眼睛却象耗完了电池的照相机镜头一样,只缩回了一小点便再也无动于衷;只好任由那小小的光亮气若游丝地游离着。一个人要逃避一件事物的时候,只要在他的极限承受能力之内,不管多么辛苦都是幸福;相反,当逃避都成为奢望的时候,那生活必然全是辛苦。逃避不了就只能勇敢面对,玻璃杯定定地盯着那一抹渔火般遥远而孤寂的光明,在一种近似童贞的坚持里,他感觉到那颗星辰似乎长有腿,正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自己飞奔,还没来得及躲避,那呼啸而来的光亮已经挟持着英国科学家霍金的宇宙大爆炸理论把世界爆炸得一片光明,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才看到一个医生正举着一只小电筒在眼前晃动。
    
     医生走了后,有个男学生过来喂他喝水,玻璃杯翕动着嘴唇呼喊道:“邓泽、邓泽。。。。。。”
     那个学生抓住他的手,把床单从他的手指中掰开,轻声安慰道:“你已经昏迷四天了,医生说你的眼睛还很危险,千万不要急怒攻心,以免眼睛再一次出血,要是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失明,你现在什么都别想,按我的要求吃一些食物补充体力。”
     玻璃杯紧紧地抓住那学生的手,心底里拼命喊邓泽在哪里邓泽在哪里,嘴巴里却没有一丁点力气,惶急得眼角流出泪来,那学生慌忙拿纸巾替他擦去泪水,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轻声说:“邓泽在学校山坡上跌了一跤,受了小伤,现在不能来看你,你好好睡一觉,她说不定明天就能来看你了,放心啊!”
     听到邓泽没有大碍,心底里立即快乐得不得了,潜意识里感觉邓泽已经来到身边,她正用一双小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在轻轻地摩搓着;含烟带雨的笑脸上,一颗小虎牙灿若沧海边的碣石;脸颊上的两颗小酒窝,更可以看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女孩子的一切都娇美得那样不可方物、美不胜收!
     在安详、奇幻、瑰丽的梦里度过一晚,第二天一大早,玻璃杯挣扎着要去看邓泽。他原本只是大脑受了刺激,身体并没什么大碍,体力稍有恢复,哪里还躺得住?可是病房里的两个学生拼命拦住他,死活不让他走出病房。
     看着两个学生脸上的神色,玻璃杯的心情逐渐黯淡下去,象登山的人遇到雪崩、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阻止向冰川的最底层坠落!接下来的事情他多么不情愿去想去猜测啊,可是他能回避吗?他现在多想紧紧地抓住邓泽的手,什么话都不讲,什么人的脸色都不去看,让伍了烟消云散、让老朱灰飞烟灭,让书记见鬼,让麻志刚上吊,可是这一切还真的那么重要吗?他抬头盯着其中一个学生逼问道:“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那学生与另一个学生对视了一眼,语气沉重地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都是邓教授的学生,具体来说,这几天所有的人都在寻找邓泽,至今没有音讯,她究竟去了哪里,或者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心里跟你一样,都一无所知,所以你现在得赶紧将身体养好,你那么爱她,邓泽真有什么困难,你身体要是不行,怎么能帮他呢?”
     霍金所倡导的宇宙大爆炸在这个时候把人的脑海炸裂得一片透明,原来情况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邓泽这个时候一定还存活在某个角落里等着自己去营救,只是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她正困身于怎么样的冰川绝境啊!一想到冰川,他的心又沉了下去。
     然而一想到就要抓住女孩子的那双小手,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她从悬崖边上、不、是从死神手里夺回她的生命,就禁不住力量倍增,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要拦我,我知道邓泽在哪里!”
     那两个学生满脸疑惑,搞不清楚玻璃杯的话是真是假,耳听到他言辞凿凿,内心实在宁可信其有,于是不再拦他,一边任由玻璃杯走出病房,一边找公安人员汇报情况。
    
