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农堰高坎三十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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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李石磨和黄花花走了半个月,大战“红五月”开始了。在这之前三婶破例将就方鹏飞,连着两天晚上要他过去,两人爱的依依不舍,流连忘返。三婶爱怜地一再嘱咐他说:“去年你来的时候小春双抢季节刚过,你不晓得这个季节是乡下最累人最恼火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逞能。还有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出工都是早出晚归的,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谨防叫人家碰到,你一定要听话,记住我给你说的话……”方鹏飞虽说点头认账,心里却很不情愿。
    三婶说的可是大实话,从生产队开始扯菜籽那天起,简直把方鹏飞累惨了。起初几天他还能坚持,可是田地里的活路多得像是永远斗做不完一样,扯完了菜籽紧接到就是割不完的麦子。不到十天下来,方鹏飞整个人都累脱了形,浑身精疲力竭,像快要散架一样地无精打采,走路脚下发飘,没有一点劲,身子僵硬的像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天黑尽好一阵才收工,累得他回到屋里连饭都不想做,总想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歇到。只是肚子不争气,饿得前胸贴后背“咕咕……”直叫唤,最终还是要强忍一身的疲惫,爬起来跳水烧火做饭。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想到在三婶那里衣来抻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惦记着三婶那无微不至的体贴和顺从,留恋被她疼爱和抚慰,心里越来越憎恨这个给自己带来一身痛苦和磨难的“红五月”。
    每天晚上倒在床上刚眯一会儿,周队长的出早工哨声又响了起来。方鹏飞浑身经痛,一点力气都没有,心里诅咒着周队长,但还是必须忍受到赶紧爬起来,跟在整个生产队社员的身后出早工。这时候他才觉得上了钟会计的当,原来狗日的真是没有安好心,说帮他记工分是假,实则是不要他在这个大战“红五月”里歇息一天才是真正的目的,只要哪天他不上工,那天整个生产队的工分他就记不了,狗的太坏、太缺德了!方鹏飞只好强忍一身的疲惫,每天不落地跟到全生产队老小一起下地干活,为这事他私下跟狗日的吵了一架,骂钟会计说:“都是你狗日的出的馊主意!”而钟会计还不跟他正面好好说,只是冲他“呵呵……”一笑,说:“哪个出啥子馊主意了,是你娃自己瓜噻,你要真是来不起了,杵到那里偷一下懒,未必哪个龟儿子的还敢少记你几个?”方鹏飞这才晓得钟会计诡计多端,骂他:“你狗日的才是龟儿子呢!”
    话是这么说,方鹏飞想偷懒也不敢太张狂了,全生产队老的小的百十来号人,个个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这个时候那个都精得很,那个都不是吃素的,哪个要是多在田坝里头站一下,打抻腰杆多歇一下都看的清清楚楚地。方鹏飞一身筋疲力尽,站到就想坐下,坐下就恨不得躺下,躺下就再也不想起来,真是难受死了。周队长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地“周扒皮”,那架势整天雄势的跟打了鸡血一样,每天天不见亮就使劲吹响他那个破出工哨子,吹的讨厌死人了,方鹏飞一听到尖利刺耳的出工哨声就在心里头骂道:“吹吹吹,生产队里这一百多亩田地就跟是你们家的一样,老子烦心死了!”但没有办法,周队长也像是盯死了他一样,每天早晨还专门站在他门前和窗台跟前,使劲吹他那个破出工哨。方鹏飞要不起来,那刺耳的哨声就响个不停,生怕他不起来记漏了出工的人数。
