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锁
    暮春，雨巷，薄暮迟迟，淡烟袅袅。她撑开油纸伞，出了王府侧门，娉婷朝巷口走去。一架青布马车正在那儿等着她。
    出得青石小巷，一个柳色衣衫的娇俏丫头慌忙迎上，接了她怀中的琵琶，撩开车帘，扶她上了马车。
    “小姐可还去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不去就直接回府了。”
    “回府去吧。”帘内的声音顿了一下，复又说道，“今日走朱雀街。”
    丫头应了，嘱咐车夫快走。
    她坐在车内，车夫的吆喝声、鞭打马匹声、马蹄敲击石板声、车轮碾碎低洼水面声，一切仿佛都融入了天地迷蒙间，与水汽氤氲在了一起，明明听在耳中，却又似听得甚不真切。
    城南朱雀街。
    暮色西垂，繁华始销。酒肆、茶楼，宾客已散；衣铺、饭庄，清扫打样。只有那赌场、青楼仍热闹吵杂，人声鼎沸。一个干的是夜晚的生意，一个做的是通宵的买卖。
    她只手掀开车窗帘幔，透过漫天细密的雨丝，整个洛州城仿若就在眼前。
    蒙蒙的天，细细的雨，阴霾的面孔，人心也变得落寞寡合、郁郁冷清了起来。
    她低叹一声，放下帘幔，最后映入眼角的是一个赌徒摸样的灰衣汉子被庄家轰了出来，那人趴在地上，似乎被打断了腿脚，但仍是攥着庄家衣袍，乞求着，哀怨着。并不苍老的声音穿过雨丝传来，说不出的卑下怯懦。
    “平叔，行快些吧。”她合了眼，轻声吩咐。
    老车夫回应着，扬高了手中的马鞭。
    这雨，似是到家也停不了了。
    待到沐浴过后换了衣衫，天色已经黑尽。刚从前厅用过晚饭回到厢房，便有小厮送上便笺。
    她拆开看了，随手放在一边，托腮凝视窗外暗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间，薛姨娘过得这边来，见她这副摸样，执了她双手，笑道：“怎么还是这般光景？他人早都忘却了，就你自个儿还记在心中，整日整夜地伤神。”
    过得片刻不见答话，她复又问道：“那月公子……你们还是交识着的吧？”
    “在诗会上总是见得到的。”她清淡地回道，目光避过薛姨娘璀璨的眸子，垂了头，不想多说。
    薛姨娘心知其意，抬眼看到那片素笺，唇角笑意转浓，也不再久留，叮嘱几句，起身去了。
    她仍旧坐着，支了手臂凝视窗外，眸底却渐渐有水光潋滟。
    忘却了么？全都忘却了么？为何时光可治好别人心里的伤，而缓不了自己心中的痛？逝去的种种，她每一想起，那痛便似加剧一分。转瞬经年，那爱与恨、情与怨的烙印竟是愈加深刻。
    然而，回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终究还是闭紧了心扉，不愿再去接受与付出……
    夜风起，吹晃了灯光，掀飞了罗帐，轻轻托了那素白便笺悠悠扬扬飘进了黑暗，只见那一点白愈来愈小，最终隐没不见……
    离莫愁湖尚远，她便下了轿，一个人静静地朝碧波亭走去。春日的景致繁荣，游乐踏青的公子小姐，倚马驻足，谈笑怡然。
    她一个人走着，看着，听着，沉寂久已的心似又找到了些从前的感觉。她低叹一声，只因这儿便是一切的缘始之处啊。黯然抬首，碧波亭已然近了。
    楚月坐在亭中，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驻足踟蹰，心中也禁不住思潮翻涌，心绪难平。
    她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人。而自己又何尝得以安宁，闭上眼睛，往昔种种便呈现脑海，鲜艳如新。四人把盏畅饮，笑语晏晏，年少轻狂，狷介不羁，种种影像，恍如就在昨日。
    清秋，朗月，佳人。那时的他们，年轻、自信，浑然不知世事的变幻无常、命运的诡谲难测。魑魅搏人，翻雨覆云，又有谁能料到今日的他们竟会是这般模样？
    “这位想必就是岳霜芜，岳姑娘了。”
    霜芜颔首，对面前男子微一敛礼，转眸看向旁边斜卧的楚月。
    楚月轻笑，起身介绍道：“这是本届殿试榜眼杨千硕，杨公子，文章诗词都是极好的。你本应听到些他的名头，只不过这些年你是愈发的冷清了。”
    霜芜未答他话，转首向千硕道：“杨公子文采斐然，待会儿可要请教了。”
    千硕忙谦逊道：“哪里敢当。早闻岳姑娘才名，倾慕不已，千硕腹中些微墨水岂敢在姑娘面前卖弄。”
    “公子过谦了。”霜芜轻笑，不再言语。
    “时候不早，也该登舟了。”楚月说罢，引了两人朝泊在岸边的画舫走去。
    “本来是邀了怀之的，但想是官务繁重，前两日他遣人来信，说是来不了了。”楚月走在她身边，低声说道。
    “他是户部尚书，怎能不忙？”霜芜语音清淡，状无喜怒。
    楚月注视她半响，却探知不出她的情绪，低叹一声，抬足踏入画舫。
    今年的诗会与往日并无太大不同，只不过物是人非，叱咤文坛的早已是后进之士、新兴之杰。过去的种种风流繁华似那海岸浮沙，被层层浪头拍打、推移，最终隐去踪迹，不复被忆起。
    霜芜望着湖面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画舫，湖岸边结群成队的文士，听着他们流觞曲水，品诗吟词，畅谈高歌，心却似有些恍惚起来，她身虽坐在舟中，人却仿佛与这尘世断了关系。
    随着时日推进，湖中画舫渐渐密集起来。待到暮色初晕，彩灯渐燃，数只画舫中的妓子歌女娇声唱起了曲儿，人声亦有鼎沸之意，诗会才是真正入了高潮。
    舫中又多了几人，无外乎是些章台走马、自诩风流的贵胄子弟。楚月一一地引荐了，众人便直奔今日的主题，作起诗来。
    此次诗会是绥云侯亲自命题，众文士得晓题目后，均略感诧异与失望，只因这“春思”之题甚是老旧，且不说古今相关“春思”的诗词已多至烂俗，就是前几年相似的题目怕是已在诗会上用过。但众人对楚月却极是钦佩，心里虽都颇有微词，却无人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