     走出病房后,玻璃杯的心中有个执著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那个黑框眼镜!可是全部的信息就只知道他与邓泽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叫什么?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等等,全是未知数。心里想到去报案或者找邓泽的父母打听,又觉得全然讲不清楚或者问不清楚,不如自己先去找些线索,然后再报案或者见机行事,总之,内心里拼命企盼那个黑框眼镜只是在开玩笑、决不会对儿时的伙伴下毒手的,因此,自己在找到邓泽之前一定要给他留有余地,免得他日后不好见人。
     整整一个白天都在教职工宿舍区打转,希望能够看到那幅黑框眼镜。理想里见到他后,会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大谈特谈邓泽的种种趣事,从而把那人感动得双手奉上邓泽的藏身之处;或者恩威并用,把那家伙吓得乖乖地说出邓泽的藏身之处,邓泽若是完好无损,自己顶多打他两记耳光、骂他两声变态算了,若是邓泽受了什么委曲,自己不毁他一条腿也要损他一只招子;再或者看到他后二话不说,扑上去就施以一顿老拳,打得他鼻青脸肿屁滚尿流,然后用刀逼着他说出邓泽的所在,若是有半句谎话,哼哼,少不了要用刀子招呼他一通。
     白天里除了空想,没有什么作为,天黑了后,寻人的斗志不增反减,总觉得邓泽是在傍晚的时候走失的,自己一定能在黑夜里把她找回来。一天都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全部身心都放在寻找那幅黑框眼镜上,脸色兴奋得一片潮红。
     转来转去不由自主又来到那个磁卡电话机旁,这一次他把周围的环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除了路灯高悬得有点广漠与不着边际外,脚下的每寸土地都是真实的,并没有一处地道供那黑框眼镜从地底突然钻出来、或者一处可以藏人的空中楼阁供那幽灵从天而降。他在那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心中一时想着那黑框眼镜肯定还会来这里,一时又想着这样子“守株待兔”,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等到那幽灵;于是脑袋里开始“乒乒乓乓”地打架,打得累了,便学电视台在深夜挂出“晚安”的牌子,任由脑海里信马游疆地延续着白天的种种幻想。在等待中热情逐渐降温,郁闷乘虚而至,他站起来打量着那些光洁的电话键,竟然觉得那些数字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伸出手去一触摸,灵异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身后站有一个人!
     他知道身后站的是谁!!
     这一次他忍着极大的恐惧没有回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慢慢走开,他要在心里储备足够的勇气、以便在猛回头的刹那间直面那幅黑框眼镜与那朵红花、还有那幅阴冷如来自阴曹地府的冷笑!没走几步路,听到身后有人在拨磁卡电话,然后响起了熟悉的手机音乐,没错!绝对是邓泽的手机铃声!!
     一幅尖细的声音如蚊子在秋雨中挣扎、又如毒蛇在“吃吃”地臆气:“泽妹妹,这一年多来,我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给你打电话,呵呵,我们每天晚上‘聊’得多高兴啊!我知道你白天上班辛苦,从来不打扰你,呵呵,呵呵,可你不该每天变换电话号码让我找不到,呜。。。。。。这一次我把你的手机拿来了,你就不会再变了,呵呵呵呵,呜。。。。。。这一次你就不会走了,是吗?呵呵。。。。。。呵呵,我等会儿来看你!不要走开啊!”
     那声音听得令人毛骨悚然,象一个早起的人在黎明前赶路,经过一片坟场时忽然听到有人在棺材里讲话,硬着头皮去看个究竟后,原来是一条野狗在啃死尸骨头!玻璃杯悄悄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里,一个人右手持磁卡电话打出,左手正握着一个手机在接听,行为失常、动作诡异,象一个夜游症患者更象一具僵尸!玻璃杯的头脑里立即炸裂着疼,他闪身躲到一棵树后,双手抱着脑袋蹲下,感觉到头皮被血液撞击得有如潮汐中的海岸。一会儿后,那个背影转过身来,沉默的灯光里,一幅黑框眼镜出现得那么狰狞!
     玻璃杯小心翼翼地跟着黑框眼镜朝前走,一时间内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深夜的校园就象没有了嫦娥与玉兔的广寒宫,寂寞凄绝玉臂清辉,想来天堂也不过如此;再看那黑框眼镜一路逶迤,宛如传说中没完没了只知砍树泄愤的吴刚,天庭有此恶煞,广寒宫又何尝不是地狱?地狱天堂,天堂地狱,这二者之间究竟隔着一道什么造就的门槛?如果有轮回,这门槛究竟是在替地狱歌功颂德、还是在替天堂遮羞呢?一切如尘虚化之后,或许天堂本就是地狱。
     黑框眼镜径直来到那座玻璃杯无比熟悉的水塔下面,真不知道这个东西还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在这个怪物的感观世界里,已经没有人类丝毫的警觉,只有魍魅的专一,玻璃杯在他的眼睛里自始至终如同无物,彼此象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
     水塔旁边有个抽水泵站,低矮的铁门上终日挂着大锁,玻璃杯曾经在这里寻找了好几次,还曾特意看过那铁锁,上面锈迹斑斑,完全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再说现在的生活用水早已改用自来水,这个水塔自是多年废弃不用了。
     黑框眼镜在那个铁门不挂锁的一侧拔出两个插销,用手一推,铁门开了个小缝,他钻进去后铁门迅即被重重关上。玻璃杯压抑着难以言表的心情去推门,门被人从里面堵上了,他连推了好几下,铁门纹丝不动,心里焦急不过,再也顾不得斯文,连踹了几脚,那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他奋然挤了进去。
     机泵房里漆黑一片,他紧紧贴在铁门上以防备被黑框眼镜偷袭,一会儿过后,眼睛开始适应环境,渐渐能看清楚机房里那些影影绰绰的机器,有一些微弱的光亮正从机器后面散发出来,他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谁也没有想到机器后面竟然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中空气污浊,气味陈腐,象一条蚯蚓被穿上鱼钩后的味道。通道尽头又是一扇门,玻璃杯透过门缝看进去,首先看到对面墙壁上有一排铁扶手,这才知道水塔的下面还有一处地下室,那些铁扶手正是昔日他与邓泽一同攀登到水塔平台上的“梯子”。
     换条门缝看进去,看得一颗心顿时凉成了冬天的船锚:腊黄的烛光下,依稀看到一个身穿婚纱的新娘正静静地躺在地板上。玻璃杯大吼一声破门而入,“扑通”一声扑倒在那个洁白的新娘身边,可怜这女孩不是邓泽又是谁?!!她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身体与地板一样地冰凉!
     压抑在心中的失望与痛苦象憋尿的人看见马桶,玻璃杯被仇恨燃烧成一颗愤怒的子弹,他转过身去直面那个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怪物,天开始旋转、墙角开始倒立、腥臭的血液四处飞溅、与脏血一起飘落的还有头发、碎骨。。。。。。
    