    一天早晨,方鹏飞就犟在床上不起来,想看周队长咋个吹。周队长在窗台跟前使劲吹个不停,还站在晒坝里大声气唔地吼他说:“方娃子,你今天记工的时候记到哈,今天不出工的都统统地倒扣一天的工分,哪个要是跟你娃闹就说是我说的!”方鹏飞晓得这话是专门吼他的,无可赖何,只敢在床上绵了几分钟,赶紧提起裤子下床,脸都没有洗就跟到下地。出完早工回来还要烧火做早饭,忙的扑爬跟斗连口稀饭还没来得及下肚,“周扒皮”又吹响他那个催命的出工哨子,把方鹏飞气的要死。
    地里的麦子割倒后全打成捆,再往晒坝里挑,每天到天都黑尽好长时间了,晒坝上还打起汽灯,灯火通明地在拌麦子。等他干一天活路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有气无力地弄了一口夜饭吃进肚里,差不多都快到半夜了。每到这个时候,都觉得自己的意志完全崩溃,甚至都在瞎想要是能和生产队别的人家一样,家里有个女人才好,每天干完活路回到家就有饭吃,吃完饭马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歇到,他还想每天有三婶给自己做饭就好了。瞎想总归是瞎想,现实还是归现实,老想这些也没有用,就想逮到啥子空闲的时候去三婶那里轻松快活才好呢。可是,就像三婶的说的那样,这个时候还真是没有机会,每天晚上忙完了简单洗洗上床,抓紧时间睡上四五个钟头,第二天不见亮又被该死的“周扒皮”出工哨声撕碎美梦,心里诅咒大战“红五月”,就盼到这种日子早点结束。到了后来方鹏飞也就慢慢习惯了那种可恶至极的哨声,每天还是赖在床稳一下,心里一边骂:“吹吹吹,吹你妈的屁哦!”一边还是无可奈何地强忍着心里的火气爬起来。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方鹏飞感觉这种日子简直要人活不成了,艰难地度日如年。他看三婶却不一样,自打“红五月”开始,她精神抖擞,每天出工积极得很。三婶最拿手的就是割麦子,割的快不说还桩头低矮,割倒的麦子在她身后码放得整整齐齐,就连跟在她后面打捆往晒坝里挑的人都说,跟在三婶后面做活路人都要轻松好多。方鹏飞时不时抬头和借抻懒腰的时候都要往她那边看上一眼,每次都看到她戴一顶草帽不知疲倦地干活,她总是把一路干活的人甩得好远,她每天割的麦子垄数总要比别人多两垄以上。现在疲惫中的方鹏飞最大的奢望就是想三婶也能往他这边看上一眼,要是那样话他心里就会感到有一种欣慰和舒服,疲惫的身子也像好了好多。
    这边麦子还没有收完,“国舅”和老六一人一台拖拉机,就把那边空出来的菜籽地犁耙了出来,接到又追着这边割麦子的大声叫道:“你们不弄快一点,别的生产队还等到拖拉机用呢。”那副得意劲简直猖狂可恶得很!这个时候最叫方鹏飞羡慕的是严二叔,因为周队长指派他包下了整个生产队里的秧田淹水放水的活路,就看他一个人扛一把锄头这块田跑到那块田,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咋个不叫人嫉妒生恨呢。方鹏飞愤愤不平地对钟会计说:“还是塘秧把式安逸哦!”钟会计却说:“你娃不要说人家安逸,条条蛇都咬人,淹水放水的活路脚杆都要跑细。”方鹏飞抱怨说:“这个大战”红五月”要好久才弄得完哦?”钟会计说:“扯完菜籽打完麦子,大战”红五月”才算过一半,你娃这下子晓得当农民伯伯的恼火哇?所以毛主席说要叫你们城里的来农村,好好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对了的。前些年你们跟到闹啥子文化大革命,叫我说都是扯鸡巴蛋,闹闹闹、杀杀杀,还打砸抢武斗啥子的,你们闹个锤子,武斗个屁啊!说到底还不是要我们农民种田供你们吃饭,你们城里的妈老汉要到单位上班挣钱来养活你们啊。现在叫你们这些娃儿来乡坝头好好体验一下,晓得啥子叫种田辛苦生活不容易,你娃现在晓得了算是进步!这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伟大,共产党的江山是南昌起义和井冈山打土豪分田地打出来的,是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来的,是南泥湾大生产抗日抗出来的,是三年解放战争和狗日的”蒋该死”拼出来的,哪个是主力军哦?还不是我们农民伯伯啊!说白了,现在我们农村上也不稀罕你们这些在城里娇生惯养的娃儿来出好多力,就跟你们城里人看不惯我们乡坝头的人一样。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了,说要再教育一下你们这些城里头的娃儿。啥子扎根农村哦,各有各的命,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命,你们城里人有你们城里人的活法,你娃好好干个两三年,到时候还不是要回到城里去,我们这里没得哪个要鼓捣拉到你不放。就这么一点地,种这么一点庄稼出来,都不够我们自己种和分的,哪个还想你们再分一份口粮走哦!你当我们是瓜的嗦?叫你们龟儿子的一个个累个半死,那是给你们知青一点点颜色看,给你们一个教训,眼里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当农民的……”
    狗日的钟会计说你妈的一大摊子,话丑理端,但方鹏飞心里还是很讨厌和抵触他这么说,就跟他是好伟大个屁儿虫一样,动不动就把自己摆的老高,其实不就是个农民嘛。说啥子文化大革就是我们闹的,武斗那年老子才好大一点?不就是当了个红小兵嘛,自己这一拨连大串联都没有赶上,后来还因为自己老汉那点啥子历史问题被开除出了红小兵,管老子锤子事!要没有文化大革命,姐姐他们那一拨也不会到云南那么远的地方去支边。再说了,你当老子还真就好愿意到你们新农堰高坎来当知青嗦?那还不是为了姐姐……老子一肚子都是冤枉。方鹏飞鬼火起,杵钟会计说:“你说说说,说个锤子!还说那么多,是不是有点反动的意思?”钟会计昂起个颈子说:“老子就是说了,教育你娃不可以嗦!”方鹏飞不想和他争这些没用的,息事宁人,说:“好好好,你说得对!”狗日的得理不饶人,说:“啥子好好好哦,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正说的起劲,看到王幺伯过来了,只听见王幺伯很得意地在跟周队长说话:“咋样?答应过你们生产队拖拉机犁田和平地都要先紧到你们,大队说话算了话的嘛!只是看到人家生产队还有几天缓口气歇一下的日子,”国舅”他们两个把你们撵这么紧就不要怨大队了哈。”周队长和那些种田的老把式们都高兴地说:“不怨不怨,我们早忙完早好,农忙赶一天是一天,赶得饭碗垒尖尖……”那意思就是说大战“红五月”这个季节,越赶早一天插秧子,秋后大春就要多收成一成谷子。
    没有歇一天,全生产队又开始男女老少齐上阵,成天没完没了地弓起腰杆插秧子。方鹏飞这个人都被整麻木了,天天拖起沉重的步子跟在生产队社员后面,背对烈日炎炎的苍天,面朝蒸笼一般热气腾腾的水田干活。这种上烤下蒸插秧子的活路最折磨人了,快累趴下来的方鹏飞已经想了好多天,就想遇上哪天运气好晚上早点收工,好偷偷跑到三婶那里去歇息一下,松松筋骨。他好几次向隔得老远干活的三婶捏紧拳头示意,她看到不是给他伸开手掌,就是干脆装着没有看到一样,叫他心里一直憋屈,埋怨她咋个这么狠心。