     玻璃杯昏迷了多少天,我就在他床前守了多少天,直到他苏醒过来;自从我在超市被抓之后,情绪一蹶不振,低落到极点。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坐在病床上相对无言,玻璃杯一直哽咽不止,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知道他心中的苦处;想起自己这几年在社会上巅沛流离、越来越由一头家牛变成一匹野狼,接下来更不知该如何收场,不禁悲从中来。
     我抓住玻璃杯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感觉里象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在迷路很久以后才被亲人找到。我断断续续地把自己在超市中偷东西的经历讲给他听,深责于人性的沉沦,目的是使玻璃杯知道我这个时候一样地脆弱,一样也需要他的帮助,从而希望他能尽快振作起来,就象现在一样能够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去共同面对苦难,永远做最好的朋友!叔本华说,只有痛苦才是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东西,我觉得这纯粹是指个体的感受,如果他有挚友,或许知道世界上友谊也很真实;圣经上说“为友捐躯、深情挚爱、莫过于斯”,就是指这样的友谊。
     玻璃杯静静地听我讲完,沉默了许久后,他如梦似幻地说出一句偈语:“菩提有树、明镜是台、生死是空、荣辱皆梦!”
     我似懂非懂,听到他提及生死荣辱,知道他心中终究放不下邓泽,连忙安慰道:“死生各由天命,生活总还要继续,还是节哀为好!”
     玻璃杯摇摇头,他把视线转向病房外的夜空,眼神痛苦而无奈;我想了想接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她既然要奔着那菩提树而去,想来自有神仙对她无限眷顾;再说那畜生既然要行凶作恶,少不了要被天界的明镜照得现出原形,死有余辜……尘世的生死荣辱本就是一场空幻!”
     玻璃杯收回目光,轻轻地捏着我的手喃喃低语:“我们两个穷学生,少小离家,当初意气风发地携手来到武汉,满怀着壮志豪情,对现实热爱对未来憧憬,没想到一走进社会这个大染缸,就象飞鸟掉进了水里一样折腾不动,还没来得及挣扎,不长眼睛的老天爷又是一通狂风暴雨,砸得这脆弱的生命奄奄一息,就此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从而变得对现实失望对未来恐惧!如果注定了多桀的肉体只能在尘世中随波逐流,那么不甘心的灵魂究竟能皈依何处?”
    