    一天,方鹏飞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大爆发了。他在秧田里气急败坏地跟周队长发起火来,大声吼起说:“周队长,再这样整真的遭球不住了,你让我歇两天嘛,不然我就鼓捣请假回城了!”周队长不吃这一套,冲他火冒三丈吼回来说:“你娃儿晓得个球!现在是啥子季节哦,立夏都过了!立夏是平田整地栽秧子,接到就是小满,小满秧田追肥促分孽。种田,是跟天老爷抢时间吃饭,这些都是你娃当农民的本分!”方鹏飞抢白说:“哪个龟儿子想当这个农民啰!老子现在是没得办法了,你不同意算球了,老子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说完就往田坎上走,好一副桀骜不顺,简直就没有把周队长放在眼里。
    估计周队长也晓得他真来不起了,拿他也没有啥子办法。于是,打了他一个让手,说:“那实在不行你到晒坝去帮到钟会计他们晒麦子,这个活路总算轻松了嘛?我跟你娃说,反正老子现在就是不能叫你娃歇到!毛主席喊你们到乡下来是接受再教育的,你娃不好好表现二天老子们就是不放你娃走,到时候有你娃跟老子们求饶的时候……”这时候,三婶正好插完一垄秧子,返回这边田坎重新起头插秧,他故意嘴嚼,跟周队长说:“你不放我算球了,那我就在新农堰高坎找个巴适的婆娘安个家算了!”周队长笑话他说:“在我们这里安家?你娃想得安逸,你狗日的给老子说你看上了哪家了哇?二天我好帮你娃的忙。”方鹏飞胆大妄为,脱口而出,说:“那当然是新农堰高坎最巴适的婆娘噻!”方鹏飞瞟了一眼,看到在田坎边插秧的三婶嘴角显露出一丝笑,并且还抬头小声冲他说:“不要这样好不好……”他抓紧时间向她捏了一下拳头,近在咫尺的三婶故意装没有看到一样继续插秧,叫他太失望了。他仰天叹气伸一个懒腰,生气地把捏在手里的秧把子往秧田里一甩,朝周队长其实就是在冲三婶说:“二天不求你了!”秧把子溅起的水花弄了三婶一身,她大声说:“你坏哈……”又一声不吭地弯腰插秧。方鹏飞没有理三婶,怨气连天地上了田坎,气冲冲地走了。
    方鹏飞的运气实在背时得倒灶,简直霉得起冬瓜灰灰,他到大公仓房里躺下还没有歇匀均,老天爷就电闪雷鸣打起了雨点来。钟会计疯扯扯地跑进大公仓房里喊他:“方娃搞紧起来哦!帮到一起收麦子,外头麦子都打湿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声骂了一句:“我日死你天老爷的妈哦!”钟会计没有时间跟他瞎扯,大声吼他说:“快点哦,你狗日的还敢骂天老爷,你娃晓得不晓得骂天老爷要倒霉的,二天你娃运气更差!”他回敬一句说:“老子愿意!”嘴上说归说,还是赶紧爬起来跟着钟会计和周保管一起去收拾晒坝上的麦子。钟会计喊他拿推耙收拢晒坝上摊开的麦子,他负责用撮箕往箩筐里装,周保管不歇气地往大公仓房里挑。三个人手忙脚乱好一阵,差点把方鹏飞腰杆累断,才赶到大雨点密集落下来前把所有的麦子收回到了大公仓房里。
    狗日的老天爷太会耍弄人,最叫方鹏飞气得吐血的事情发生了,看到倾盆大雨就下那么一颤火,不到三五分钟,一阵大风过来,雨过云散天晴了!更可恶的是没有过十分钟晒坝上的水汽被烈日一烤,居然蒸发得干干净净。狗日的钟会计掐灭手上的烟屁股,喊方鹏飞赶紧起来,再把刚刚收进大公仓房的那一百多担麦子重新搬回到晒坝上晾晒,气得方鹏飞都要哭出声来,仰天咆哮地骂道:“天老爷,我日死你先人板板哦!”钟会计和周保管还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阵,钟会计说:“哪个喊你龟儿子要偷懒呢,这就是老天爷给你娃的报应,你娃怨不到哪个,躲都躲不过的,天命难违!你看是不是刚才跟你娃说的嘛,骂天老爷是要倒霉遭报应的,是不是应验了哇?跟你娃说你还不相信呢,你还骂,还要倒大霉的。”方鹏飞骂钟会计:“都是你这个乌鸦嘴……”
    第二天,全生产队的人都晓得了,出早工的时候周队长看到方鹏飞就笑,讥讽他说:“你娃昨天歇好了嘛?”方鹏飞心里鬼起火,说:“还歇好了呢,腰杆现在还在痛呢!算了,今天我还是插秧子算了。”周队长马起脸说:“条条蛇都咬人,样样活路都恼火,做活路还要你娃挑嗦?老子看你娃就是想偷懒,还好意思说呢!”最气人的是他看到三婶站老远都在抿嘴地笑。
    整个大战“红五月”不止方鹏飞一个青皮受不了,乡下男男女女、大人娃娃都恼火。公社学校放了农忙假,连十二三岁的娃娃都跟着大人下地,帮到一起双抢做活路挣工分。插秧要数那些半大子娃娃最厉害,大人都说那些半大子的娃娃没有腰杆,不像大人躬一下腰一身筋痛。所以,整个双抢农忙季节中除大人都按原来的大寨式记工外,对那些半大子娃娃做活路全都网开一面,一律按计件算工分。这样那些半大子娃娃们比好多大人都凶,他们对做活路挣的工分最在意了,每天收工的时候都要围到方鹏飞看他记工本本上的账,生怕给他们记漏了。也许是大人都整疲了,已经没有哪个跟他这个兼职记工员有斤斤计较的闲情逸致,或者是在地里头多了这么些娃娃们一起做活路,怕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教坏了娃娃。方鹏飞发觉那些一贯嘴巴臊的婆婆大娘些和男人些都很少开腔了,也不再说那些满嘴吐粪的脏话了,耳朵边少了那些污七八糟的言语,倒是清静好多。他也发觉三婶在田里做活路的时候脸上气色好很多,人也变得越发精神,只是埋头做她自己的活路,从不和哪个搭一声白。
    谢天谢地,这一天终于盼到了老天爷乌云密布,头顶黑云翻滚。方鹏飞心里欢喜得云开雾散,就盼这一场大雨说来就来赶紧下下来,这样大家都好结结实实地扎个雨班。果然,从北面大河那边刮来一阵大风,叫人心里一下子凉爽起来,老天爷真的开眼落起豌豆大小的雨点。方鹏飞抬头望到黑云压顶的天空,心里巴望不得雨快些下大起来,而且还要老实下大才好,最好能下它个几天几夜!雨点飘落的渐渐密实,方鹏飞直起腰看四周,水田里头大多数人都已经停下手上的活路,就等周队长发话歇工。可是,周队长还在埋头干他的活路,没有一点要喊停下来的意思,那样子是想鼓捣大家顶到雨点再干一阵。方鹏飞嘴里痒痒,正想说点啥子吊话,看见隔一根田坎的三婶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湿透,雨水顺到她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流淌,薄薄的衣衫被雨水浇得透湿,紧贴在她丰满的胴体上连肉色都若隐若现,真是勾人魂魄。他心里顿时来了劲仗,弯下腰继续干活,一边干活还一边不时地往她那边瞟上一眼。当她插秧追赶上来的时候,方鹏飞清楚地看到她朝自己捏了一下拳头。方鹏飞心花露放,一阵欢喜,怦然心跳,他站起身来仰天长啸:“天老爷……你使劲地下噻,下十天十夜都不要停哈……”周队长在那边看到他忘乎所以,火冒三丈地大声吼他说:“你娃疯了嗦?下十天十夜喊你娃下半年喝风啊!”方鹏飞懒得理周队长说啥子,振振有词地抢白说:“下雨凉快一下,说都说不得了?再说了,老天爷高兴下好久的雨,哪个管得到啊……”就在方鹏飞心急火燎厌恨周队长紧到不喊歇工的时候,周婶在那边田里喊不干了,她大声唔气骂地自己的男人说:“你龟儿子的要弄死老娘嗦!都下这么大的雨了你还装啥子神经病嘛,你龟儿子的是不是故意想把老娘整病了好另外找一个嗦……”方鹏飞也故意装怪怂恿说:“就是,你们周队长就是在故意装怪……”周队长恨他一眼,说:“你龟儿子的起啥子哄!”自打“国舅”成了大队上的人,“国舅”婆娘也比原先更有恃无恐了,也跟到起劲,一副深仇大恨还装出不痛不痒地样子,添油加醋地挑拨人家两口子说:“把你整病了好休了你噻,休了你再找一个比你安逸的。”可是说到底人家还是两口子,周婶也知趣,说“国舅”婆娘:“你男人开了拖拉机才要修了你呢!”“国舅”婆娘不干了,好一副得理不饶人,撑起身来和周婶吵起来,她怒吼道:“你男人休你,休你休你……”周队长也怕自家婆娘真跟“国舅”婆娘吵凶了,这才松了口,站在田边大声喊道:“算了算了,都歇了!等天晴了再说。”