     我哑口无言,说实在的,自从到超市偷东西后,我已经很久不敢触摸灵魂深处了!以前在单位里碰了壁,顶多会反省自己的少不更事;及至负气辞职,也最多自责于鲁莽浮燥;到后来破釜沉舟要去考研,就更是书生意气!傻归傻、楞归楞,却从没犯过人格错误,一直都自诩生活得堂堂正正,对天地间的什么东西都不害怕,以‘大侠’自居!那时候最喜欢与别人谈论人格尊严,因为已经穷得一无所有了,就剩下精神上还有块净土,于是成为嘴边上最为津津乐道的好话题,虽百谈而不厌;在此基础上对人的分类也很简单,象自己这样既穷又酸又硬还有那么一点骨气的都是人,除此就都是畜生。每每评论到社会的不公、同事的虚伪、个人的软弱可欺,无不要畅快淋漓地痛骂一场,骂渴了,一摸兜里,买瓶饮料的钱都没有,只好垂头丧气去喝自来水,刻薄的唾骂由此偃旗息鼓。
     现在倒好,‘大侠’成了贼,还有什么脸皮去谈人格?没有人格,灵魂就沦为乞丐,别人的灵魂会皈依到圣洁的所在,贼的灵魂就只有在炼狱的火里永世忏悔。
    
     我不敢继续往后面想,只觉得心中阵阵悚栗,站起来打开病房的窗户,极目望去,夜色已经非常苍茫了!城市里霓虹闪烁,车来车往,象成群结队的萤火虫;此时的长江更象似少女的珠泪,在晶莹的灯光里闪耀着温宛的光芒,她缓缓地流淌着,同时也把博大精深的荆楚文化润泽到尘世中不同的心灵里!在苍凉的微风中,心灵的旅程多么奇妙啊,作为一个个体无论你多么渺小、无论你在回望历史的时候多么悲怆、也无论你对脚下的这片土地多么热爱或苦闷、得意或失意、得宠或失宠、高贵或贫贱。。。。。。等等,记着,你始终是一个神往人格完美的人!年轻的时候走点弯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继续沉迷!要知道,与世人格格不入并不是缺陷而是由于你正直、屡遭责难不是无能而是你高傲、惹不起也躲不起不是软弱而是你信念忠诚!你是谁?你只是一颗随晚风飘飞的心灵而已!你与生俱来地渴望着能将心灵通达到你一直神住的彼岸!但是彼岸最终在哪里?你幸福吗?幸福又是什么?难道所有的彼岸真能给你以不同的景致吗?难道幸福就是被你用温婉的珠泪帮我洗涤心灵的蒙尘吗?长江啊,你默默地流淌了这么多年,你难道就没有自己飘飞的神思吗?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委屈或者难过吗?或许你认为时间会洗涤一切,使当初的懵懂顽童变得成熟而智慧,但是为什么我的火热的心仍然被罪恶的火焰炙烤?你说挫折会成就人的底蕴与涵养,但是,是不是所有的涵养都要求那些疲惫的心灵象你一样地沉默?是的,我的心灵曾经被尘世的风沙蒙蔽过,现在我多么需要被你轻柔地润泽啊,我能在你的呵护里幡然醒悟并重新开始生命的新的旅程吗?人都是从哪里来,又都要往哪里去呢?如果回答说人从泥中来,复往泥中去,那么既然一切都源于落尘凝聚的泥中,为什么每个人还都要在这迎风飘落的过程中苦苦挣扎、苦苦飘飞呢?。。。。。。
    
     过了一段日子,玻璃杯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去青岛谋事,行前想让我陪他去看看邓泽。公墓在武汉市郊区,去墓地的那天上午天气很好,沿途都是苍松翠柏、密林深鸟,白天已经了无人迹,真不知道深深的长夜里如何凄凉。邓泽的一撮孤坟遮掩在林林总总的墓碑中间,象一枚生涩的青橄榄;别人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子孙后代的名字,镶嵌着寿终正寝者的满足,她的青石碑上只刻了一行字“灯熄了,夜失去了它唯一的光明。”
     玻璃杯怔怔地盯着那行字出神,眼睛前面晃动的全是邓泽那张轮廓鲜明的笑脸,本来已经看清楚了她正向自己走来,却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大声地喊她,她的耳朵里塞有大象肉似的什么也听不见;惶急着要拦住她诉说满腔的心事,她却摇摇曳曳地渐行渐远,虚幻的邂逅里没有温情,疯狂的思念更添绝望,麻木呆然的肉体迟钝得连殉葬的资格都没有,白天和黑夜有什么区别?她走之后,一样地失去了所有而且唯一的光明。
     玻璃杯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墓碑上,摆好香烛鲜果后跪下去长辑不起,抬起头后已是泪流满面;他抖抖索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纸开始焚烧起来,我起先以为是两人的信件,后来觉得象是一些诗稿,悄悄从其中抽出一页,一首小诗便映入眼帘:
    