    周队长一放话,周婶和“国舅”婆娘也不吵了,田里所有的人丢下手上的秧把子就往家里跑。等方鹏飞直起身来的时候,看见三婶慌慌张张跑远的背影,想必是怕别人看到她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子上那种难堪。想到她刚才给自己的那个盼望已久的暗示,心里好舒坦、好惬意,任由密集而又凉飕飕的雨水浇透自己。他喜欢这雨,心里真是企盼到这雨下它十天十夜,越大越好!管它啥子有没有收成,只要是现在能够好好歇个巴适,能够有和三婶一起欢快愉悦的机会,到时候喝风就喝风,管自己屁事!
    秧田里的人都跑光了,就剩方鹏飞孤单单地杵在水田里,密集凉爽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站在田坎上的周队长对他说:“你娃咋个起的呢,刚才还闹麻了,现在你又发啥子神经病了呢?还不快点回去歇到,不怕雨水淋多了整出病来嗦……”方鹏飞说:“凉快、舒服,不要管我!”周队长说:“神经病!”自己先走了。
    空落落的秧田里就剩下方鹏飞孤零零一个人,任由大雨浇透全身,身上每一块筋骨都在酸痛,每一寸肌肤都是火烧火燎的,他突然想对天大哭一场!哭自己被孤零零甩在了这个陌生和自己根本不愿意融入的新农堰高坎,孤独、疲惫和烦躁,在这一刻就快把他击碎了,他没有心思再过这种无聊透顶的日子。他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诉说和倾吐,不敢去跟爸爸妈妈说,怕他们担忧,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给姐姐写信,也不晓得姐姐办的那个病退返城事情咋个样,姐姐是不是还在痴迷那个“叛国”者上海阿拉?方鹏飞很羡慕放蜂人李石磨说的,“我们不像你们这里的人自寻烦恼活的累死了,我们走四海的就喜欢逍遥自在嘛。”他羡慕李石磨和黄花花过那种无忧无虑的漂泊生活和人生观。也许他们心里也有烦恼和苦闷,但是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排遣他们心里烦恼和苦闷的生活方式,找到了适合他们四处漂流生活的自由自在。他想李石磨说得也对也不对,啥子叫自寻烦恼?自己就没有自寻和没有选择,别无去处就来到这里。逍遥?挣扎就没有逍遥!逍遥,就是远离挣扎。要逍遥就不去挣扎,要挣扎就不可以逍遥。
    在方鹏飞心里三婶这么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能对自己说出“你今后要是遇到啥子事情绝对不可以轻易地放弃,放弃就等于承认自己啥子都输了。你要承认自己输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重新来过,甚至从零开始你都再也爬不起来了。因为人家以后永远都跑到你前面去了,你再咋个使劲都撵不回来。你给人家比,跟你周围的一切比,你输就输在再也跟人家不是一个样的……”这样的话,她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自己只能去她那里倾诉,去她那里获得心灵的抚慰和修复,只有这样才不觉得自己孤独和难受。
    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方鹏飞的哭声和雷声混杂在一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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