     珞珈山是我的传说
     传说美丽而荒谬
     我永远也不是故事的主角
     永别是我唯一的路途
    
     我爱这里的校园菁菁
     我爱这里的人儿楚楚
     有一天响起了十万里的雷霆
     我的爱顿时一无所有
    
     雨点和眼泪共同模糊了城市的灯火
     我看不见看不见你的来与去处
     是停留还是奔跑
     从此只能与幻觉在雨里共舞
    
     我多希望有另一个不同的自己存在
     好躲避生命有如困兽一般的低呜
     我用另一个我的眼睛看我自己
     看见永世的轮回里写满了痛楚
    
     我的痛苦使珞珈山沉默
     沉默的珞珈山耸立着我的痛苦
     我决绝地与它作别
     从此不做一切故事的主角。。。。。。
    
     读完诗后,我在邓泽的墓前深深掬了一躬,神情庄重地把那张纸片扔进大火里,火舌立即把它燃烧成一片灰烬!我想,诗是有生命力的,即使被大火吞噬得一干二净,随便转换到另一个时间与空间,它们又能在任何一张纸片上旺盛地再现,邓泽的生命力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曾经存在得如同一首美丽的诗,只要有人还记着她,她就一定能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灿然而美丽地再现。
    
     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我才强烈意识到我在武汉唯一的兄长、好友从此就要离我远去了!此后就再也没有一位才华横溢、深情厚重的挚友与我一起讨论现状谈及将来,以前的路本就走得跌跌撞撞、精疲力竭,象落水的人看不到海岸,今后恐怕就更象似凫在黑夜的海上!青岛在什么地方?那里会是一处净土吗?会否仍然有一些显微镜的眼睛与虚伪的官僚?会否仍然还有厚重的诺言与深沉的爱?……
     我站在玻璃杯身旁心潮起伏不平,离别时分不知应该安慰他还是该祝福他;如果安慰,武汉这座城市刻在他心中的伤痛单凭一列开往青岛的火车就能装得下吗?如果祝福,到哪里又有真正的幸福?总觉得幸福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送之真是轻于鸿毛,有摇舌之嫌,更加令人怅惘!
     玻璃杯忧郁地望着我说:“云度,我这次远走青岛,实在有三件事放心不下:第一,邓泽的父母身体欠安,两位老人每天以泪洗面,我实在没有心力继续面对他们,我这里有五百元钱,希望你能经常买点水果替我去探望二老,如果钱用完了,我会按时从青岛寄给你的;第二,我很放心不下国磊,听说千草兔失踪了,他前段时间一门子心思想找到她,因此工作上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接下来真不知如何是好,我有很久没看到他了,你一定要把他找到,然后多多开导他,他毕竟比我们俩更孱弱一些;第三,就是放心不下你,说实在的,生活真的已经沦落到非偷不可吗?都说‘立地成佛,回头是岸’,在原则问题上你一定要分辨清楚大是大非,不能做的事情千万不要去做,决不能心存侥幸,你不能糊涂呀!”
     一席话既有信任又有教训,我大红着脸嗫嚅道:“前面两件事你尽管放心,我会尽力去做好的;至于第三件事,我既然有勇气讲给你听,也一定有勇气去改正的,你放心好了!”
     玻璃杯固执地望着我:“你敢起誓吗?”
     我扭头看了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郑重其事地在玻璃杯的手心里写了一个“人”字!
     玻璃杯点点头,凝重的表情里宛若藏匿着茅山道士斩鬼用的利剑,一旦我胆敢背叛誓言,那柄剑便会在黑暗里呜鸣,然后随时可以飞出剑鞘来取我的项上人头,他凄然一笑:“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我走之后,你在武汉任重而道远啊!
     我伤感地望着玻璃杯,心中忽然非常羡慕他能远远地离开武汉,武汉有什么好?天地之大,哪里找不到一处容身的所在?为什么非要在武汉这个荒唐的城市里做身不由已的自己?以前一提到武汉,便会心驰神往地热血沸腾,认为它是“唯楚有材”之地,现在看来,它不过是“唯楚有豺”的笔误!多少大好男儿曾被这个冷漠的城市撞击得头破血流、又有多少颗热情的心灵正被这个世故的社会扭曲变冷?将来还会有多少悲剧?难道这全是个人的不幸吗?不,这是一座城市的不幸!
     火车“哐哐当当”地启动了,它渐渐由低矮的站棚驶往明朗的田野,前面是一片坦途,我心中突然有了答案:在安慰与祝福的选项里,我应该深深地祝福玻璃杯才对!在哪儿工作与生活重要吗?只要还有希望,就值得生命为之奔赴!我与玻璃杯隔着车窗遥遥地招手,直到整辆列车迅猛地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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